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独倚高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温赤/千竞】巫教遗稿(汇校汇评本) 作者:谢山   文案: CP 任/温赤 千竞,三杰友情向   ∵本文以野史记载的方式呈现我鬼扯的巫教往事,道听途说些相关记载作为“汇校”,妄自意淫金光中的其他人物读此书后的感想作为“汇评”,仅为与所讲的故事之间相互补充,至于注书者谁?其实也很好猜。实为笑谈之作,偶有半文半白,并无古意,万勿当真。   ∵构架为原著背景,但人与事上却动了手脚:西剑流早在温皇灭巫教之时已有了动作,故而他们二人的相识也随之提前,可以视作金光世界的另一个口口匚平行空间。   ∵文中五圣斗会,启发自金庸《碧血剑》小说片段。于此向金老及金光致敬。   ∵粮食向,荤腥少,油水足,姑且饱。   ∴诸位节日愉悦,谨慎使用喔。   序   我年少时在苗疆长大,学习正经典籍之外,总是偏爱不务正业地读些野史,或外出冶游听些趣闻。   十年前,新任苗王苍越孤鸣初登大宝,推行墨学,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巫教旧地常年被毒气笼罩的隐忧,也被新王差遣能人异士净化处理。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出于好奇,连夜前往,不慎遭困井中,却也因此与暗藏其中的一间石室不期而遇。其中周折不足道也,最终,我在这间石室之内发现一本遗册。其中记载少许巫教旧事,读之使人心惊难忘。也是在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被说得烂俗的、景物仍在,而人事已非的荒凉。然而荒凉之余,我心中也产生了诸多疑问。   我带着此残册一路游历,怀着困惑寻访苗疆各处串连线索,每每在路边听闻相关留言,总是不由地留意,暗自记下。   十年后,那本遗册早就被有心人偷去。而我又一路回到巫教故地,那里草木生长,一片生机。我心中对这个神秘故事也早由最开始的向往变成了唏嘘。虽不知自己为何而执着探寻,却总觉得这十年以来的夙夜收集整理,若不尽书,恐心绪难平,遂着手著写此书。   我辑录二十年前飘忽难寻的旧事,以时间为脉络,每篇或长或短。虽心知当谨慎择之,然限于取材多是市井闲言,而我心难免也有所倾向,爱去选择那些自己愿意去相信的部分聊以自慰,索性也放弃了撰写史实的打算,且作了不入流之小说。故而略带戏剧性,与经传所载大相径庭。   然故事仍是故事,传说也永远活在人们的梦幻之中。此间种种,也许与真实相去甚远,也许,真实就在其中。   一 癸亥仲秋记事[上篇]   秋分将过,苗疆接连下了几场阴雨,终于在八月十五放了晴。   早在一月之前,北竞王府便已接到苗王准备来此共度秋夕的消息,这府中之人,也就这么忙上忙下地准备了一个月。   而此刻,姚金池正和珊瑚、冰心三人一起忙活着,最后一遍清扫院中被骤雨打落的桂花,再布置上木桌木椅,香饼一盘,闲酒一潭,宫灯一里。   她们一个大姑娘两个小丫头忙得几乎无暇分神,却难免为那将来的节日怀揣着满满的期待和喜悦。   可也有人一点也不期待这个节日的到来。   比如说千雪孤鸣。   自己本该是和兄长——也就是当今的苗王,一同在秋夕之夜前来王府。拿美酒贫贫嘴,佳肴解解馋,再来点琴舞圆月的饱饱眼,姑且这么放浪一天,第二天拍拍屁股走人,逍遥、自在。   没成想这北竞王好巧不巧地在初十这天重病缠身,呕血不止,请了不少巫医无用,苗王就把自己逮住,提前给派过去出诊了。好在赶来及时,现已止住了咯血症状,晚上下床吃点饭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提到他这个常年病弱体虚的北竞王王叔,千雪可谓是   ——醒来眉间结川,梦里额出盗汗呐!   先休说年岁不高辈分高这点客官上的欺压,单论他每每胁迫自己读书时那扮猪吃虎的装弱手段就已经够受的了。再加上这久病的书生偏偏聪慧无比,占了便宜后自己还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一副吃亏的模样卖乖——综上所述,此人稳坐在自己克星的宝座上实难有人取而代之。   刚巧苗王深谙此事,常常为了管教这不学无术的王弟,直接将其丢进北竞王府重新做人。   所以这北竞王府,之于千雪孤鸣,实与监牢无异。[1]   --------------------------------------------------------------   [1]琅函天注:连雨骤晴,天公作美,小说之言,稗官野史之常情。然秋夕节日竟劳烦王府一月之准备,可见苗疆昔日荣景。然吾闻竞王少有鸿鹄之才,惜乎九岁失其怙恃,遂而连年病弱,其扮猪吃虎之表象,恐是另有图谋矣。   ***   天色已经不早,屋里面不昏不明,正是点灯不会多明亮,熄烛更也看不清的时候。   千雪孤鸣感受到光线的暗淡后,才从厚厚的一摞药典里抬起头。他的手边拟写了两份药方,字迹潦草圈圈划划,正如他此刻焦乱的心情。   一份方才已经交由自己的小侄子去煎了,不知现在备好了没……   他准备为一会儿和王叔周旋攒些气力,便趴在桌上瞅着窗外发呆。   几分古拙的木,框住近处的花树,屋宇层层叠叠,终于延伸向远山的黄昏。   像一幅画。   千雪孤鸣实在恨那些文人骚客著书立说净给后人添麻烦,却在此刻稍稍原谅了他们的情怀,闭上眼,天色在眼皮上映出愈发深暗的波纹。   突然,眼前陡然一暗,宛若黑夜来袭。千雪以为是入夜了,本能地睁眼去看。   确实,黑夜来了,他的黑夜。   ——画卷里偏偏多了一个人,毛绒大氅遮天蔽日,堵在了他的窗外。   四目相对的瞬间,千雪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本能地后退三步。   “王……王叔,你怎么来了?”   窗外的人,面如冠玉,眼眸带笑,道:“小千雪,你在做什么这么慌张?我不能来吗?”   千雪稳稳心神站定:“王叔啊,你大病还未愈,怎能不遵医嘱,提前一个时辰……就擅自走下床了?”   “迟早要下来,早这一时片刻也无妨——还是说小千雪在背着我做什么,竟怕成这样?”说罢竟隔着窗子低头看了看千雪凌乱的书桌上打开的药典,不由地笑了一下。   千雪心道:“怕你,哈,我什么时候不怕你啊祖宗。”一边赶紧将自己那一摊书册卷到一边。   “小千雪竟主动用功读书,小王欣慰,你又何必这么急着掩饰。”   “什么小千雪!别这么叫我啦!这种称呼是专门给小苍狼预备的啊王叔。”他打算避重就轻。   “好好,我的小千雪长大了,不请小王进来吗?”   “啊?一会儿晚宴就要开始,免了免了——”   千雪刚要摆手拒绝,手上却被塞了一个纹样精致的小布袋。   “这啥啊?”   窗外的人道:“打开看看。”   汲汲扯了带子,倒在手心,是几块糯纸包裹的物事,带出一片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味。   “啊?桂花栗粉糕?这么甜嗖嗖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竞日笑道:“还不是昨天看你吃饭的时候,净顾着吃这些,连正经的饭菜都耽误了,估摸着你喜欢,我就叫金池——”   “谁会爱吃这么甜的东西!”千雪拿了一个塞进嘴里,打断道,“王叔,你看我吃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咳,我就叫金池用院中扫洒出的那些残败桂花给你做了这些,好甜甜你的嘴,晚上说些好听的话啊。”   千雪恨不能将刚刚咽下去的糕点吐出来:“好个王叔啊!我真是受宠若惊。早知如此我就该给你开点淫羊藿配五味子,治咳嗽又防更年焦躁,宫冷不孕,好好补补肾阳,去去这些阴毒症状就好了!”   竞日正要开口,却见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手里端着个砂锅,小心翼翼地直奔千雪屋中而去,直至将手里的东西妥当地交给千雪,才抬头看到了窗外的北竞王。   “啊,祖王叔!”   千雪接过药锅,嗅了嗅,连忙喝道:“苍狼你先下去准备!一会随我一同去秋夕——”   “嗯?乖苍狼,告诉祖王叔,你的千雪王叔又教唆你去做什么坏事了?”   苍狼眨巴眨巴眼睛,听着两边根本相左的吩咐,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决定实言相告:   “祖王叔误会了,千雪王叔从早上坐到现在,连金池姑娘端来的午饭都还没有吃,一直在翻药典。一个时辰前,千雪王叔才拟好了一个对症祖王叔新病灶的方子来,命我煎好了端来试下药就端给祖王叔饮下。苍狼这便告辞准备晚宴,还望祖王叔莫怪罪千雪王叔。”   待苍狼出了屋子,尴尬的沉默才被竞日的咳嗽声打破:“哈,还是乖苍狼最贴心懂事,这还叫我怎么怪罪他的千雪王叔啊……”   千雪仍绷着一张脸,兀自将药倒在碗中,自己尝了一口,似是无恙。末了还扔进去一块方才的桂花栗粉糕进去,隔着窗子递给了竞日孤鸣。   “不然你要在我窗前冻成腊肉吗,快喝了走吧!”   “其实我来,是来跟你说一件事。”顿了顿,“交友广泛如你,果然常有人寻来。一个自称任飘渺之人,正在府外候着。”   千雪不理会那话中酸意:“啊?你怎么不早说!”   “千雪。”   “还有什么事?”   “......谢谢你。”   “三八!”千雪像看病人的眼神——好吧,他本就是个病人,抛下这句话,转身推开门,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府外。   晚风起,屋角铜铃响。桌上的书页耸动起来,竞日孤鸣歪过头,看到那为自己拟好的药方被风吹到地上,底下是另外一张,涂写满药材的黄纸。   而汤药噗噗作响,粉糕终于沦落碗底,浮上白浪,如糖。[2]   -----------------------------------------------------   [2]蒙昧玄者注:常有言而不为者,以口舌悦人。少有为而不言者,以情动人。然所为之善,若缄口不宣,也实难有这般契机为人所知,恐将永埋于碗底。   ***   千雪孤鸣搡开王府的大门,便见一片红灯之下站着一个人,宽袍广袖的背影,随风摇曳。   “哈,你怎么用这副样子见我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烛光明艳,映在那冷面剑眉之人的一柄鼻锋两侧,似乎也添了一点生气。   “不好?”   “不是不好,是特别好啊!”千雪本就声音爽朗,听的人也不自觉地展了眉峰,“你可知道每次我化作你这副扮相和人打架拼命时,被那袖子妨碍手脚,险险就做了别人的剑下亡魂啊!”   “好友这是在埋怨我了?”   “怎敢啊!”   任飘渺只道:“今日秋夕,巫教举行祭典。”   “所以只能这样回去喽。”   千雪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愁容。任飘渺实在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理解他这个好友怎能做到如此,带着这么多的善意,你一开心仿佛他比你更爽朗,你遇难事他比你本人还着急。   不可思议。   但他很快又抬眼冲着任飘渺挤眉弄眼,道:“你其实也可以拉家带口地回去嘛,看看藏仔,啧,那叫一个……幸福美满啊。”说着说着他竟还唱了起来,“知君亦荡子,贱妾自娼家……”   “苗王对你,太不公平了。”任飘渺打断道,“罗将军已用来与交趾政治联姻,而你作为亲王弟,却没有给你许配,下次见到将军,我定向其转达,让他建议苗王为你选择一个热情的鸮羽族女子作陪。”   千雪哇靠惨叫一声,连忙收敛道:“我借着王叔这边的药典翻了翻,但是这几天光顾上我这王叔的虚病,关于重造筋脉方面仍然没什么进展。”千雪孤鸣挠了挠头,“你的替命蛊培养得如何了?”   “制成后,我才发现替命蛊虽可承受攻击,但之于毒素方面,轻微者无妨,但若遇剧毒,则势必反噬宿主。”   千雪挑了挑眉:“那你就没办法了?”   “你觉得呢?”   这一句说得傲慢十足,千雪一见便明白:“果然难不住你这个心机仔。”   “既然一开始想到重造筋脉,那么血液又如何不能重造?”   “你是说——”   “养血蛊。”任飘渺接着道,“你不必着急,万济医会将在两个月后举行,届时我自当寻求重造筋脉的方法。”   “而四个月后,便是甲子年,你似乎还有另外的事物要操劳。可,至于重造筋脉的方法……就算你找到了,这些对策只是你凭空想出来的,万一……”   “到时便要有劳好友了。”任飘渺闭目,不容分辩:“这个机会我已等了十七年了,只差这一赌。”[3]   正当二人相对无言之时,打府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怒红的发,怒红的衣。晚霞出岫一般烧进任飘渺狭长的眸子里。   鲜艳的事物总是惹人多看几眼。   任飘渺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看着,而那人竟也不闪不避地迎着他锋利的目光走了过来。   千雪虽不明就里,见状也先给双方引荐:“好友啊,这是前几日的东瀛使团派来观摩学习的使者赤羽信之介。赤羽先生,这是我……误交的损友任飘渺。”   他这一番说辞之后,那两边仍是没人友好地应声。而赤羽行至二人跟前才眼锋一转,仿佛并无任飘渺一人存在,折扇一敛,恭谨地向千雪揖手道:   “赤羽叨扰数日,得知今夜苗王亲临,正是贵府团聚之时,我一介外人难免有所不便,方才已向竞王爷请辞,现亦向千雪王爷拜别,谢过这几日的款待与医术上的倾囊相授,赤羽受教。”   千雪“啊”了一声,有些不知当如何应答,求助般地看向任飘渺。   任飘渺羽扇轻摇,上下打量面前的红发人。谁知还不等他开口,那个自称赤羽的人敏锐地发现了这些尴尬,以扇掩口,摇头道:“我知千雪王爷不擅这般假惺惺的应答,倒是赤羽自讨没趣了。”   说罢飒然抱拳,道了声“再会”,倒是比之方才的慎重多了几分果决。   “慢。”   任飘渺突然开了口道:“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已迈步前行的红色身影突然停了下来。   “苗王将至的消息恐怕你早在数日前便已听说,怎拖到现在才离开?”   千雪汗毛直竖,心道好友我是让你周旋一下,不是让你挑衅啊。   红衣身影终于转来,长眉上挑,面带薄怒,立马反唇相讥:   “阁下的举止也正巧叫我有一个疑问——苗王将至的消息恐怕你也早在数日前得知,怎么刚好现在才来叨扰?”   没想到任飘渺不怒反笑:“我与好友久未相见,磋商医术还要与你相商?”   而那人怒容已收,正以扇骨闲闲地一下下轻敲着掌心:“我自东瀛远道而来,何时观览学习还要阁下来定夺么?”   千雪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眼神一凛,但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得干笑一声打着哈哈:   “你们两个是要怎么样啊,不会是要打起来吧。”清了清嗓子,还是打算给两人个台阶下,“呃,好友啊,我知药理,你通蛊术,而这个赤羽先生是从东瀛西剑流而来,颇解咒术,我这几天也没听得太明白,不如换你来,对你们双方皆有所助益。”   任飘渺道:“呵,恐怕赤羽大人会拒绝。”   “既是千雪王爷所托,赤羽自当尽力而为。”说罢竟还单手侧伸,摆出来个“请”的姿势。   任飘渺欣然跟上。   千雪突然松了口气。[4]   -------------------------------------------------------   [3]琅函天注:任飘渺所言“十七年”的节点,当为神蛊温皇弑父献降之丙午年。另,东瀛使团自前朝与朝堂来往频繁。然今朝遣唐使早已匿迹,且此使团不驻中原,反至苗疆,不知其是否为不请自来者,另有所求。   [4]神弈子注:此赤羽,看似冲动易怒、亟欲反击,实则心思锐利,滴水不漏。然则千雪孤鸣虽仅两次开口,但啰嗦非常,从中可窥其言行错误有五,失察轻信而点拨他人医术错一,顾此失彼而未习咒术错二,心无警惕而将友方擅蛊之情报暴露错三……罢,吾不想尽书,到此为止。仅由此可见言寡未必无失。   另注,琅函天与蒙昧玄者二位的浅薄评注,不是尽人皆知的废言,便是错误之理念,诚倒人胃口。吾不知尔等注书是欲补充说明,还是以书为媒,留下愚蠢之印记徒引人笑耳。   ***   二 癸亥仲秋记事[下篇]   任飘渺不知自己的戒心和兴趣由何而来,兴许久与毒虫接触,直觉便认定那些美丽而鲜艳的物种,自然便是至毒。   ——也是至极的趣味。   天色随着他们二人下山也不疾不徐地沉暗,直至他们行至山脚,夕阳完全隐匿,圆月高悬,薄云拢月。   此时在这月下团圆相聚者,不知多少?   “东瀛无秋夕赏月之习么?”任飘渺呼了口气,并无敌意,“怎么不与你的同行者一处?”   赤羽抬眼望了望,清瘦的颈从紧裹的衣领中耸出一节,他继续前行,道:“难道我现在不在赏月,与同行者一处么?”   任飘渺问道:“我是同行者?”   “同行者自然也有两种分别。”   “哦?是何分别?”   赤羽道:“一曰形骸之同行,一曰灵魄之同行。”   任飘渺忍不住问:“我仅与你形骸同行?”   “你觉得呢?”   任飘渺记得自己很喜欢问这四个字,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听到这吊人胃口的四个字。   “我倒觉得这二者有时可以合二为一。正如蛊术有骨肉、魂气并行方得协调之说。”   “东瀛阴阳道亦有此类讲法。”赤羽扇抵下颔道:“你觉得你会是这个人么?”   “如果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成为了你的这个人,那只有两种可能了。”   “哦?”   “其一,赤羽大人轻浮非常,十分容易便可将形骸、灵魄交给一个刚认识的人。其二,就是——”任飘渺眼睛一眯,突然凑到赤羽耳边,“我太过吸引你了。”   赤羽浑身一震,他实在没料到对方有这一手,立刻后撤两步拉回正常的距离,方才收敛的眉又蓦地锁起:“所以很明显,你不是这个人。而轻浮非常之人是谁,答案已现!”   任飘渺饶有兴致道:“既然不请辞回到据点,那不如与我形骸一处,苟且一夜?”   “收起你的挑衅言辞!”赤羽冷哼道,“或者你正以此来掩盖自己想一探咒术的目的?”   任飘渺傲然道:“你这个提问,或许能让我暂时忽略你对蛊术有所觊觎的心情。”顿了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的炼蛊之所?”   “确是炼蛊之所,却不是我的。”任飘渺道,“现在我若说,我并不长于蛊术,而偏好剑法,你还会跟我来么?”   赤羽折扇掩面,仅余双眼,道:“那,如果我说,我对咒术研究浅薄,却长于刀法,你还需要我跟去么?”   任飘渺皱眉:“你不信?”   赤羽笑道:“你信我吗?”   任飘渺却笑不出来了。以至于他任由这沉默一直弥漫在二人之间,一路上比针锋相对更令人压抑。   直到快步疾行,飞身至一处热闹之所时,这种冰冻的感觉才被熙熙攘攘的气氛融化些许。   这是一片三山环抱,溪流充沛的福地,在这普遍较为贫瘠的土地上极为罕见。   方才从山顶向下观望,但见广袤非常,双眼难以尽收,而周边群山一片暗绿耸动,蔚然大观,无怪乎是巫术蛊虫的孕育之地。   “此地便是巫教。你看到的这些人分别来自不同的家族,现皆往中心神殿而去,参加秋夕盛会。你可以以他们头上的裹布颜色来区分。黄为寻风族,紫为贞族,绿为洛弋族,蓝为忌族,红为……邯卢族。”   赤羽暗自记下。心中思忖,只觉任飘渺此人颇为怪异,时而针锋相对、毫不相让,时而态度缓和、坦诚相告,令人摸不清头脑,只得心中留个谨慎。   垂首细看,果然发现山下正中有一颗参天巨树伫立在高台之上,而五座神殿环伺在外,与山峦相比,亦不让巍峨。   赤羽看着人群耸动,略有所思:“巫教非是苗疆所辖之地么?”   “怎讲?”   “以家族血缘为纽,信仰淳朴,风情古意,并未受到外界分门立户等习俗的影响。习惯既没改变,说明外界未曾有人大举侵犯,强加干涉。竞王府本已去中央甚远,此处却似距竞王府不甚远,处于苗北边缘之地,或许虽属苗疆,但民风实异,苗王坐镇中心鞭长莫及,难以统领。”[5]   “不错的推断。你倒是对此地颇有好感?”   “任何人看到从未见识过的东西,总还是有微薄的好奇心的。”赤羽没有说谎,俯瞰这一片灯火灿然,虽明白不过是一件华美外袍,可若不亲见其中满是蠹虫,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赤羽看了许久才扭过头,刚好见任飘渺正看着自己,便问道:   “你是这里的什么人?”   “恩人!”   ——当赤羽和任飘渺一同下山进入其中一个紫色的神殿后,赤羽便在其族长的口中听到了这个答案。   但很显然,这个恩人不太领情,直入主题:“贞族族长,三途蛊制作得如何了?”   族长屏退下人,刚想开口,突见身边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红发人:“这……”   任飘渺瞥了赤羽一眼,道:“他,无妨。”   族长点点头接着说道:“如不出意外,四个月之后即将全部完成,作为寄主的冽家夫人也早已有了相当的觉悟,现在五族同心,为了彻底铲除‘那个人’,我们不惜一切代价。”   任飘渺笑道:“真是难得的同心啊……”   族长似也很感概:“是啊,当初邯卢一族因为那个孩子逐渐壮大,后来独大的忌族又因为这个孩子走向式微。其间,五个家族之间彼此猜忌,鸡犬不宁。自从恩人将那个人逐出巫教,五族也终于有了平静的日子……可那种恐惧还是笼罩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从邯卢族提议炼蛊开始,已经酝酿了十三年。十余年的心血,我们绝不容有失,若……若是三途蛊还是对付不了那个人……届时,还望恩人施以援手!”[6]   那族长语毕,竟跪地不起。而任飘渺竟受之无愧地站在他面前,不置可否。   半晌任飘渺才开口,冷声道:“再带我去见见冽家夫人。”   贞族族长却如蒙大赦,绷成一条弦的脊背终于一松,连忙起身道:“恩人,随我来。”   --------------------------------------   [5]太虚神鳞注:吾虽做人失败,却也尝闻人间道教之说,其中建除、胎息、堪舆、凤角、遁甲、七政、逢占、六日七分等道法皆沿袭巫术,颇有发展。部族遭受外界压迫,确会被迫摒除自满心理,进而移风易俗,甚至模仿外界可笑之异俗,以求共融。然巫教虽原始纯粹,却将全数精力投注于五部族间的争竞甚至一人之上,未免短浅,固步自封。吾不知此纯粹是悲耶、是幸耶?   而竞王所辖苗北,毗邻巫教,实乃荒僻之所。其人处境,不难料想。   [6]琅函天注:十三年前,推之为庚戌年,乃是神蛊温皇被逐出巫教之年。一者孑然运筹十七年,一者两族擘画十三年,高下立判。   ***   冽夫人并不算是很美的女人,也并未站在很高的地位之上。她所住的地方不过是一间普通树屋。她一切的价值,实在也不过是她有百毒不侵之体。   而此刻,任飘渺和赤羽却要在树屋下等这个平凡无奇的女人梳妆打扮。   赤羽心中暗忖,不知这任飘渺这么快便接触到其至深的秘密所谓何事?由那个贞族族长的话来推断,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必是其十分忌惮之人。这个任飘渺正是将他们所忌惮的“那个人”赶出巫教的外人,虽不常在巫教,却与所谓的“三途蛊”计划有关。   嗯,三途蛊……   赤羽见此刻四下无人,轻声道:“我竟未料到你是一方英雄人物。”   “我像么?”任飘渺并不介意对方的语带嘲弄。   赤羽不答,却直问肯綮:“三途蛊为何物?”   任飘渺羽扇一摇:“赤羽,彘肥了难免还要遭屠戮,人了解的太多恐怕也会招致不幸。”   “任飘渺!”   “嘘!小点声。”   赤羽怒容未收,声音却已轻缓:“你既故意将此事暴露与我,自是要引我知晓,现在我顺遂你意来询问,你又何必故作姿态,遮遮掩掩?”   任飘渺无奈地哈了一声,道:“三途蛊,世之剧毒。主要以最罕有的神、苦、鬼三蛊共同炼化,辅之以其余百种蛊,寄宿于百毒不侵之人体内,按时按量喂以剧毒饲之。一夕爆发,不但寄主会死,且以其为中心,三里为径,所有生灵瞬间发肤遭蚀,血液干涸,筋脉全无,仅余白骨。”   “西剑流亦有使人筋脉寸断之毒,但比之三途蛊却显得乖顺许多了。”   任飘渺饶有兴趣问道:“筋脉寸断?”   赤羽颔首,却又摇头:“然而筋脉损毁虽易,回天却难。”他只一感慨,不愿多说,旋即问道,“用这般凄厉的手段,仅为对付一个人?”   对付一人,是否值得。   任飘渺没有回答。似乎也不需要回答。   树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任飘渺抬头,看到从远处走过来两个满载而归的小孩,原是冽夫人的一儿一女。   男孩背了一篓蝴蝶在前面闷头走着。   小女孩梳着垂髫小髻,一边勉力跟上哥哥的脚步,还一边从篓子里一只只地再将捉好的蝴蝶轻轻搁在小手上,等它们自己飞走、扑朔着翅膀回家。   “凤蝶,为什么你每次叫我将它们捉来,自己却又一只一只的放掉?”   “哈,哥哥,我是在叫你做坏人,我好做英雄啊!”   “啊?那你放走了它们,它们就能够回去了?好像很远啊。”   谁知小女孩也并不童真地打了个哈欠,倔傲一哼:“凭本事。”   赤羽听到这个答案也不禁笑了一下。   那兄长看见妹妹打个哈欠,也不由地跟着凑了个热闹,谁知这一抬眼,才看见屋门前站着两个人,哈欠立刻哽在喉咙里。   而那小妹却对此并不介意,旁若无人地抱着篓子放着蝴蝶。   任飘渺剑眉一扬,倒不是因为彩蝶在夜晚飞舞的景致,也不是为了这小女孩的冷淡态度,而是她此刻手中握着的那一只,并不是一只温驯美丽的蝴蝶。   ——那是一只吞食了蚳蛊的蛱蝶,远大于正常的蛱蝶。它与那些汲汲飞走的蝴蝶不同,在她的手上少停片刻才不舍地飞走。   女孩好奇地目送了那一只很久,末了才觉得手指有些发痒,挠了挠便坐下继续兀自摆弄着篓子。   待任、赤二人见过冽夫人,赤羽只觉这女子倒也不如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倨傲,反倒有几分特别。许是因为她到了此刻,还有这份情怀在面孔上略施粉黛,使之看起来神采奕奕。而其人也无甚仇恨,不过一介善良忠厚女子,应族人之求而已,并不视此为牺牲。   赤羽不知为何,对这种无由的顺从反倒心生了亲切之感。   而任飘渺却回头看了那树屋下小女孩一眼,只想了一件事。   ——果然没死。   戌时将近,人声已近鼎沸。   赤羽本以为这任飘渺是好清静之人,却不料此人常常出乎意料,竟将他带至风口浪尖。   祭台边上最高的石台。   ——那是寻常百姓站不到的高度,自然是俯瞰祭台表演时,视角最好的地方。   “我这算不算沾你的光?”   “你在责怪我假公济私?”任飘渺负手道,“好好看那个祭台。”   赤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人群突然寂静下来。五座神殿之门开启,从内中各自走出来一名手端锦盒、顶戴长帽、头覆面具的巫觋。   他们每个人穿的都是纯色的长衫,逶迤曳地,分别是黄、紫、绿、白、红。   眯眼看去,那衣裳精美华丽,暗纹隐现。赤羽由其暗纹推断,道:   “黄为烈土,紫为雷电,绿为草木,红为炽火,至于那个白色,本当是代表雨水的蓝色,与其他五个家族相同,各自承载一种信仰。而此时,忌族却因式微,没有能胜任此任的巫觋,故只能由无色相代?”   任飘渺道:“不错,但并非因为无人能胜任,而是雨神一职曾由那人担任,而他被驱逐出巫教后,此任便成为了禁忌,为避讳,改用白色。”   赤羽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   “‘那个人’,做了什么?”   任飘渺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怅惘:“你总是问得这么直接,东瀛实在是勤学好问之国。”   赤羽却不容他顾左右而言他:“他很强?”   任飘渺似乎答非所问:   “据说他……来自邯卢族,六岁博览,毒术精湛,颇好炫耀,也由此引得邯卢族为忌族所惮,使得邯卢族陷入孤立。”顿了顿,吸进一口气,“八岁弑父,函其首献给忌族族长投诚,族长欣然受之,并纳其为义子。但,不出半年,忌族惨亏,族长身亡。之后,他自揽忌族雨神一职。可笑的是,其人身在何处,祸端便蔓延至何处。直至他十二岁时,我途经巫教。也是在此秋夕之夜,他被我用剑法将其驱赶出巫教。”   赤羽道:“你应该不是出于正义。”   任飘渺坦然道:“我只对强者感兴趣。”   赤羽道:“于是你借由对付此人之由,便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此地的恩人。”   任飘渺没有回答,却被赤羽下一句话震住:“如果这一切便是你的经历,那你当真无聊!”   “你——”   赤羽打断道:“此人听似阴狠可怖,但行事利落果断,难保不有其因。反倒是偌大巫教,竟容不得一个天才。”   任飘渺深深地看了赤羽一眼:“你说……他是天才?”   “是。”赤羽笃定颔首,“你亦是被其利用,与并无仇怨之人相斗,助纣为虐,不觉可笑?”   “定要有仇才能相杀?”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赤羽道,“还是你认为他不过是祸乱之源,和这些人同样蒙昧无知?”[7]   “我当然明白。我还知道,我之前是个从来找不到敌手的人。”任飘渺垂目,“而他也是。”   赤羽突然不再开口,怔怔地看着祭台。   -------------------------------------------------------------   [7]神弈子注:天降孛星,不无可能。   ***   五名巫觋由神殿前冗长的甬道行至祭台中心,忽地同时踏起禹步,口中振振念唱着步罡口诀,状若神祇。   而祭台稍下一层的石台之上,围聚了一圈头戴裹布,项穿银环的人。他们将手牵在一起,将顶端的祭台围住,一层又一层。   赤羽将目光再向下一沉,发现在那石台之下竟还有个凹陷。   其中之人,皆赤身裸体,暴露着突出笔直的肩胛,有人双手打着竹片,有人单手摇晃响鼓,那乐器响成一片诡异的音色,时而如同毒虫摆尾,时而又如长蛇吐信。   明明是在一个节奏之下的舞蹈,祭台顶端的姿态华美优雅,这些人的容止却似颠如狂,仿佛要将四肢百骸甩脱,飞至天际。   赤羽此前未见过此等令人心惊的招魂之舞。   “这既是仪式,也是表达信仰的舞?”   任飘渺颔首:“还是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简单的故事,无非是三界信仰。”他恹恹地继续道,“从前有一对兄弟,在冶游中互相赏识。惜乎一人被部落的族长追杀,另一个便决定替死,活下来的那一个呢,事情就比较多了。为表哀思,送走他的鬼魂,留其骨肉于天地,再引渡他的灵魄,便是你眼前看到的这三个台子所代表的含义。”   “你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太简略了。”赤羽听罢,道:“总是要把现实实现不了的事情,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的逝者已亡,生者便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安慰自己。”   “因为你是个会听故事的人。”任飘渺忽略了对方面上的一点怅然,继续道:“然后,两个人化作两座山,孕育了巫教这个地方。”   “听起来,巫教是在情义中孕育出的一方土地。”   任飘渺嗤笑道:“也许。”   也许?   可还不等赤羽领略其意,那五人复又各安其位,将手中的锦盒放于祭台中心的一碟巨大的石盘上。   锦盒侧倾,笛声扬起,兔起鹘落间,五个匣中分别窜出了五样物事!   赤羽细细看去,乃是青蛇、蜈蚣、蟾蜍、蜘蛛、毒蝎,只是色泽诡异而鲜艳,恐怕它们已不同于普通生灵,早已入了蛊。   只见那看似最为稳重的蟾蜍,似见那在身边结网的蜘蛛不甚顺眼,蓄势后跃,毒舌前探,冲着蜘蛛就是狠厉的一下。   可蜘蛛也非凡物,毕竟身形较大,好斗心强,哪堪挑衅?便在高处借着长丝一荡而下,咬着蟾蜍的一只腿不撒嘴,直将对方的腿生生扯下吞吃。而蟾蜍失了一腿,灰溜溜地逃开,打算远避灾祸。蜘蛛则闷头继续结网,穷寇不追,不再理会。   这时候毒蝎也已有了动作,卯上了蜈蚣。而一直未动的青蛇亦为其赞力。   蝎子废了些力终于钳住了蜈蚣,猎物使劲挣动几番便没了气。不巧的是,卸磨之后,青蛇竟倒打一耙,将那捕获了蜈蚣的小蝎用蛇身围住,却迟迟转圈犹豫着什么,按兵不动。   而一直暗自结网的蜘蛛也终于有了动作,以那毒蝎为目标,几番招惹那青蛇,欲叫其让出毒蝎。青蛇根本不为所动,蜘蛛在网上蓄力,酝酿出最后一击,却是——声东击西!   他竟扑向了一开始招惹它,之后断腿避祸的蟾蜍,口中几番拆卸,终于将之吞吃入腹。   而蜘蛛似已满足,后背空门全暴露于那只青蛇,青蛇顺理成章将那蜘蛛吞吃。   就在青蛇攻击的瞬间,那只被围困的小蝎对着青蛇的白腹就是一咬,咬过之后,瞬间叼着早已死的蜈蚣爬出了蛇的控制,慌忙而走,却撞在了蜘蛛先前布下的那个精妙却一直未曾用的网上!   青蛇挨了那蝎子那么一下后,此刻见状,却并不动弹。两方僵持。   许是时间有限,此五圣之斗便以此蛇蝎僵持之局结束。卜辞也由此而出:   “蛇蝎共存,魍魉并在。酝酿万千,奇毒横行!”   ——无非迎合“三途蛊”计划的势在必行。   赤羽想,无论这次五圣之斗的结果如何,最终必然附会到他们的计划之上。这虽无聊之至,但却可以鼓舞自身。   而令自己觉得有趣的,却是这几只圣蛊投射出的一场局。   “今日我倒是见识不少苗疆趣味的风俗。倘若你觉得吃亏,改日倒不妨随我去据点一览风物。”   “不去,没空。”任飘渺打个哈欠,似乎有点困,扭头看着那人又垮下来的脸色,赶忙补上,“总会有空。”   赤羽半天没回话,任飘渺见他若有所思,问道:“有何高见?”   赤羽认真道:“那个蜘蛛和那条蛇,该是同心的。”   “哦?”任飘渺道,“因为它阴差阳错,帮着青蛇结了网困住了那只蝎子?”   赤羽摇头:“蜘蛛似乎是有意让青蛇将自己吃掉,并帮他扫除了那蟾蜍的隐患。”   任飘渺忍不住笑出声来,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改道:   “你当真有趣。”   赤羽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只道:“最终的结局才更有趣。”   “是么。”任飘渺突然坐下来,不看祭台,却抬头看着这红发人,“你可知,倘若真正炼化蛊虫,那结局可能就不是这么有趣了。”   赤羽问道:“必须让双方都极度饥馑,直到最后一刻?故而势必剩下来的,只能是一个?”   任飘渺颔首道:“不然稀罕的蛊毒,岂不是太易得了?真正炼蛊之时,蛊虫数量要比这多许多,角斗也更为惨烈复杂。”   赤羽似乎有点明白方才心中的异样是什么了。   他此刻突觉,自己今日才初见这锋芒毕露的任飘渺,却像已熟识太久。   赤羽望着正在抬头凝着自己任飘渺,心中竟有些得意于这种仰望,遂靠前走了几步,引得那人将那本来高傲的头颅越抬越高:“那……就从没有两只蛊虫,直到最后宁饿死而不相食么?”   “有。那……倒是最难得的一种情况,蛊的名字似乎叫——”似乎觉得头扬得有点累,任飘渺单手揉了揉脖子,看着赤羽,笑着说了三个字:   “相思蛊。” [8]   -----------------------------------------------------   [8] 蒙昧玄者注:吾遍览此书,看至结尾,不禁回想起此情此景,回看之时方知此五圣之斗,不过肤浅之映射,却已将故事道尽矣。   ***   三 癸亥孟冬记事   任飘渺的空闲真真来之不易。   赤羽见到他站在西剑流据点门口时,空气已经从温凉变为惊寒,近乎过去了两个月。   这期间他虽几次遣人折返巫教探听、核实情况,却迟迟未有切合心意的情报。   而那任飘渺当真飘渺无踪,无人知其所来,亦无人知其所往。好像其人存在的意义,便是帮巫教驱赶“那个人”,此外,他的人生苍白得没人会记得。   赤羽想到过他那个朋友千雪孤鸣。奈何物以类聚,此人也是个极为不羁的主儿。昨日去中原,今日在郊野,明日卧皇宫,后天上荒山,连北竞王也无奈摇头,对赤羽爱莫能助。   而祭司大人受禁术侵蚀的身体却日益佝偻、萎缩下去。   皮肉之损尚且可以由衣川一族以药理调和,但再这样下去,筋脉之伤……偏偏等不得。   但是赤羽很明白,像任飘渺这样的人,就算知晓重塑筋脉的蛊术——别提相助,就是连交易也难谈。自己只能旁敲侧击,而不能直接盘问。   现在,还不能叫他知悉西剑流来此的目的。   可是为什么,任飘渺会带自己去巫教呢?   真的,只是一时意气?   “筋脉之事可以再等数月,你作为西剑流的准军师,倒不妨出苗北去中原收集些情报,以待来日整顿人马入主中原,光大西剑流。”   “此月月末,万济医会将在中原举行。竞王府中的千雪孤鸣正是其中会员,属下也可借机一探。”   “小心行事。”   “是,祭司大人。”赤羽看着祭司凹陷见骨的手,心中一阵酸楚,刚要俯身领令,却听门外一个沉闷的声音反驳道:“义父,我一直都不觉得侵略便是光大西剑流!”   “总司,我没召你来,你怎能自己闯进来!退出去!”祭司接着向赤羽吩咐,“你说你上次遇到的那个苗疆人,叫做什么?”   “任飘渺。”   ——他这么个人,你找不到,只能等着。   所以赤羽再次看见他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点难得的愤懑。   当他们二人一行往据点深处走时,这种愤懑感变得更加强烈。   西剑流平日之时自不比巫教盛会那般热闹,不过依山而建的几间东瀛样式的屋子,几个简易的剑道馆而已。   可地方虽小,却也颇有格调。   外围是故乡的樱树,夹道红枫映在纸门上,皆已凋枯,却平添萧瑟。   而赤羽作为向导,也摆出了十足的诚意,安排任飘渺分别与精通咒术的夜叉家族和颇擅毒术的衣川家族接触,意欲从筋脉药理上得到一些启发。   谁知那任飘渺好似对此毫无兴趣,一副话不投机的模样直接写在了脸上。就正经的剑道馆的门也不进,反倒兀自往荒僻的后山走去。   赤羽心中叹了口气,这虽避免了他误见祭司、摸透西剑流底细的可能,却也不利于自己这方进展,恐怕此次相晤,又将毫无收获。   他正思忖着对策,突见任飘渺眼眸垂下。   赤羽顺势看去。   山崖之下那两个人,一男一女,他最熟悉不过了。   一个年纪轻轻却已蓄起了小胡子,正懒懒散散邋邋遢遢地坐在一边,摆弄着剑鞘上的带子,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自上午他从祭司的屋中出来已过去三个时辰,他便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另一个覆上了半面,樱色的长发高高竖起来。人跃起,剑挥洒,一翻身,当空斩下枯萎的樱树之上,一节细长的枝干。   那食指长的木枝被剑风一带,竟直向那个少年扑射而去。   谁知那少年不躲也不避。   那木枝果然擦过他的面颊,钉在他身后倚着的山石中,而他反应半天似乎才回过神来,伸手抹去脸上与他同样迟钝流出的血液。   是宫本总司和樱吹雪。   那樱吹雪一声冷笑,许是刚熟悉这里的语言,开口讲话不如她的动作流畅利索:   “我看——祭司无需——重塑筋脉,而你——反倒需要——抻开懒筋!”   赤羽听到此言,心中大呼不妙!立刻不着痕迹地确认任飘渺脸上的表情。   “雪,你方才剑锋虽未偏,但是剑鞘握得不够紧,导致下劈的时候后滑了一分,木枝便随之往我脸上偏了那一分,其实你——”   女子喝止:“我——本就打算——刺你!”她亟欲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又实难说明,索性用回东瀛语言,两人说了两句,男子音调平和,女子声音激昂。   任飘渺虽未听懂,却不由地笑了一下:“你这位木讷的同袍,剑法一定不错。”   还未等赤羽回答,崖下的人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把木讷的剑已经出鞘。   无人看清那柄剑是何时拔出来的,也来不及理会那剑是何时入鞘的。   剑身隐匿暗淡,连清霜的光芒也无。   那人剑起剑落间已折返回了原地,只有飞扬的枯叶昭示着方才此处曾有动静。   瞬息之间,崖壁之上浮现出一脉直而钝的剑痕。   任飘渺屏住的呼吸仍未松,便见那人顷刻间复又出了两剑。   待那些枯叶松枝窸窣落回地面,崖壁之上,毫厘不差,仍然还是那一道剑痕。   却——深了三寸!   任飘渺一言未发,手中羽扇却已掷下山崖,白羽凌空化为一柄带鞘长剑,矗于地上,风沙飞扬,其人也同时飞身跃下。   赤羽居高临下,按兵不动,手已扣紧怒红的折扇。   任飘渺落至山崖之下的瞬间,单手一扬,剑身跃然出鞘,剑气自胸臆呼啸而出,他起手便在瞬间连用了四式,正是——   “破空飞灭!”   而那人竟与他同时开了口,用出了与方才相类的东瀛剑法。   “一剑无尽!”   两剑相撞,力道相冲,一者凌厉耀目蕴藏变换,一者沉稳守拙不变以对,却是搏得丝毫不让!   ——然而双兵相击之时,却发出了一声怪异的闷响。   这便是东瀛剑法么!   两人同时踏出一步,当空一拦,皆握紧了对方的剑柄。   “绝世的剑!”那井一般沉静的双眼忽现微澜,握着那金玉其外金玉其内的神兵,弹剑,龙吟高亢,“宫本总司。”   而任飘渺握住的这一把却是一柄怪异的剑,剑身平平无奇,钝面向外,利面朝己,是为逆刃。拔剑抚长袂,钝音藏锋。   怪不得方才两剑相击之时,会有那一声沉闷的吟叹!   “绝傲的剑!”他头一次拥有这种近乎于感佩的心情,“秋水浮萍任飘渺。”   谁知待二人将剑还至对方手掌的一刹那,任飘渺突然握住自己的长剑,凭空划了一道剑弧,直向不设防备的宫本总司再度挥去。   “破!”   赤羽的折扇已化作飞扬跋扈的凤凰刀!   而还不等他跳下山崖,任飘渺的剑却已经落下。   原是他剑走偏锋,而握剑的手却在最后关头才向后撤了一寸,剑招避开宫本总司,直接击至其身后。   崖壁崩裂,烙下剑痕!   那剑痕凌厉,看似散乱,粗看之下,却已现出二十余种变化。   还不等人细细琢磨,他的剑再次扬起,接连又出了七剑,分别是空、飞、灭、虚、绝、真、玄,八个剑痕。   这八剑并排击在山崖之下,一时间竟惹得后山一阵剧烈的耸动!   而他将剑招留下之后,便也不再多言,起身一跃,又回转崖上,落在那红发人丝毫不打算掩饰的怒意氛围之中。   “被它刺中,不知得是多大的酷刑。”任飘渺欣赏地看着那把生着七只羽状倒齿的凤凰长刀,手上的剑已变回无锋的羽扇。   “听起来,你想要体会?”赤羽哼道,“你曾说自己长于剑法而粗通蛊术,现在,你已经以身证明,而我似乎也说过,我惯用刀却陋于咒术。”   “所以你现在要向我证明这件事?”   “是的。”   “那你觉得,我是为了向你证明自己才会这样做?”   “你找到了新的对手。”赤羽摇头,“而我作为西剑流的军师,绝不允许你以他为对手!”   任飘渺道:“不是新的对手,而是又多了一个对手。”   “于结果而言有何分别!”   “我不以他为对手,那——”任飘渺故意道,“换做是谁呢?”   刀锋带火已烧到脸侧。任飘渺闭目不闪,果见那凤凰刀怒极停住!   任飘渺想,正如赤羽上次所言,摧毁筋脉易,而再造筋脉何其困难,倘若此刻再不言明,这脆弱的情分想必便也随之灰飞烟灭。   “赤羽,你早已是我的对手。”   任飘渺走出两步,又好整以暇地与赤羽拜别。那人罕见地没有了回答,寒风大作,扬起了他高高束起的红发。任飘渺还是多看了一眼。   好像再见面,真的要做敌手了。[9]   待任飘渺兀自走远,赤羽才颓然望向那崖下八处凌厉傲绝的剑痕。   那个人,不过不想白白偷学了别人的剑法却什么也不做而已——尤其是在宫本总司这样,剑法精湛之人的面前。   而赤羽又何尝不明白。   他与总司二人洗心相对、英雄相惜,自己却站出来反唇相讥,奢求对方以自己为对等的对手一般。   武道还未展现,心术上便已输了一子。   这一次确是自己的心,浮躁了。   可是,这一局,还并未结束。   ---------------------------------------------   [9]神弈子注:所求相异,虽易为友,实难相知,分道扬镳。   所求相同,虽易相知,实难为友,末路操戈。   ***   人在面临非日常的一切之时,最先冲入头脑之中的感觉,多少是有点惶恐的。   譬如他作为照顾北竞王的众多大夫之一,每日的任务无非是诊诊脉罢了,连煎药的资格也无——那是苍狼王子每天亲自做的活计。   清晨的寝阁一如往常清冷无人,今日竞王的身体也依旧无恙。可正他要退下之时,那病弱而高贵的人突然从袖中递出来了一张黄纸。   字迹稚拙潦草,像是幼童笔迹。   “竞王爷,这……”   北竞王坐起身,问道:“这是舒活筋脉的配方,对吗?”   他大略看罢,刚想称是,却在结尾处看到怵目惊心的两味药材,那两味药材皆是有益于筋脉的珍稀良药。但——   “回竞王爷,此药方若仅取前面,确实是舒活筋脉的良方,唯有结尾这处明显的败笔叫人匪夷所思。”   “哦?如何匪夷所思?”   “这两位药药性相冲,粗通医术之人皆知其混合后乃是一剂毁筋断脉的毒药,正是武林上用毒之人惯用的伎俩。”   “你倒是第一个毫不委婉地说出结尾是败笔的人啊。”北竞王咳了两声,笑问:“两药不可混用,是粗通医术者都知道的常识?”   大夫点头称是:“就算是本着先除残筋,再补断脉的理念医治,这剂药下去,恐怕也只是完成了前者,而后者却难以为继。”   “那,这药……与小王的病症无关?”   “无关。”   他的脸色难得有了一丝难掩的失落,却仍坚持问了一句:“毫无关系?”   “竞王爷气血虚弱,多是被肺气所累,筋脉却是十分健康的,这点还望王爷放宽心。”   放不开,好像反而更狭隘了些。   北竞王提了口气,遂问:“你是府中唯一一个来自中原的大夫,也是我亲自留下的。小王且问你,可知道中原方面有什么相关良方?”   “王爷当初收留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至于良药,虽难求,但却有——”大夫一揖手道,“金刚不死丹。现应在中原有八百年历史的魔门世家之手上。不仅如此,世上奇毒、救命解药、九界怪谈,也都藏于魔门。”   竞日孤鸣心生一疑:“中原皆知?金刚不死丹现在何处?”   ——中苗虽连年对峙,但却正因此而足够地了解彼此。如若此事在中原人尽皆知,那苗疆这方又怎会不知?   “我曾身为魔门之人,金刚不死丹之事也只有魔门中为数不多的人知晓,此事本万万不可向外人泄露,但……恩义难全,我能透露的,也只有这些了……”   “金刚不死丹,或许我需要……”北竞王失神地嗯了一声,又笑道:“唉呀,竟一不小心,让你知晓了小王一个秘密啊。”   “臣自当保密!”只见那大夫自从暴露了魔门之秘后便已有所觉悟,一个瞬间竟已自绝了经脉,重重地倒在地上。   干净利落得没有留下一丝血污!   坐在床榻上的人那一声叹息刚落下,心中也由此一凛。   等他将视线从那具尸首上抬起,才看到门外潜进来一个人。   一个侧面刺上蓝色龙黥之人。   这人由身量来看,正值壮年,神采却已经暗淡,故而苍老十分。可他那低沉的模样气概,颇像一本被人翻旧的经典。   他确实已经旧了,而这本经典,记录的正是一个传奇。   ——苗疆的前任战神。   也是竞日孤鸣座下,刺上龙黥的贴身侍卫。   他此刻正蹲下来将那已死的大夫扛在身上便要离去。   来无信,去无声。   “战兵卫,我相信他,没想杀他。”   那沉默的背影点了点头。   “哈,连我都不信。”   方才探问出的所有消息,竞日孤鸣实则早已知悉。此番不过是核实歩霄霆早已提供给自己的情报是否属实。   ——那个来自魔门世家,灵字分支的祭司歩霄霆。   竞日孤鸣继续道:   “或许,是他死了的那一刻我才信的。”顿了顿,神情立刻恢复常态,起身提笔研墨钤印,“传我手书,派遣几个可靠的大夫去参加三日后的万济医会,称是千雪孤鸣邀请即可。探听魔门世家的消息,顺便在会后将千雪孤鸣请来。就说我——旧病复发,咯血不止,针石无用,药剂罔效!”   一语毕,他竟单手蓄力,另一只手却垂在身侧不打算卸力,重重地击在了自己的胸口!   方才刚饮下的汤药混合着血迹立刻咳了遍地,末了还呕出一大口褐色的血迹:   “咳……去,快去将苍……苍狼和金池叫来!”竞日孤鸣将大氅紧紧一裹,几觉肋骨剜入心脏,“我似乎头一次……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啊,千雪。”   你要重塑筋脉,做什么呢?   背影顿了顿,立刻走远了。   寒晨惊起披衣裳,   一刃长风穿厢凉。[10]   --------------------------------------   [10]太虚神鳞注:余愿再续两行,且凑七言绝句试补全其意。曰:“孤鸾素凭栖梧意,奈何栖迟蒲苇旁?”   ***   孟冬月末的万济医会在早先的年月还罕有人知。   每每召开,乃是几名神医互递请柬,约好时日,高谈阔论,共谋一聚,颇有些兰亭雅集之意。   可自从上一次医会之后,幽冥君之徒冥医继任会员,再加之新鲜血液涌入其中,青年医者们突然决定移风改俗。   ——既是万济医会,便当本着救济万千苍生之理念,将新的成果广而告之,而非仅仅几名高手相会,私相授受,孤芳自赏。   最后在冥医的主持之下,这医会之事,便也在广大医友之间传开了。   ——只是就算如此,也并非是尽人皆可入内的,门槛只是从名望换做了本事。   赤羽随竞王府派遣的医者一道前往中原参加盛会之时,沿途也算饱览了中原风物。景致自是相异,人也较之苗疆多了几丝恭谨婉转。   虽言不同,却又相同。   哪一个去处没有污秽?又有哪一寸土地没有骄傲?他早已视奔波如常,各处相类罢了。   可是他抱着这等平和心态,却放了一把火。   ——就在万济医会的门槛上。   原是一行人报上了千雪孤鸣的名号,却还是无一例外地被阻隔在外。   那拦人的乃是一个蓝衣人。羽扇纶巾,一副书生形貌。   此刻他正站在必由之路的月洞门旁,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   ——那本该畅通无阻的月洞门,早已悬挂了一圈巴掌大的蜘蛛,结出了一张巨网将门封死。而在景墙顶端竟还盘踞着一条蛇,凉丝丝地吐着信。   众人远远地看着,心里多少有点发憷,纷纷向那一边的书生投去请求的眼神。   那书生笑得柔和,像是孟冬中送来的春风:   “诸位医友不必害怕,只要敢从这门下经过,在下保证于身无害,反有益处——”他的话音未落,性急胆大者已经莽撞而去——是北竞王那边的人。   门洞上悬挂的一只蜘蛛感到网受冲撞,爬至中心照着那人就是一口。莽撞者一声惨叫地冲过月洞门。   而蜘蛛见网破,迅速补好复原。   蓝衣人仍在笑,也依旧如沐春风。正是二月春风,似剪刀:   “诚心跨出一大步,迷惘之中亦有路啊。”   一对医友正要对这个书生发作,赤羽却及时制止,冷哼一声,走到了门前:   “听闻万济医会乃是交流药理,济世救民之所,不以名望取人,但看个人本事。可如今看来,却无非是刁难欺诈,诚心何在?”   那书生羽扇轻摇:   “耶,这话阁下就说得差了。万济医会虽有此志,却也碍于场地有限,只好将机会留给有救民之心,亦有济世之胆者。”   赤羽虽面色稍霁,然语一出,仍是威压:   “可摆在我眼前的事实,却是你欺骗在先,谋害有心有胆的医者在后!”   书生道:“欺骗、谋害,何必说起这么难听的字眼?我方才已说于身无害,反有益处,若不相信,还请阁下过门检视啊。”   “故弄玄虚!”赤羽不耐地催力,折扇骤然展开,向那门上就是一挥,那蛛网连带着蜘蛛与青蛇,立刻被红莲火烧得劈啪作响。   “哎呀!”书生见自己的蜘蛛、青蛇被一把怒火烧毁,脸上也现出惋惜,“阁下如此荼毒生灵,真是将在下的诚意踏碎了啊。”   “面对挑战,选择坐以待毙可以,选择繁琐的解决方式当然也可。但若简单粗暴的方式便能解决,又何必麻烦?医术也当如此——倘若你的手指被毒蛇咬伤,难道你还要坐在地上思考解决方式,而不是立即断指保命么!”赤羽施施然走过了月洞门,回身看着那名蓝衣书生:   “现在,我,赤羽信之介已经过了这道门。你既言有利无害,敢问我现在,将得到什么益处?”   “唉,赤羽先生和方才这位闯进月洞门的先生,请入内吧。”   却见赤羽身后走过来一个眉头紧锁,嘴唇有些发白的人。明明清瘦,说起话却中气十足。再见方才那闯进月洞门的人,果然安然无恙地站在一旁。   冥医对着赤羽解释道:“那蜘蛛和青蛇确实无毒,经过蛊术炼化后,反可针对不同之人的病灶对症调养,治疗重症虽难,但医些疑难杂症也很有效,若是注入无病之人体内,倒也安神静气,没什么害处!”   赤羽折扇一合,颔了颔首。   书生突然冲那冥医委屈道:“唉,我发现为什么大家都是信你却不肯信我呢?你看起来就比较老实吗?”   “这还用说么!非要将自己弄得那么可疑,表演起来是很爽啊?不过……你看上去本来也不像太正义。”冥医道,“这位赤羽先生说的也有那么一丝丝的道理,简单粗暴,不弯不绕,有时候也是良策……”   书生道:“唉,你既然首肯了,那我培养了一年的蜘蛛,也算死得其所了。不妨打个折,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冥医赶忙打断道:“赤羽先生,公事公办,私事私了,方才那几个蛊的保守价格是——”思忖片刻,“这样吧,温皇一天的青春是三两黄金,培养一年的蛊虫算起来是……一千零九十五两,准备好了不用给我啊直接给温皇即可。”   门外的人也耸动起来,纷纷往月洞门里挤,领头的叫道:   “这是讹诈吗?他的一天哪里有这么贵!”   冥医蹙眉道:“我说让他们两个进来,有说叫你们入内么?”   而那书生额上青筋一跳,嘴角一抖,手中羽扇早向门上扫去。   顿时月洞门上凝结出青绿色的瘴毒,不蔓延,也不扩散。   众人见不妙,纷纷向后一退。   书生揖手道:   “在下神蛊温皇,奉劝诸位还是稍安勿躁,静候几日。吾一天的光阴或许不值三两,但诸位的命,总还不是一文不值的。”   赤羽与北竞王府所派之人随着这神蛊温皇和冥医向医会深处走去。   那冥医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失血症,血枯……简单直接,啊!想到了,简单直接的办法不就是让血液干涸然后再养新血……但这……让血液干涸倒是有办法,有血枯蝉,可是培养新血……”   那冥医此刻正低头走着路,细看去便知其操劳过度,连日未睡,此刻已稍有些心力交瘁——他这副邋遢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医生,一个医生,又怎么会给自己折腾成病人呢?   而温皇方才听到冥医嘀咕“血枯蝉”之时,眼眸突然一抬,却偏偏什么也没说。   这细微反应却被走在一旁的赤羽尽收眼底。   早在月洞门前,他就觉得这温皇令他有一丝熟悉之感,便多留心了一分。   那种毫不相让、云淡风轻的态度几乎让赤羽立刻想到了任飘渺。   ——可二人却也不甚相同。   任飘渺是锋芒毕露的。就算意见相左,也会直接显露,喜恶分明。   而这个温皇却是藏锋的。语言上婉转灵活,甚至故作玄虚得令人发怒,扮着弱相以退为进。他真的是个谦卑弱小的人么?名字上都已经很明显了——赤羽道:   “神蛊温皇,短短四字,便称神作皇,当真狂妄!”   书生笑道:“赤羽大人有所不知,神蛊乃是我常常采药的山峰之名。而温皇,实是与生俱来的一个普通的名字罢了,哪来的狂妄呢?”   惺惺作态!   赤羽心中一忖,神蛊峰,记得乃是苗疆极北的一处冷僻荒山。再抬眼看这温皇,纯蓝的长衫、头顶的长帽、苗北、蛊术……赤羽顿时更加确定了心中方才便有的一个猜测:   缺席的巫觋。任缥缈的对手。邯卢族的天才。巫教的禁忌。   “或许我该叫你——”赤羽笑着走近温皇,附耳轻声道出两字:   “雨神。”   而那温皇只觉耳边一热,忙撤步道:“赤羽大人怎么突然凑得这么近?难免叫人误会了。”   赤羽冷笑:“不否认?难道被我猜对了么?”   温皇挑了挑一边的眉,道:“赤羽大人这般聪慧,当然能摸透我的心思。”   赤羽不再理会他这故意引人浮想的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他,是千雪孤鸣的朋友。而你与冥医、千雪分列为医界中蛊术、针法、药理的顶峰,彼此当是知音。不知到时,千雪孤鸣将帮向哪一边?”   温皇丝毫不恼,反而有点开心的样子:“唉,我们自是都不会为难千雪。倒是初次见面,赤羽大人便大兴挑拨,对我敌意也是如此之巨,难不成你是他的……朋友?”   赤羽被他一问,本想直接否认,却不能被这人牵着走,遂佯怒掩饰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顿了顿,抬眼道,“你与我所想的天才,完全不同。”   “唉,你是对我有多不满啊。”温皇反而笑意更甚,“看来我的仇人很讨你的喜欢,我却讨你烦了。”[11]   冥医和竞王府的医友早已甩开他们两个很远的一段,冥医回头正看见那两人窃窃私语,一个怒意炽热,一个谈笑自如。   “喂!你们两个大男人是在打什么哑谜调什么情啦!快跟上来啊!”   -------------------------------------------   [11]蒙昧玄者注:温皇设局,赤羽入局。初时设局者制人,入局者受制于人。然若设局者略有不慎,亦有可能受制于入局者。盖心机智斗亦如世间百事,无常势无常形。   ***   四 癸亥葭月记事[上篇]   孟冬一过,便是仲冬葭草抽芽吐绿之时。   值此岁暮,本该对一年的生长枯荣做些感叹的,残存下来的那点余温,哪里还有底气去积极挥霍?   这好似你白日里无论是纵情冶游,还是勤恳劳作,更甚者空度一日,到了夜半,倦意袭来,纵有千般愿,万种求,还是要揉揉肩膀,叹一句一日一生、难免有事难全,只得解衣罢、躺床入眠。   但偏偏有人硬要冬夜萌芽,夜半挑灯。[12][13]   千雪自从万济医会结束,得到北竞王顽疾复发的消息后随人回了苗北。可这还没出两日,他竟夜逃竞王府,一路疾行到中苗边界的还珠楼前,站在子夜的月下狼嚎,急见楼主。   这还珠楼,乃是苗疆一处隐秘的杀手组织,收银买命,银货两讫,平日罕有看得上的委托,更难有接不下买卖。   其楼处于高山之巅,布有术法结界、精巧机关,贸然进入者不是迷途其中,便是被锋利的剑阵流矢夺了性命。据说便是有九命者有幸抵达楼中,面对随时改变布局的楼阁,也唯有坐以待毙。[14]   此诚可谓,三流的找不到,二流的进不去,一流的免着急。   而此楼已创五年,这首任也是现任的楼主,正是——   任飘渺。   -----------------------------------------   [12]琅函天注:老骥伏枥犹可谓,懦夫岁晚空余笑。   我本一身懒筋骨,半路出家可成佛?   [13]神弈子注:呵,半路出家成疯魔。   [14]何妨失态注:不难看出此楼其必与墨鲁之流有所牵连,虽言其剑阵锋利,却未能细述。吾遂造访此楼以身相试,锋利与否吾不知也,仅知此身尚在,毫发无损。   ***   奈何这向来高卧躺椅之人,今日不但夜深不寐,且忙碌非常,此刻正在阁楼之下暗藏的一间毒气室中。   看着那全神贯注,在石台边上左右辗转的背影,千雪坐在后面喝了一口暖茶,歇歇脚,感觉像是在看。撂下茶盏,手里又径自摆弄起一个纹样精致的小布袋。那布袋虽然已经瘪得空无一物,轻轻抖开,却仍散发着淡淡的栗味桂香。   似乎仅是想确认在匆忙赶路后那布袋仍在,他便放心地又将其掖回袖中。   “喂,心机温仔啊,诶不对,现在你是心机任仔,搞什么这么勤勉啊,都不像你了。”   那人根本不理会。   “以前都是看你这个姿态用剑,那个模样制毒,现在反过来看,还挺别扭。”   仍旧没回应。   “你到底在忙什么啊这么费劲?我自己在这说了半天,你居然一句也不理我!”   这任飘渺实则已整三个日夜精神紧绷、未曾阖眼,还珠楼上下也陪着他昼夜不息,严加戒备。若非是藏镜人或者千雪孤鸣,本是任何人皆难踏入半步的。   正当千雪意识到这一次的非同寻常,打算静等之时,任飘渺终于舒了口气,兀自笑了起来。他表现得很平静,却压抑不住内心的狂跳:   “不是我不想呆在神蛊峰制蛊,而是这一次的蛊,不比寻常。”   “不比寻常?”是什么样的不寻常,能让这个人为求稳妥,而不得不在还珠楼中制蛊?千雪好奇地看着任飘渺走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半透明的封闭小匣,匣中蠕动着一只极小的蛊虫,除却身上有几处紫色的暗斑外平常无奇,“这是——”   “三途蛊的雏体。”   千雪孤鸣突然沉默。   任飘渺继续道:“万济医会上,记得冥医打算用去血培血的理念医治失血症之事吧,我得知他手上正有一剂能让血液瞬间干涸的血枯蝉,却没有瞬间生血的药材,便以一只养血蛊来换他的血枯蝉。养血蛊既可养血,也可除去废血——但其凝血的效果远远没有血枯蝉恐怖,却也刚好对付失血症了。”   千雪忖道:“瞬间凝血的血枯蝉,百年难见的奇药……也确实与三途蛊相似。”   “对,正是这味烈性的血枯蝉,让我省去了很多的麻烦。接下来,只需将之携带于身侧,以剧毒饲养到约定好的那一日,再植于百毒不侵之体即可。”   “你已找到了另一个百毒不侵之体?”   “正是冽夫人的女儿,冽凤蝶。秋夕那夜,我亲见她被剧毒的蚳蛊蛱蝶攻击之后,安然无恙。”   “飘渺剑法已经可以灭巫教,多了你的三途蛊,变数反而更大。”千雪担忧道。   “我在巫教学习了这么多年的蛊术,作为弟子,又怎能不回报?毕竟,”任飘渺冷笑道,“传承,可是每一个前辈都希望弟子做到的。”   确实。   比及屠杀,以毒攻毒,才是至极的胜利。   千雪蹙了下眉:“你……真正已经打算这样做了么?”   “巫教难得团结一体,难道我却该在此刻泄气?”任飘渺道。   千雪郑重地摇了摇头:“只要你愿意去做,我当然同你一起。你那飘渺剑法我也学了七八成了,我都快忘了星辰变怎么用了……我只怕到了最后,你看到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巫教尽灭,大仇得报,受缚前尘,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其实,我根本不怕后悔。”任飘渺呼出口气,没有再说出本想说的话:   却不能允许自己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千雪道:“其实,今天我是来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的。”   任飘渺挑眉:“哦?”   “魔门世家。”   “怎么了?”   “金刚不死丹。”   “用途?”   “再造筋脉。”   “何处得知?”   “呃,这个啊,”千雪突然支吾起来,“你也知道我没事喜欢看些杂书,四处趴趴走,就这么探听来的啊。”   “毫无说服力。”任飘渺摇头:“绝对可靠吗?”   千雪孤鸣郑重颔首道:“绝对。”   “那恐怕还要让你麻烦他一件事。”   “啊?你果然猜出来是别人说的,不过再麻烦他,”千雪叫道,“难啊!”   “尽力为之吧。我现在抽不开身,烦请好友让这个好心人将这个消息,再‘不小心’透露给另外一个人。”任飘渺言罢,唇齿微动,无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便又继而笑道,“狼主,你这次椅子还没坐热便出来得这么仓促,竞王的病,不会更坏吧?”   任飘渺虽然不知道竞王的病会不会更坏,但他却知道赤羽的头会很疼。   待到狼主离开,任飘渺走出毒气室,一则由情报网搜集而来的消息便由副楼主的口中,传入了他的耳中:   “西剑流对中原方面有所动作,宫本总司在执行任务时叛逃,至今下落不明。”   任飘渺哦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问道:“你好像上次和我说,西剑流尚在东瀛之时,曾经消灭过与他们齐名的东剑道?”   副楼主点头称是:“宫本总司此人在西剑流中当属剑术最强者,而且颇喜独行,据悉自东剑道一事之后,与上层便十分不和。西剑流的低层的兵士也都只是听说,却从未曾见过。”   他早该走的。现在才走,已是很晚了。   任飘渺若有所思,道:“做得很好,退下吧。”   竞王府与苗王宫的格调完全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拿千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话来比喻,后者自然是得意的花魁,这前者嘛,就是一言不发的冷美人,自有半分风雅、半分脾气。   竞王府上下最惹眼的,还是东侧那座鹤立鸡群的九层高楼——停云阁。惜乎名不副实,无云相依,独孤而立,灰壁乌瓦,从未曾复修,一副沉暗的颜色。   而楼下不远处引来一渠汨汨东流水,上架一座陡峭小桥。   远远看去,桥如弓,楼如箭,而那弓弦耸起,似是早已绷得发紧。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旁人皆知这停云阁是竞王之母喜妃生前所居之处,更是由喜妃一曲凄绝的停云得名。但罕有人去深想一步,此古曲因何而被吟唱?   有心人道,喜妃唱曲乃是思念亡夫,一时投入,便不慎由此楼之巅坠落而去。   而竞王的寝阁,正在这停云楼顶之上。   天未破晓,千雪匿在府外檐角下喝了不少凉风。等了些时候终于赶上守班的轮值,才趁乱谨慎地溜进了自己的房中。   刚躺下,四肢百骸都溢满了舒适,他正自觉这一趟去得巧妙,子夜出,破晓归,诚可谓是天衣无缝。   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远处桌上那被自己翻得漫天飞的药典,刚松下的一口气又提起来。   凭温皇之力,要对付魔门世家,夺那金刚不死丹,虽非难事。但天下又有多少高手需要这药丹续生救命,就很难说了。   自己这惨淡经营的解毒之法,就算是仅出于对医药方面的挑战,也还是要继续。   说到这金刚不死丹……千雪兀自笑起来。   不如,来犒劳犒劳这个好心人?   千雪猫在药室门外不一会儿,一个小家伙便端着刚煎好的药钻了出来,却不成想刚推开屋门,恰落狼爪——被千雪从背后捞了起来。   那不三不四的王叔信口胡诌了个笑话稳定情绪,另一只爪子竟平平稳稳地将药碗端在了手上,直把那小苍狼早起煎好的革命果实窃取了个干干净净。   叔侄两个一路打闹到了停云楼下。一个坚持恪守每日亲自送药,一个大喊信任何在亲疏不分哪,这祖王叔竟比王叔还亲了!   最终姜还是老的辣,这讨好卖乖的任务还是落在了叔叔手上。守在外面的金池招呼着那俩家伙动作轻点,送药的时间还不到,莫将竞王爷吵起来。   “不是吧,伺候他的都起来了,他也该起了!”千雪单手整理了下衣袖就往里面走。   看着那个擅闯者的背影,金池和苍狼难得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眼底皆有笑意。   他们却不知道那身居九重楼顶的人,根本没有懒起的恶习。   四个时辰前,在他的授意之下,竞王府撤下三个守卫,制造了一个空档。三个时辰前,千雪孤鸣果然由此出逃,目标地点乃是还珠楼。   而此刻,他已归来的消息,却被千雪无心之下,亲自给阻隔在了这高楼之外。   竞日孤鸣正穿着单衣等着消息,眼中分明混沌,却毫无困意,此刻人正倚在楼顶的窗边,凝着空无一人的后院。   窗外的风刮进宽衣广袖里,内力一撤,刺起满身惊悸,如同赤身临于寒芒之中。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总是最渴望冷静。   风就很冷静。逍遥过境而从不停驻,没有人能挡住风的去路。   所以他此刻非常欢迎风吹进楼来做客,来听他讲讲昏话。   “很多次了,在我醒过来的时候想,该用什么表情去看她当年跳下去的这个木窗。我没有力气给她拉回来,所以只能看着她在我眼前坠落下去。   “她当时重复地说她爱我,可是我爱她么?我与她相处不过八年,朦朦胧胧中有不多的回忆,可哪里及得上相伴数十年的母子呢?   “可……八岁需要母亲,但长大了,就谈不上了。或许还会因为相处日久而相看两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却反而全都记住了她的好,而且在这些年,我越发地在心里美化她。”   一旁的战兵卫似乎听懂了,也似乎根本没在听。他停止擦拭手中的剑,突然站起身来,将搭在椅子上的大氅披在这个难得发昏的人的身上。   一瞬间,那外套的温度似乎突然烫到了他一般地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他此刻正等着这个人的消息,这让他也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原来还有很多。   “对,我更不知道的是他,我该恨他,还是该谢他?我必须以久病自保,可是他偏偏是他的亲弟弟,偏偏精通药理……我若不真去自毁肺脉,他便一定会看出端倪的吧?可他——”竞日孤鸣突然将那大氅狠狠地掷在地上。   可他偏偏又费尽心思来治我的病。   他虽止不住言语,却觉得自己十分冷静,冷静到能看见有另一个自己在高处悬着,审视着这个正在发作的自己。   那一个自己,聪慧稳重,能容忍一切,能静静地等待一切,就像窗外的冷风,正俯瞰着自己此刻的惺惺作态,像看一只哗众取宠的猴子一般冷淡。   那俯瞰的人纠正他道:   “错了,不是。他根本没有费尽心思医治你。他会费心周全的,永远只会是他的兄弟。你刚将那则消息告知他,他不就放下你的病症连夜逃出去了么?他会医治你,不过是在万般不情愿之下的医者之仁而已,对谁都会如此!不然,他怎会将王府视为监牢,连里面每一个狱官的名字都懒得去记——”   那个人的声音突然止了,因为他意识到屋外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站了很久,久到气息都渐渐平定下来了。   持久的沉默后,那门终于以不解气的力道被人轻轻推开。   战兵卫见有来者,便走向门外,隐去了。   进来的人,玄衣朱发,跨过地上的大氅,说了一句更不解气的话:   “我回来了。都听见了。要灭口吗?”   “我看见了。我知道。不灭口。”竞日孤鸣道,“先别开口,我还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   “好。”千雪反常道,“那你来猜猜看。”   “你会做三件事。先走过来,把准备好的药端来看我饮下。然后再委托我一件事。最后插科打诨说几句不着调的话之后,蹩脚地走出这间屋子。”   千雪走过来道:“在你说出口之前,我确实别无他法,打算这样做来着。”   “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啊,你既然都那么说我了,我再照你说的去做,不会太没意思了么?”没想到千雪孤鸣把药碗往旁边一放,直接大步走到竞王面前,揪着领子直接把人拎了起来:   “原来在你看来,我千雪孤鸣,是一个关键时刻就想着调侃逃避的人?”   “难道不是?”   竞日一直远远地看他,记得他有一点发皱的眉角和玩世不恭的嘴型,算不上俊美,但有几分朗健的模样。这还是他头一次被迫以这样近的距离来观察他,观察他强自压抑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   “竞日孤鸣,我进门第一件事,是来揍你小看我!”千雪虽言揍人,手上抖了抖,却还是仗着较高的身量将人拖拽到了床上,再将大敞的寒窗与冷门狠狠推上,竞日孤鸣冷冷地看着,好像自己方才的疯病转移到了这个人身上。   可面对在在屋里横冲直撞而来的人,他也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的预感,那预感似乎是一个自己一直渴盼的,而另一个自己一直在杜绝的。   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哪一个自己摘下了面具?而自己的所求,到底又为何物?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千雪孤鸣突然恶狠狠地道,“你那侍女名字叫姚金池,她还有两个帮手,一个叫冰心、一个叫珊瑚,你的侍卫战兵卫的名字叫夙,负责看着我的那个白痴将军的名字叫令狐千里还有那个说话像唱歌似的祭司的名字最好记叫歩霄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喘息也越来越深重。竞日孤鸣看着那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突然想笑:   “你要证明什么?”   “你们这班子狱头的名字,比草药好记多了!”   “昨天晚上,你说你不记得金池是谁。”他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格外计较起来。   “就准你装,还不许我说半句假话了?”理直气壮。   竞日一怔,明知故问:   “这种假话,有什么必要?”   “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能记得住。”   竞日笑道:“你希望我觉得你记忆力不好?”   “不是。”   “那是为什么?因为这样就不用念书?”   “你今天是怎么了!吃了菟丝子了么这么缠人。”   “我怎么了你刚才在门外偷听的不够清楚?”竞日故意道,“千雪,你又打算插科打诨了。”   在重重逼问之下,千雪平生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做事,偶尔也是难以理解,不好解释的。   “我……不知道。”   因为他此刻突然也挺想问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故作风流借谁观?   几重故意,几重逼问。竞日觉得自己趁着难得的装疯卖傻已经得到了答案。   看着兀自站在一边,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开口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的人,他突然忍不住一笑。   可这笑偏偏落到嘴边又凝结了。   同情乎?怜悯乎?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觉。竞日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那个人自从承认了那句话后,神情就变成了自己陌生的样子。   他故意不去看,闭上了眼睛,恢复了常态:   “小千雪,我帮你把消息告诉他。所以这第三件事,你永远也不要告诉我。”   对方好像没听见,话音将落,人便十分粗鲁地凑了过来,而一双手却轻轻地将人托起,小心地搬到自己的腿上,竞日惊惧而压抑地叫了一声,这声惊呼也连同他自己本人一起被千雪铐进了怀中。   因为抵到肩膀而被迫扬起脖子的竞日孤鸣觉得喘息困难,喉结上下渴盼地耸动起来,道:“……我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原来不过如此。”   遭遇挑衅的人将手收得更紧:“你不是我的兄弟,可是这回,为你骗骗我的兄弟还是可以的。”   “你——”   “病人听好,以后不准以任何理由自残,以借此对我的医治成果进行践踏打击,”顿了顿,“兄长那边,我自然会给你想办法,懂了么?”   竞日有些发愣,忍不住乖乖地点了头,这顺从却招致对方一愣。   千雪不知何时早已将药碗端过来,趁这个温清的空档直接捏着嘴巴给灌了进来。   “喂,你脸红个什么来?我还以为王叔你脸皮很厚,原来也不过如此啊!”千雪故作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昭示着方才自己明显的误会。   一时间,一切的变数化为乌有。   这坦荡荡的君子正得意,却没见着戚戚的小人作何表情。   一潭冰冷的死水。   ---------------------------------   五 癸亥葭月记事[下篇]   一个杀手组织的内部该会是什么样子?   等级森严?赏罚分明?   或者,你身处其中才会发现:每一个刀客都有一张麻木不仁的面孔,每一个剑者都有一段闻之胆寒的往事?   再或者,让你将一只幼犬豢养成决不背弃彼此的伙伴后,才命你将其大卸八块?   ——可惜,凭借中原群侠的想象力,或许想象不到世上还可以有还珠楼这样一个杀手组织。   已入仲冬。   直通还珠楼大殿的长廊两旁早已植上了新梅,在一旁服侍花园的弄梅人做起这浇水剪枝的活计竟不觉枯燥,寒风吹来,反而惬意地倚在梅树旁,不知是否个个都是和靖先生下世,梅妻鹤子,风雅绝尘。   再过些日子到了腊月,这梅香煨酒的滋味,想必销魂。   ——也正是因为快到了腊月,还珠楼也渐渐为一件事忙碌起来。   任飘渺停下手中的墨笔,突觉窗中楼外的景致一变,机关像日晷般动了一格,这便知又过了一个时辰。   原来自己处理这一批请帖竟花了一个时辰,而侍立在侧的那个白衣人也已经站了一个时辰。   “酆都月,我听说了一件事。”任飘渺道,“百里潇湘很是尽心尽力,这次竟还不等我开口,便又安插了一名高手到西剑流探听消息——不,与其说是探听,不如说是传达啊。”   “楼主,”听者颔首称是,“确有此事。”   “你觉得他做得很明智?”   酆都月道:“我并不这样认为,现在局势已定,所有的发展皆在预料之中,多方探听实则是多余之举。”   任飘渺问道:“那,身为副楼主的你,为何不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呢?”   “这种动作自然瞒不过楼主。倘若楼主认为不必要,自然会设法阻止,若楼主认为必要,就算被我阻止下来,也是无用。”   任飘渺道:“你,这是在埋怨我没将副楼主的实权赋予你么?”   没想到对面的人竟然并未反驳,任飘渺也不见怪,继续吩咐:   “风云碑即将在甲子开启,这一批的请帖就由你亲自负责送出。”   酆都月立刻看见了映入眼帘的第一封信,不由脱口念道:“天下第一阁?楼主,这个要送往哪里?”   “自然是包括还珠楼在内的武林三十六大楼。”   “可是还珠楼……楼主你已经——”   “无妨。这封信,邀请的是还珠楼主,而不是任飘渺。你不是一直想要掌握副楼主的实权么,现在,你已经实现了这个愿望啊。而我,要你额外替我做一件事情。”顿了顿,递出一张黄纸,“将这封书信交给百里潇湘,让其暂代楼主之职,并由你辅佐,于甲子年初,参加天下风云碑。”   “楼主!这——”   “哈,你又不甘心了么?”任飘渺看着属下一向严肃的脸上爆发出的惊诧,不由地笑了下,由袖中拿出一样物事放在酆都月的面前,“那么,现在呢?”   “报!楼主,前方探子回报!”   任飘渺捞起羽扇,起身打断道:“可惜啊,我已经不是楼主了,这件事,你还是暂时交代给副楼主吧。”   那报信的属下不知所措,任飘渺接着对酆都月道:   “接下来第一件事,帮忙收拾一下代楼主制造的麻烦。”说罢,任飘渺一抬手向酆都月伸去,竟是在一握之间,将酆都月身上象征身份的白玉环捏开了一个缺口,使之成为一块玉玦。[15]   任飘渺似觉再无他事,便由后山步出了还珠楼。   酆都月怔怔地捡起坠落在地上的玉玦。起身之后,脊背绷得笔直,他突然觉得眼中一热,而正是在这一刹那,他仿佛从一个一直以来默然无声的属下,变成了一个少年。   --------------------------------------   [15]御兵韬注:玦者决也。任飘渺乃善摩者也,常如操钩而临深渊,饵而投之,必得鱼焉。值此危急之际,其心必知还珠楼将乱,此固为患也。然其推祸源至风口浪尖,且以忠良佐之,此险棋先人一着,诱敌坐大,以待来日尽数翦除,忧患化无,进而化为利。然则此法虽高妙,也还需布计者洞烛而知人心,恃强而明忠奸。   ***   然而这临危受命的震颤与感动实在持续不了多久,需要面对的事情便立刻来了。   那被百里潇湘派去的属下交代完西剑流一行的结果之后,还珠楼门外,就有一个人来求见了。   侵掠如火,难知如阴。   ——赤羽信之介。   人将环境布置得风雅,实在是想让那风花雪月能浸入自己的骨子里。   但更多的时候,心中塞满事物,装不下外物,这些山川花树,自然也只能停留在眼中而已。   赤羽信之介并非是一个在处理事务上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却对雅事雅物无心无感的人。   而此刻等在庭院中的赤羽,却觉得满园琳琅,徒然无色。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可是他却等到了两个人,倥偬而来。   两个根本素昧平生的人。   赤羽对着其中一个问道:“我既已亲身来到此处,楼主难道不打算拨冗一见么?”   那人银发高冠,虽然也是年轻面孔,却自有一番不凡气度。见赤羽质问,其人边走近边道:   “在下百里潇湘,正是这还珠楼的楼主,倒不知西剑流军师,为何缘故找上了还珠楼?若是观摩学习,我自然欢迎。”   赤羽不由心中一惊,还珠楼易主了?那么楼主任飘渺又在哪里?   然而面上却只蹙眉道:“原来还珠楼是如此虚伪的组织,主人派人邀我作客,现在却硬要向客人讨要一个拜访的理由。”折扇骤然挥开,眼内锋芒毕露,“还是说,主人没有邀请赤羽作客的意思,只不过是派人到西剑流探听情报罢了?”   百里潇湘一笑缓和了一触即发的气氛,道:“我身在苗疆,久闻西剑流组织庞大,其军师雷厉风行,管辖下属有条不紊,现在观来,确实不差。军师请坐。”   “你了解西剑流不少。”赤羽道。   “赤羽先生想必也了解还珠楼不少。”百里潇湘道,“赤羽先生不仅已经探听到了上任楼主的名姓,而且也应当会过面了。若否,赤羽先生又怎会在第一眼便否认我们二人并非是楼主?”   “原来任飘渺已成为上任楼主啊。”赤羽冷笑道,“倒是我初见便失言了。”   “非也。”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白衣少年突然摇头,目光却是刺向百里潇湘的,“赤羽先生并未失言。倘若最初佯装不知楼主实为任飘渺,反倒失了套问其中因由的机会。”   赤羽看着对面的那个白衣少年,对百里潇湘道:“楼主,看来这楼中,还藏有比你心思敏锐之人啊。”   百里潇湘干笑一声,面上已带些许勉强,方才淡然自若的气度已失三成:   “军师这话未免有些挑拨刺探的味道了。我资质愚钝,自然需要酆都月这般敏锐善辩者多多提点。却是不知道军师此次前来,找任飘渺所为何事?”   “我还找得到他?”   百里潇湘闻言一惊,立即迂回道:“真是锋利的一张嘴啊,句句带着刺探。”   赤羽哼笑道:“那我,刺探得对了吗?”   “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   赤羽道:“人一开始慌张戒备,便会说些没有内容的话来防止失言,看来楼主开始戒备我了。”   百里潇湘道:“话说得空泛圆满一些,总还算是容易正确的。”   赤羽来回打量对面两人,心中若有所思。似是不愿多讲废言,遂重新引回方才的话题:“你认为,我要找的人是任飘渺么?”   “难道不是?”   “不是。”赤羽道,“我要找的是还珠楼主,请他来帮我杀一个人。”   “想必赤羽先生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筹码。”   “我的筹码是——”赤羽顿了顿,道“任飘渺将再也回不到还珠楼。”   “敢问先生要杀的人是?”   赤羽折扇开,眼锋如一道利刃:   “神蛊温皇。”   “这是试探,还是交易?”   “试探你们的诚意,完成我自己的交易。”   “哈,”百里潇湘笑道,“赤羽先生,你也暴露了。”   赤羽道:“如果这能换来交易的成功,那么我的暴露,值得了。”[16][17]   --------------------------------------   [16]蒙昧玄者注:呜呼!若世间智者皆如百里潇湘,则天下大同指日可待。欲知一而得其十,情报如流水倾泻入耳,惬意哉!   [17]神弈子注: 耳中进水多者,波及头脑,恐难幸免。   ***   赤羽信之介从还珠楼到西剑流据点的路上,一直在思忖着一个时间点。   甲子年初。   天下风云碑开碑之日。巫教三途蛊制成之日。任飘渺与温皇对决之日。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将在那一夕之间完成。   这本来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三件事,此刻却成了最重要的三件事。   因为这三件事的主角,皆不出两个人选。   神蛊温皇。任飘渺。   赤羽曾多次探听任飘渺与温皇的联系。   神蛊温皇固然是邯卢族的天才,又怎会不知巫教的手段?既然答应任飘渺的约战,想必也是有所准备。   而任飘渺呢?   本是逐浪浮萍,而赤羽竟在这个关头恰好得到消息,他原来是有根的。   还珠楼之主。   此番暗中跟踪自己故意容下的还珠楼细作前来缥缈峰,也是为眼前这三件事。虽然任飘渺已走,自己并无进展,却也对还珠楼内部局势方面,有了些意外收获。   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一个月,他很明白这局棋就要开始了,而和自己对弈之人,又会是谁?   自己在与任飘渺初晤之时,心中便已明了——那巫教天才,和自己所求的,应是同一种药。   医治筋脉尽毁的药物。   倘若神蛊温皇肯对西剑流施以援手,那自然是友,从而任飘渺则为敌。   倘若神蛊温皇尚未找到解药,正与自己同样在寻觅之中——那么,敌手自然就是神蛊温皇,而任飘渺依旧是自己的对手,而已。   赤羽想,自己已经坐定准备好了棋子,可以面对任何一种可能。   却不知这棋心,更情愿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谁。   “军师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来者何人?”   “回禀军师,是竞王府的人,特来邀请大人到府上一会。”   寒天的雾气自山间升起。   往日白马金羁游侠儿,来去匆忙,对着青山薄雾从不觉得有什么,今天却罕见地觉出一丝清和。   可此刻这清和,似乎过了头了,几乎酿成了苦闷。   千雪孤鸣自认并不是个寡言的人,与兄弟相伴之时,更是开朗跳脱,常用发问来代替思考的。   可是现在,他却愁云惨淡,那一向耸立的发冠也耷拉了下去。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辔头,胯下马更是浑浑噩噩,五步一叹,十步一停,就跟押赴刑场似的。   此刻与他并辔的人,先前已经有三天对自己避而不见了。   虽然大体上觉得自己并无错处,却不知为何,对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冷淡,他总觉得不安,不由自主地想要讨好,博其一笑。   从前恶言相向,斗智斗勇。此刻倒是除却正事皆不多谈,无比清静。他突然觉得这个竞日孤鸣,其实还是麻烦点的好。他不麻烦自己,自己心里反而觉得更加麻烦了。   与任飘渺约定再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千雪觉得自己总要做点什么再离开这里才好。   于是他在今晨精沉紫府、气走泥丸、神聚三焦地一番苦思冥想之下,想出来了一个几无创意的方式来递出这友好的狼爪。   自己杂文通览,遍游四野,自然是要——   带他玩好玩的,让他吃好吃的,请他喝好喝的喽。   对方虽未拒绝同游一趟的邀请,然而态度却正如自己所料的不咸不淡。   “喂,你不是以前把能和我说的话都说尽了,现在没有几句可说的了,还要省着点用啊?”   眼见着就要打马回府,很快便又是一场不知何日再见的暂别,千雪看旁边那仍旧闷闷的人,想着再这样下去,能有的对话便只是再会了,心里就有点发急。   竞日向千雪这边看过来,却注意到那人手上有几分鬼鬼祟祟。   “你手上藏着什么?”   千雪道:“不如换你来猜猜看。”   竞日没说话。   “啊,我说我说,我主动说。”千雪连忙献宝似地将手里的一个红彤彤的物事抛给了身边的人。   停在自己掌心里的,是一个石榴。   正巧偏下方的位置有一个开裂的小口,像极了讨好的笑脸,一张嘴,露出里面赤红的果实。   “刚才看你饭也没怎么吃,吭哧吭哧就剥这个,我就顺了店家一个,供王叔掰着玩。”千雪定睛一看,“啊?我刚才没注意,怎么拿了个破的!算了,给我给我,扔了吧。”   说着便要夺来。   竞日不知为何,本能地将那破裂的石榴用双手护住不让抢走,回过神来时才平静道:   “就这样吧。”   裂了就裂了。   可那双手之间的石榴分明被那个人攥得发暖,一点一点又借由这石榴皮传到自己的掌上。   竞日想,捂都捂熟了,这果子想必不会太好吃了。[18]   ------------------------------------------   [18]百代风骚注:吾亦颇好故事。初读此书,虽觉智技未臻高明,却渐生启迪。静言思之,吾早年所撰《狼朝宫禁录》之内容稍嫌单调,多局限于战局论断,难免不近乎百姓。若辅之以此类禁断不伦之暧昧,穿插其中,效果岂止更佳。   ***   赤羽料到风雨欲来,却未料到风雨几时来。   太快了。比他想象的更快。   就在他还未坐在西剑流的书案旁,却辗转到了竞王府的檀木狐皮椅上时,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将要与自己对弈的人。   魔门世家。金刚不死丹。   这是最好的结果,却未必是最好的开端。   祭司大人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赤羽却非全然都是欣喜。   这次与自己对局的人,不比寻常。不能允许自己有一刻的松懈——毫厘所差,都有可能在对方的眼中被无限放大。而轻忽细节,不能先对方一步看穿,也会成为落败的关键。   思及此,赤羽扬起一抹冷笑,胸中暗潮翻涌,竟有些迫不及待。   他强自压下这激烈的情绪道:   “劳竞王费心,只是恩情如此,赤羽也不愿相欠,不知竞王可能给出什么回报的机会吗?”   “讲得太客气了。”竞日孤鸣咳了一声,随即道,“好的消息总是要大家同享才好,想必巫教之事,你也已经听说过了。”   “确实。”赤羽并不否认。   竞日一抬眼,眸中的光芒已然冰冷:“观摩而来的东瀛使团常驻在苗北着实不妥,是时候也应当去坐镇中央的苗王那边饱览风物,一开眼界。也省得王来怪我将你们独占了。”   赤羽心中顿时了然:“苗王,想必也正期待着西剑流将带去的消息。”   竞日却没有回答,走神看着阖上的窗。   有一根稻草好不容易在狂风中挤进了缝隙,想要汲取屋中几分暖意。奈何几番挣扎,却终究不见。   雨打风吹去。   ------------------------   六 癸亥腊月记事[之一]   露湿薄罗衣,霜寒衾被凉。   中原落雪了。   城中的雪自然不比山间的峭拔,却也不让旷达。   天地屋宇被洗作灰白两色,透骨寒意将畏寒懒起的人从街上撵走,恫吓脆弱的门板也咿呀作响。只剩下街上一城爽朗的谈笑声,回荡在勤苦少年郎冒着热气、装着炊饼的一篓竹筐里。   可惜神蛊温皇就是这样一个畏寒懒起的人,这固然不太好。但比起这点,更不好的是,他还是个树敌众多的人。   他还未看到雪,便被湿冷的被子折磨起来。窗外煞白的天光已是正午,似在批判他并不勤劳——   原来是昨夜忘记关客栈的窗子,倒叫寒风把房中的红炉给吹得快熄了。   只是这无心忘关的窗边,竟还留下几道蛛网,几滴残血。   在这一夜,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提刀背剑的豪杰杀手,失足从这简朴不过的窗沿边坠下,摔断筋骨了。   温皇起身添些炉火,正打算回身关上这带着血寒的窗子,却发现——关不上了。   因为那上面蹲立着一个人。一个带着兜帽,浑身包裹在黑色之中的人。   只见其人还未至,银光先至。两枚月牙形状的小刀悬于手下,轮转飞扬,如同两捧满月在怀,血光大炽之后,疏忽又停刀化作残月。   兔起鹘落,窗角中蛰伏未出的十二只蛊虫竟同时被这霜刃毙了命!   不愧是你派遣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温皇叹了口气,侧坐炉旁,手中轻挥着羽扇,将内中的小火苗挑拨得更旺了一些:   “唉,原来大家都爱占便宜。上一刻我这里还算冰窟一间,现在不过添了些暖意,就招来了客人,有朋自远方来,请入内吧。”   “我不是你的客人。”说话的人声音透着几分喑哑,从窗沿跳下,落在地面上却无声,“我是来杀你的人。”   连温皇都感受到了一丝肃杀之意,只得道:“初次见面,无怨无仇,何必言杀?阁下走进来,只会染上一身血、一桩恨。如果肯及时回头,便会看到窗外有一桥雪、一湖冰。”   “冰雪之于我毫无意义。”黑衣的杀手仍不褪冷峭的杀意,“相杀不必仇怨,我只需要遵守命令即可。”   温皇闻言莫名燃起了一丝熟悉感:“遵守命令,恪尽职守,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口舌之于我,更没有意义。”杀手的话音落,残月便抵达了温皇的颈边,透着森森的冷意。   “赤羽信之介。”   却、也不得不产生了片刻的收敛!   温皇人未动,口中却极快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他将你派到这里,无非是牵制我去魔门,或者试探我的实力。可是,忠诚的部下,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赤羽大人,现在所遇到的危险或许比我更加紧急啊。”   黑衣杀手仅迟疑了片刻便道:“这不关我的事。”   “却叫你停住了杀戮的手。”   “手还在,杀戮就可以再次开启。”杀手道,“杀了你,我自然可以去支援。”   “恐怕难了。”温皇叹了口气,气定神闲道,“赤羽大人有没有提醒你们,我是个用毒之人?”   “我不会给你下手的机会。”   “别人不给我机会,我自然要制造机会啊。”   杀手被对方的说辞逼得无奈,不打算再多废话,随即猛提真元,一声爆喝,残月再出。   却是——绵软无力!   那双刀被温皇的双手阻拦,堪堪夹在双指之间,紧接着,那双指一震,真气反冲,霎那间,便将刀客逼退七步,咯血不止!   “怎么会!”杀手突觉丹田一空,浑身气息凝滞倒流,明显是中了蛊毒。但自己分明提前观察清楚,一击便杀掉了窗上的蜘蛛,却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莫再强自提气逼出蛊毒,否则将是玉石俱焚。这蛊毒仅能维持半月,半个月后,功力自然恢复。”温皇好整以暇地从炉侧站起,自说自话道,“知是赤羽大人派遣的贵客要来,我怎能怠慢?这炉中的蛊性喜湿寒,只能在文火之中培养。一旦火烧得旺些,便要以死亡的方式来爆出最后的毒性。为此,我也算陪着它被冻得一夜难眠。唉,赤羽大人,这份款待之情,不知道你要怎么还我?”   温皇兀自摇扇,杀手瞬间幡然,这个神蛊温皇在自己一进屋时,便已在摆弄那红炉的火了!   “你的任务本就是试探,并非杀我。你虽败得不亏,我却也胜之不武,不如我来帮你一个忙吧。”温皇貌似好心地提议道,“换我替你去支援赤羽大人,如何?”   “休想动他!”杀手闻言,激愤之中竟再次不顾劝阻,逆行气血,冲杀过来。   温皇心中一憾,毒掌已暗运在手中,却不想门外却响起了一阵箫声。   两个人都被这蓄满真气的窒息箫声逼得动作一滞,杀手气血反冲出喉咙,立时又呕出一大口血。正在这时,屋门却被一脉狂风击开,两颗石子从房外射入。   第一颗,精确无误地熄灭了炉火。第二颗,击在了铜炉侧盖的机括上,瞬间弹合了炉盖,毒气瞬间被被锁死在炉中。   而出招者也已经站在了门外。   饶是温皇也是心中一怔。   手执长箫,却是剑意磅礴,来人竟是、宫本总司!   “你是遵守命令来杀我的人么?”温皇起身问道。   宫本总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径直走到那几难站稳的杀手旁边,出手便封住了其周身要穴,阻其运功。   他许久才嗫嚅问道:“泪,你……还好么?”   那被唤作泪的人脸色瞬间委顿,道:“好与不好……也是与曾经的你有关。却和现在的你,无关!”   宫本总司长呼一口气,像是一声低昂顿挫的叹息。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泪手起刀落,用外功仅存的力量,直向他自己的腹中剖去!   那执箫的手也是一抖,虽猝不及防,却快如闪电,毫不犹豫,直向泪的耳后击去。   “你!”   还不等泪将话说完,人便已经昏迷倒在了总司身上。   “泪,你的生命,没有这么轻贱。”   总司将人妥帖地揽住,才看向对面的温皇,回答方才的问题:“无人命令我,只有我可以命令我自己。我不会杀你,但倘若你对赤羽下手的话,我会阻止你。”   温皇斜目:“这是警告我?”   “只是说明。”   言罢,宫本总司转身将泪背起,背后的空门尽现,竟这样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客房。而房门外,还有一樱发女子袖手等待。   温皇笑了数声才停下,薄唇边泛起的尽是冷意。   可惜啊可惜。   宫本总司,现在,我尚不能同你一战。   因为我还有一局棋,要落子了。[19]   --------------------------------------   [19]太虚神鳞注:东瀛武士,素有摒除个人意志,以家族为传承,无条件服从 一方霸主之传统。倘使有任务不周、遭受俘虏、面临失败之时,多剖腹以证忠诚,而不思用计以保全。然若言其为愚忠,未免轻浮了生命。宫本、赤羽、泪,三人皆曾徘徊于此忠义、恩情之中,然则三人个性相异,境遇不同,自然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然而究竟哪种选择才是正确?或许世事也并无对错,只待后人评说,快意口舌。   ***   统领魔门世家的人是一个老魔头,燕驼龙。   他本该是一个魔头,只可惜已不复年轻。   早年雄心过,中年蹉跎错。时也事也命也能力也,这人一老,易感易求稳妥,最终竟落了个成为中原武林之中流砥柱的结局。   赤羽心叹,本该是成王败寇的故事却变作和平感化,不过就是将武力上的瓦解换作了精神之上而已。这魔头的一生,终也是从潜龙,化作负重的骆驼,再变作低徊的飞燕罢了。   魔门确实不足为惧。   为了对付术法结界,赤羽此次还稳妥地带上了不少出云与夜叉家的咒术高手。   这夺取金刚不死丹之役虽持续了一整夜,损失的人马却并不甚多。   赤羽这一路亲自指挥在侧,掩护众人走出之时仍未掉以轻心。他明白,一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这世上,需要这药丹的人,恐怕不止有西剑流。   早便料到出门的围杀,而自己也正好随众人逃到了魔门最外面的书馆之中。   一切时机恰到好处。   赤羽手起扇落,火苗顺着地面翻搅开来,向上舔到书页与木架,顿时勾动了一场红莲业火!   冰寒的天气,瞬间窜上来一股滚烫的热浪,魔门紧随其后的人猝不及防地被火光阻隔在身后。   赤羽一行人并不着急从这熊熊燃烧的书馆中走出,外面第一波为了夺药围杀而来的中原豪侠还没冲进魔门,却已哀嚎不断。相隔一墙,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外那压倒性屠杀的惨状,骨血顿挫,刀剑相击之声,声声在耳。   赤羽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   被围困的魔门之人皆是不寒而栗。   原是赤羽那业火作为信号,一经燃烧,烟雾冲天,西剑流埋伏在暗处的人马出其不意,已将这批人闪电般歼灭。   赤羽从容地从魔门走出,六部的人马便已迎接在外。   领头的随即禀明情况:   “报告军师,六部人马已将围在魔门之外、意图夺药者尽数剿灭,而西剑流人马仅损失三名步卒。”   赤羽怒眉一蹙:“仅三名?你嫌少吗?”折扇收起,喝道,“我嫌太多!”   “属下不敢!请军师责罚!”   “这只是一场根本不值得骄傲的小胜,而来者各怀鬼胎,并不是精兵,往后我们还有许多战役要打,暂时压抑住你们的得意吧。”赤羽对责罚之事却并未提及,不了了之,神色却凝重起来,吩咐道,“将三名步卒的尸骨带回西剑流根据地,整理他们的物品,寄还至东瀛总部,归还家属。”   命令在最后下达:   “全体人马立即撤出魔门,按原计划分为六路,各自行动!”   “是,军师!”   众军方才浮躁邀功的气氛,瞬间化作整肃。   待众军撤离完毕,赤羽带着出云夜叉一行人继续前进,好巧不巧,正是他这一队被人拦住了去路。   赤羽信之介抬眼,定睛望去,眼前此人他在不久之前方见过。   “赤羽先生不仅个性直率,手段亦是雷霆,在下佩服,佩服。”说话的人是百里潇湘,在他的身后的一众剑客,无疑是还珠楼顶尖的杀手。   “原来是还珠楼主。”赤羽道,“楼主怎会在此?难道是楼主开始考虑我们的交易了?”   “此话怎讲?”   “我在等一个人,却不知楼主是不是和我在等同一个人?”   “你等的人是神蛊温皇?”   “不错。”赤羽并不否认,“正是我拜托楼主要除去的人。”   “你觉得他会来?”   “其实也有一种情况他不会来。”赤羽冷笑道,“那就是还珠楼主已经先一步帮我除去了温皇。”   话音刚落,路的尽处便讽刺地翩然步出一个蓝色的身影,羽扇纶巾,眉眼带笑。   赤羽道:“看来楼主并没有出手。”   百里潇湘道:“赤羽先生以为我会完成我们的交易吗?”   赤羽不置可否,反而面向温皇道:“见到你来,我便知道泪已凶多吉少。”   温皇长叹一声,道:“看来我在赤羽大人的眼中便是如此一个孛星。”   “难道不是?”   “唉,人心险恶,我还没有怪你们不等我来,便打起我项上人头的主意来了呢,真真可怕。”谁知还不等赤羽回答,那蓝衣人已经走到面前,笑道,“面易见,心难知。两月前我刚与赤羽大人相谈甚欢,谁知赤羽大人竟想私下置我于死地,实在难料。”   “确有相谈,却不甚欢。”赤羽摇头否认交情,“倒是过了两个月,你这虚情假意的姿态,不增反减。”   “温皇向来以诚相待,事已至此,二位大可以坐下相商交易,我在此绝不插手。”   “你不插手,难道是来此束手就戮的?”   温皇一揖手,道:“还看二位如何发落我咯。”   赤羽哼了一声,随即便将手中一个印有红色云纹的锦盒交给身边的出云,吩咐道:“你与夜叉配合,将这个带回给祭司大人,务必要快。”   “可是军师大人您——”   “无妨。”赤羽道,“此地由我一人应付即可。”   一旁的百里潇湘不禁赞叹:“赤羽先生好算计,以一人之力牵住我们二人,却让下属安然逃脱,将金刚不死丹送回据点,从而达到目的。”   “哦?”赤羽抬眼,“我一人牵制你们两人吗?看来楼主不打算完成我们的交易了?”   百里潇湘道:“我好像并未出此言,先生何必如此敏感?”   一旁的温皇咳了一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你们二人再这样相斗,我这个可怜人反倒要渔翁得利了。为了杜绝这种你们都不想看到的情况发生,不如我先来表个态?”   二人皆看向温皇,而温皇却看向身后那还珠楼的几名杀手,面上故作惊异道:   “咦,竟然是你们,你们在这里,怎么还没回去?”   这一句话问得,叫赤羽觉得莫名其妙。   可随即他便明白了。   那一众杀手已有人开口揶揄道:“多谢温老板昨晚在客栈的款待,原本大家是在昨天说好,今天晚上也请老板一顿,只是不知道老板今天还有没有命和我们回客栈一聚了啊!”   “看来是不能了。可是我说的不是你们怎么没回客栈啊。”温皇惋惜地摇了摇头,道,“我问的是,你们怎么还——不回黄泉呢?”   赤羽和百里潇湘闻言皆是一惊。   那些杀手中性子烈的哪堪这种挑衅,已经有人抄家伙刺来。   谁想那些人的剑还没到温皇的身边,凡是动用真气者,纷纷蜷缩在地上,惨叫不断,气海破裂,从中冒出蓝紫色的烟雾!   赤羽立即用折扇挥开毒雾,与百里潇湘一同后撤数步。   再睁眼,面前果真已化作黄泉之景。   百里潇湘怒目凝向温皇,喝道:“你在昨夜的饭中对还珠楼的人动了手脚!不嫌手段卑劣吗?”   温皇笑道:“我已给了他们三次机会,谁想他们不仅不识我的诚意,还要在夜间对我行刺,现在更是要杀人灭口。楼主这般屡次派人胁迫、试探、追杀我,看来你其实是诚心要和赤羽大人做生意的,不是么?”   赤羽略一沉吟。   百里潇湘冷笑道:“与还珠楼作对,这就是你神蛊温皇要选择的立场?”   温皇委屈道:“难道不是还珠楼要杀温皇在先?”   “那你真是选择了一个最坏的立场,还珠楼与赤羽先生皆要杀你,你现在可是站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上了。”   “是么。”温皇好似并不着急,“前路漫漫,我相信赤羽大人改变心意也不无可能。”   百里潇湘冷哼一声,眼下势单力薄,温皇一句反问也并非全无道理,赤羽的心思也实难料定。   他赤羽缘何要这金刚不死丹?也许是为了在甲子年初巫教一役上力保温皇,此番与自己开出杀温皇的条件,难保不是在试探任飘渺。   他既然能向自己开出不让任飘渺回到还珠楼的筹码,也不难证明他与任飘渺之间也有所牵连。   思及此,百里潇湘便寻机而退,至一处枯林。   魔门世家之外的枯木杉林透着一种难言的冷涩,寂静无人处,却有两个白衣人选在此处会面。   “这么说,此次你新调入还珠楼的人全部折损在温皇的手上了?”   “不是全部。”百里潇湘道,“方才你暗中查探出温皇的来历了么?”   “没有进展。”   “此事务必速速查清,另外,派人盯住温皇。”   “楼主,”白衣人叹了口气,好似有些惋惜,“你的眼界只在温皇身上吗。还是说,只在还珠楼上?这样,未免太窄了些啊。”   “酆都月!为了帮楼主任飘渺扫平障碍,难道我们不应该将目光放在他的宿敌——温皇上面吗?”   对面的白衣人抬眼道:“你既有此心,我不妨提供给你一个我的猜想,代、楼主。”[20][21]   “我会信你?”   酆都月道:“或许需要一段时间,你才慢慢相信。”   ----------------------------------   [20]百代风骚注:此情此景不禁令吾想起一部宋史小说。百里潇湘是为赵构,任飘渺处境是为徽钦二帝,而这酆都月……乃是曲线救国版的精忠岳飞么?敢问赵构僚下,可缺秦桧?   [21]花芦春暮注:评注者众矣,然皆擅贬损,难免使得书中充斥暴戾之气,有碍初学者养心静气、心存感佩。吾倒不如来添一笔,稍作赞许,聊表安慰。   学者百里潇湘,行事匆忙不估风险,是为勇敢,记小功一支;拉拢新人自营势力,是为雄心,记小功一支;轻信挑拨不察情势,是为单纯,记小功一支;立场摇摆难分敌我,是为变通,记小功一支;眼界狭隘志存低浅,是为抱朴,记大功一支;纵有野心暴露于外,是为直率,记大功一支。只可惜,功劳太大,桃花源不过俗夫居所,难容此等仁人志士,还望学者退学另觅他处吧。   ***   百里潇湘走后,温皇、赤羽二人难得悠闲,竟在魔门外的一条出山小径上缓缓而行。   此情此景,不禁让赤羽怀有一番感概。   “难得同行,赤羽大人在叹息什么?”   “我在叹,四个月前,我也曾和另一人这般走下山。只是那次尚且有几分闲情雅兴,现在却是半点也无。”   温皇双眉微蹙了一下又放开:“这个人是任飘渺?”   赤羽并不否认。   温皇难得认真道:“你似乎很喜欢拿我们相互比较?”   赤羽道:“你会介意?”   温皇摇了摇头,回答道:“屡次被比下去,况且对方又是我的仇人,未免失落啊。”   “看来,你倒是在意我对你的评价了么?”赤羽挑眉,“若非,你又怎会仅凭我几句否认的话,便妄自菲薄了?”   温皇无奈地摇了摇头,恢复了笑意:“赤羽大人这是在安慰我吗?”   “我头一次知道温皇的想象力原是这般丰富。”赤羽冷哼道,“你本不该跟着我的,能抵抗三途蛊毒性的是金刚不死丹,不是赤羽信之介。”   “你方才将一个锦盒给了属下,却并非是金刚不死丹。这或许能够骗过百里潇湘,却瞒不了我。”   “我难道不该叫属下尽快将药丹交给祭司大人吗?”   “他们的实力不足以保住药丹,因为赤羽大人很明白,这中原需要药丹的人不在少数,区区几个属下,总没有自己亲自握着稳妥。”   赤羽蹙眉道:“我已经除去了一批意图夺药之人。”   “那么,不会再有了么?”温皇问道,“况且,中原除却抢夺药丹的人,还不乏——”   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那片混乱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讲恩义的人啊。”   那领头的人身形健硕,面色黝黑,胡子黑硬,一望便知根基必不太差。此刻他正骑在马上,率领的大批人马已将二人铁桶般包围在内。旁边一位稍年轻些的侍从对那领头的人交代了几句。   果然那马上之人劈头第一句便问道:   “你便是西剑流的赤羽信之介?金刚不死丹是你们偷去的?”   赤羽并未回答这声质问,却看向一旁的温皇:   “我想到过会有人来抢药丹,也想到了会有中原人出手阻止,但我没有想到——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多的人。”顿了顿,“能提前将这个消息公诸于众,引来这些人的有五个。”   二人对视一眼。   赤羽接着道:“一个不能,一个不可能,一个不太可能,一个太不可能,还有一个太可能。”   “这次,我自然是第一个。”[22][23][24][25]   赤羽挥扇:“你确定?”   “你眼前的这位,是中兴百武会,西岳联盟盟主牛峰的长子,掌握着中原近乎五分之一的武林势力,颇有乃父之风,满门忠义,嫉恶如仇。”温皇叹了口气,“现在,我可算赤羽大人唯一的同伴了,你——还想杀我吗?”   --------------------------   [22]蒙昧玄者注:温皇诈也。   [23]神弈子注:温皇诚也。   [24]御兵韬注:赌十坛风月无边神弈子这次罕败。   [25]烧酒命注:(编者按:字迹模糊难辨,勉强辨认,语义不明,恐有纰缪,见恕)老大仔诈我也。   ***   --------------------------   七 癸亥腊月记事[之二]   那领头的人身形健硕,面色黝黑,胡子黑硬,一望便知根基必不太差。此刻他正骑在马上,率领的大批人马已将二人铁桶般包围在内。旁边一位稍年轻些的侍从对那领头的人交代了几句。   果然那马上之人劈头第一句便问道:   “你便是西剑流的赤羽信之介?金刚不死丹是你们偷去的?”   赤羽并未回答这声质问,却看向一旁的温皇:   “我想到过会有人来抢药丹,也想到了会有中原人出手阻止,但我没有想到——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多的人。”顿了顿,“能提前将这个消息公诸于众,引来这些人的有五个。”   二人对视一眼。   赤羽接着道:“一个不能,一个不可能,一个不太可能,一个太不可能,还有一个太可能。”   “这次,我自然是第一个。”[22][23][24][25]   赤羽挥扇:“你确定?”   “你眼前的这位,是中兴百武会,西岳联盟盟主牛峰的长子,掌握着中原近乎五分之一的武林势力,颇有乃父之风,满门忠义,嫉恶如仇。”温皇叹了口气,“现在,我可算赤羽大人唯一的同伴了,你——还想杀我吗?”   --------------------------   [22]蒙昧玄者注:温皇诈也。   [23]神弈子注:温皇诚也。   [24]御兵韬注:赌十坛风月无边神弈子这次罕败。   [25]烧酒命注:(编者按:字迹模糊难辨,勉强辨认,语义不明,恐有纰缪,见恕)老大仔诈我也。   ***   西岳华山派的弟子见这二人不但对问话不理不睬,甚至还仪态自若地攀谈起来,不禁怒由心生,叱道:   “你们两个人嘀咕什么呢!没听到少主在问你们话吗?”   温皇见状终于开口,揶揄道:“刚才还听见了,被少侠这一声吼,反而有点听不清了。”   “你!”那人被堵得无话可说,恨不能立即骑马踏平这个开口的蓝衣人,却被少主一手拦下。   “莫急莫气,我来回答。”温皇朗声道,“他确实是赤羽信之介。一个人偷的若是药丹,无非为了救人或者自救——而赤羽这次偷药,正是为了救我。”   不合格的听众立马有人反驳道:   “救你?你不是好好的么?”   “但很快,就会有人叫我不好过了。”   赤羽瞬间看向温皇。   对面的牛少主虽年少爽朗,却也尚算沉静,纵然不信,却还是问了一句:“他是受你指使的?”   “何必非动用到指使这么难听的词?”温皇道,“牛少主一介侠义之士,自然也是理解,这世上有的人为了朋友,可是什么都肯做的。”   温皇说完,特意瞅了瞅赤羽的表情,旁人看似表达感佩,在赤羽眼中却化作挑衅。   赤羽心道:好,既然你硬要演这么一出,那我就陪你。   “听上去情有可原。那你又知道你这个朋友为了你的一己之私,杀了多少人吗?”   温皇故作惊讶地看向赤羽,神情复杂,既像无声的责备、又似无奈的纵容。   赤羽却毫不理会地站出来,向前一步,道:   “赤羽自认情无可原,无论是为了救自己,还是救别人,到头来不过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愿——两者的区别只在求的是自己身安还是心安罢了。只要是擅自夺去了别人的性命,都是罪无可赦!”   牛少主的眼色顿时一变:“为了他,你愿意背负这种罪名吗?”   赤羽抬眼揖手,不知看向何方、对谁承诺,却十分郑重地道:   “是。”   温皇闻言不禁皱了皱眉:“我宁愿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天命已定,无力回天,你还是将这金刚不死丹,交还至牛少主手中吧。”   赤羽面露惊色,叫道:“温皇!”   温皇却不理会,看向那马上之人,道:“一切错误皆由我而起,我自会拜托赤羽将药丹献出,由少主送还魔门。还望少主对赤羽网开一面,若我还有命,日后自会去魔门请罪。”   紧接着,赤羽被温皇连劝带搡,万般不愿后才将那函着金刚不死丹的盒子抛给了那马上之人。   那人结果盒子,打开望了一眼,叹道:   “纵杀人夺药是错,但因由在为友犯险,也着实令牛某感佩。”   少主的眼中已满是动容,可率领的西岳门下众人本就是为了舒活筋骨而来,这下却听了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手里不由地发痒。   “少主!这个赤羽信之介杀了多少中原豪侠,就这样放他走吗?”   少主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部下更有不服的,三三两两地吵起来。谁知这倒起了反作用,只听那牛少主喝道:   “那些人不过也是想等在魔门外抢夺药丹,坐收渔利罢了,根本不配一个侠字!更谈何侠义?死有余辜!你们——且给他们让开一条路罢!”[26]   --------------------------   [26]琅函天注:以兵戈息暴者,以义理动仁人。错其人,勿与语,智者择人而言。   ***   待到四野阒寂,目之所及再次只剩二人之时,温皇看着那向来怒红色的人,突然变作了一言不发的暗红,就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赤羽大人被迫交出药丹,可是在生我的气?”   赤羽冷笑道:“你很会演。”   “我却知道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只不过对象不是我罢了。”温皇略一沉吟,“是你的朋友?”   赤羽道:“与你何干?”   “有啊,你告诉我,我就杀了他,消灭祸源啊。”温皇见赤羽立刻横眉,马上改口,道,“开个玩笑。他当然和我有关,赤羽大人想必已经知道巫教运筹的大事了。”   赤羽继续走着,一步不停:“他们要用三途蛊对付你,而三途蛊的毒性恐怖,侵发肤,蚀血脉,损筋脉。前两者想必你已有应对之策,但第三种却要靠这金刚不死丹。”   “你既然已经都知道了,那么你该明白为何与我有关了吧?”温皇亦随其身后,道,“现在,我和你那位朋友的性命,就全由赤羽大人来抉择了。”   赤羽并不否认温皇口中认定的——自己要救的是朋友,只问:   “你觉得我有可能选择的是你吗?况且,现在金刚不死丹在西岳联盟少主的手里,你若想要,夺去便是!还是说,你觉得我先前有所仿造,给他的丹药是假的?”   温皇摇头道:“西岳华山多尚道教,喜炼丹,假物骗不过他们。”   赤羽怒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跟着我?你已害我丢失药丹,现在难道是来赶尽杀绝的?”   温皇丝毫不为对方这怒气所动,却笑道:“就算我不在,相信赤羽大人的选择也是一样。这双脚既已经踏到了中原,你又怎会对中原势力毫无了解?这药丹,不仅不会回到魔门世家,还会长腿,亲自跑回到你的手上。”   “而你无非也和那些想要夺取药丹的人一样。只不过你的耐心足够好,可以等到最后罢了。在此之前,你当然会施以援手——在保留自己的实力,尽量翦除西剑流势力的条件之下。”   温皇皱了皱眉:“难道东瀛西剑流的作风,永远都是缜密的计划,绝对的服从,必得的利益么?”   赤羽嗤笑道:“你所求的,不是利益?”   “也许是,也许……什么也不是。”   赤羽愣了愣,没有说话。   彼时二人已经行至山脚,竟齐齐觉得面上有几丝微薄的寒意。这种微弱的触感越来越细密。   青山夜雪,天心月圆,两个人突然都停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峰回路转,前面竟还有一处野梅林盛开了梅花,枝叶自由而生,疏疏朗朗。   并无香,胜有香。   伫立良久,却隐约听到一阵苍凉寥远的音色,时断时续,似是尺八所出。风来则响,风停则逝,间或伴随阵阵松涛,不由地让人生出几分沉醉。   四下张望,原来附近不只有梅,还有一片竹林、一行老松。只不过梅是白色,在这夜中最为引人注目罢了。   一片荒山野地里,竟叫这岁寒三友凑到了一起,且每一片林都自成风骨,远观来,倒像是孤傲者各逞其姿,虽酸腐,却也着实风雅。   温皇踏着薄薄的一层新雪,提脚便踱进了梅林。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践踏白雪总要比踩在泥淖里舒服,正如赢得一个强者的目光实在好过得到一个博爱者的激赏。   此情此景,叫温皇心中确实有了些莫名的快乐。   可走着走着,见无人跟上,他便转了身去看。这一转身他才发现,白梅清风细雪,在这偌大天地之下,对面那人是唯一的一抹异色,兀自燃烧成了焰火。   温皇也不知缘何,情难自禁地抬手,却非摘梅,只是攀了一节细瘦见骨的梅枝,便又向原地不动的赤羽走了过去。   走近才发现,原来这人的睫上盛了一片雪,而无论是偶尔微蹙的眉峰,还是常常下撇的嘴角,本也是带有几分严肃冷冽的。   怎么就刚好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虽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是——   “赤羽,你看起来并不算高兴。”   说着,竟寻了一块合适的石头,随意拂去雪泥,便坐下:“难道有失算的地方了么?”   赤羽仿佛才从天地间回过神来,脸上立刻没了方才幻觉一般的失落,道:“我要不要将我所有的计划复述给你参考,让你顺便趁着悠闲,来想想如何破坏?”   “嘘,计划一旦说出口,就比藏在心里更容易打破。再者说,谁讲失算,就一定是在计谋上失算了。”   “那是?”   “遇到始料未及的美景啊。”   “呵,”赤羽冷笑一声,“深陷死劫还有这些感慨,我倒是开始有那么一点佩服你了。”   “或许正因将死,才容易感慨。赤羽大人也是,人嘛,总要多想着此刻的事情。一直念着往日的过失,或者筹谋接下来的事情,会很操劳,很难过。”   “我在筹谋接下来的事情?”   谁知那温皇突然长叹,眼眸锋利:“也许是在想以前的事情——你是不是在想,那个牛少主虽愚昧了些,却也刚正单纯,而你,于心不忍了?”   赤羽却迎着温皇的眼光走过来,看着那人一呼一吸间散入夜色中的白雾,哼笑一声,就说了俩字:“狻猊!”   温皇一惊:“嗯?”   “一种吞云吐雾,喜欢懒坐的怪物。”顿了顿,“不觉得和你此刻很像?”[27]   他似乎丝毫不介意对方这拙劣的掩饰,也随他岔开了话题:“唉,赤羽大人你这学习得不到位,‘香袅狻猊杂瑞烟,于彩仗雪残鳷鹊’,怎么能说是怪物呢,好歹也是龙子。”   赤羽不喜听他拽文弄字,生生剜了他一眼,长睫耸动,并无回答。   温皇看着那人突然生动起来的表情,心中突然一荡,漾起了危险的波澜。   可他偏偏就是喜欢做危险的事。   踯躅片刻,温皇还是起了身,捏起方才折下的枯枝,别在了怒红色的发间:“捎一支梅枝作纪念吧,很合适。”   赤羽绷着脸,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尚算陌生的面孔,突然觉得不好接受,也难说拒绝。迟疑之中,便也任由那枯枝轻缓地插入了发间,带来一寸寸的麻痒。   心中难得也如同这发丝一般,被搅合得迷惑而纷乱。   --------------------------------   [27]百代风骚注:读至此处,方觉赤羽除却严肃,有几分坦诚可爱。然则温皇虽亦有失控妄为之处,却仍是深渊难测,飘忽不定。   ***   只可惜这尴尬没持续多久,风中一动,赤羽瞬时便将那只手掸开,顺势习惯性地推了温皇一掌,自己也向后一退。   甫入发间的枯枝被瞬间拔出,粗暴得牵扯出几缕红发,而那枯枝瞬间便被赤羽弹射出去!   “汀!”   那枯枝朽木竟迎面抵住了一件刚硬的物事,而与此同时,一道银亮的光芒以极快的速度打来!   两人只觉无比刺目,立即闪避,每处刚落脚的地方便有暗器嗤嗤地没入薄雪之中。二人几番逃遁,竟已被双双逼至梅林。   人至梅林,镖声陡停,刚要思忖个中缘由,却见那分明已落在地面上的暗器冷不防地攒射出几枚微不可查的银针!   二人眼疾手快,分别迅速提扇,以扇骨将之磕飞,飞窜的银针纷纷刺入身边寒梅之中。   攻势已止,温皇蹙了下眉,几步走至那枚枯枝坠落的地方,低头看来,暗器是正是从南方的竹林方向射来。温皇刚要拾起,却听身后一声喝止:   “别捡!这暗器或许淬了——”   赤羽还未说完自己先住了口。从前执行任务时,不是随着总司与泪,便是领着六部八门的下属,出言相护的习惯难改,此刻竟也不慎认此人作了同伴。   可谁知温皇竟毫不介意地将东西捡了起来:“赤羽大人忘了一件事,我可是——神蛊温皇啊。”   遭逢暗器围杀,温皇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任何危险,一边走着路一边还摆弄着手上的东西。   那枚暗器实在精妙。一支银亮的长镖正中凸出,其上绽了一朵红梅,下有固定的花萼,上端正中徒留几处细小的孔洞,应当是固定方才爆射而出的“花丝”的。   而那正中留下的一摸残红,正是——   “不思量。”   赤羽警惕,问道:“是暗器的名字?”   “不,是毒的名字。”   “倒像酒的名字。”[28]   -----------------------------------------   [28]花芦春暮注:不思量,自难忘。悼吾妻,生死茫。   ***   温皇手中发力将那银色长镖一挝,竟叫镖上梅刚好作为花饰,固定在了枯木簪上。   “我正发愁这枯木为簪是否太过乏味,便有人送给我最合适的配饰来了。”   赤羽道:“将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妙,掩盖的事却也有一个。”   ——“他们近身功夫并不强。”温皇道。   赤羽没有否认。温皇终于将手里的木簪扭好,重新递到了赤羽的手中:“‘不思量’已被我除去,这回,赤羽大人就放心收下吧。”   太花俏了。赤羽在这危急关头忍不住想。   然而故意不收又反倒显得太过忸怩作态。   谁知赤羽刚打算接下这礼物纳入袖间之时,便听得远处老松一阵摇曳,随之带动得竹林也发出比之方才更加清晰的鸣唱。   空气中立时传来一股说不出的怪异味道,赤羽惊道:“硫磺!”   温皇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峰陡然一蹙,连忙拽过赤羽的手腕,竟迎着那迸射着银针的竹林疾奔而去!   至险之处即为至安之所。   没有一个使用暗器的人会在自己发出暗器的地方设伏。这是任何人都明白的道理——所以他们正要往竹林方向走!   二人执扇的手一刻不闲地护住周身,锋利的锐响从耳边呼啸而过。待到迎面的针阵止住,两人顿时只觉身后一阵耸动。   眼神交接,二人同时松了交握的手。右腿前迈左腿跟上,猫下腰,一记鹞子翻身紧接着往前一滚,才双双稳立在萧疏的竹林之中。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身后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梅林瞬间付之一炬![29][30]   ----------------------------------   [29]琅函天注:纵对方事先布下绝妙杀阵,温皇会无所察觉?赤羽会无所预感?二人果需如此狼狈?盖两者皆不愿尽展实力矣。   [30]百代风骚注:吾倒愿意相信二人为一时陶醉失察,人非圣贤,难免有所疏忽。况此二人心意相知在前,默契配合在后,此间情形,未现于友人之身,倒出自敌人之心。难怪温皇嗟叹:怎会刚好有如此之人?恐世间最契合者多为宿敌也。况此温皇自视不凡,难有入眼者,一旦入眼,便如砂砾,揉之不去,从此一砂障目,再难玩赏其他。   ***   他们二人本不该为躲几道暗器便弄得一身雪泥的。   只可惜那阵风实在太过疾劲,若是不想被火烧得狼狈,只得跑得比风快一些、比平时狼狈一些。   此时他们两个互相看着,只见对方身上染了泥,头上蹭了雪,心中倒也明了自己的样子必不好到哪去。   可惜二人已经没多余的口舌用来形容对方狼狈的模样了。   因为他们走入这竹林才发现——原来这竹身上竟早已被挖下大小不一的孔。   怪不得方才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尺八之音,竟是这竹自己吟唱的!   也难怪能一时藏下这么多暗器而不被发现,这暗器根本就不是由人发出来的!   赤羽顿悟道:   “方才那长镖中飞出的银针,根本不是为了冷不防地攻击我们,而是作为火引固定在梅树上。一切只待松风一吹,将硫磺之气吹来,再辅之以另一波爆射而出的银针与那枯枝相撞引燃,便可叫我们葬身于此。”   “可惜今日下了雪。”温皇道,“若非如此,那场火烧毁的,就不仅是梅林了。”   “也许你说得对,总要享受一下眼前的事。”不然转瞬间,雪夜化火海,赤羽折扇一展,步子也跟着踏出,“可是你也忘了一件事,我可是——赤羽信之介。”   温皇想,赤羽大人果然是个不喜亏欠之人,恩仇是,挑衅这方面更是,有相邀必有回敬。   “躲在松林后的人,请出吧!”   果然,那松林窸窣,站出来的,却不止一人,而是三人。   一少年白衣,一青年浅碧,一老者深翠。   温皇见状,连忙几步上前,拦住赤羽,道:“我早该想到,不思量之毒乃是落梅山庄‘解佩溪边’孟缟衣所制,故而这‘梅’,便是孟公子。这以空竹发暗器之术,应是武林三十六楼的琼枝楼楼主李青竹的绝技,是为‘竹’。而最后这引燃硫火烟雾的,自然是‘蓬蒿阁有凌云木’的杜凌云,是为这‘松’。可我未料到三位毒术大家竟联合在了一起,组成了岁寒三友。妙,绝妙的组合啊。”   “不错。”那名为孟缟衣的少年虽着素净白衣,人却清癯中带着几分妖媚,“你就是万济医会的蛊毒高手神蛊温皇?”   “不是蛊毒高手。”   “纵然下了雪,可你们倒也看破了我们三人联手的杀招,竟是如此谦虚么?”那孟缟衣冷笑问道。   温皇似从对方的口气中窥得什么,羽扇一摆,将发间残雪扇去才揖手道:“不是万济医会的蛊毒高手,而是天下第一毒,神蛊温皇。”   那三人面上皆是一僵,眸子立刻冷了三分,连那最为年长的杜凌云也难按捺不满,道:“甲子风云碑尚未开启,阁下便已自封为第一,难免可笑!”   赤羽心中暗笑,面上仍威仪十足,还不等温皇回答,便道:“岁寒三友,我本以为是方外雅士,没想到窃来雅名,干的却是杀人纵火,追名逐利的勾当。”   “这位东瀛来的先生可能误会了。”那一袭浅碧长衣的李青竹终于开了口,“我们此来,非是为了寻衅,而是为金刚不死丹而来。”   赤羽冷笑道:“也是替魔门鸣不平么?”   杜凌云捋须看向温皇,道:“同为炼毒者,你也当明白那种对解药的需求感。”   温皇颔首道:“我明白。”   赤羽摇头道:“可我不明白三个人连情报都没掌握充分,便要出手伤人的鲁莽。”   “你!”孟缟衣强忍怒意,“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确了,金刚不死丹已被西岳联盟的少主讨去,现在我们身上,并无金刚不死丹。”   只见那孟缟衣连忙向身后的两名长者看去——   这时,李青竹适时开了口,冷笑道:“那可能要委屈两位随我们一会这牛少主了。”   赤羽心中一喜,面上怒意大炽,道:“凭何?”   “凭我们浅薄的交情,微弱的信任啊——这金刚不死丹,我们势在必得。”孟缟衣得意道,“区区百武会西岳,又有何可惧?”   温皇连忙对赤羽轻声道:“他们三个也是中原的狠角色,我们先跟他们走,再徐徐图之。”   那孟缟衣更加得意,忙将温皇与赤羽两人捆了起来,手脚缚于一处,抬进了先前预备好的马车中。   他见那二人的狼狈样子,心道,若不是有这劳什子的雪,眼前这两人早就死了,那神蛊温皇竟还扬言什么天下第一,可见不过是一时色厉内荏罢了。   待岁寒三友各自上马,温皇和赤羽也不得不坐在马车里面抵着手足大眼瞪小眼。   他们没想到这三人虽然沽名钓誉,这马车倒也雅致,散发着阵阵香甜的老木之味。温皇深吸一口气,确定并无毒性。但这喘息之声突然在这狭小的马车中显得尤其突兀——   太尴尬。   不如说点什么?   温皇笑道:“难得的体验。”   赤羽翻了个白眼。   山路颠簸。   ---------------------   八 癸亥腊月记事[之三]   破易立难。   “拿去这封书信交给李青竹,记住,不能让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的人看出端倪。”   歩霄霆站在魔门世家的门口将手中的书信交给灵无患时还在想,自己此刻来,恐怕是不太受欢迎的。   魔门甫遭西剑流袭击,又被盗取了至宝,再加之自己长于与中原不合的苗疆,以上任一点,都是逐客的好借口。   可是奇怪的事情总是不少。正如自家主人肯定的那般,对方不但没拒绝,却反将自己请入。楼中上下还未复建,只将那残破摆在那里,留下罪恶的遗迹。   美中不足,魔门之主的脸色却不好看。   “灵字分支是来总部看笑话的吗?”这话问得不客气,可问的人却坐在椅上弓着腰驼着背,明显难掩疲态。   歩霄霆轻哼一声,道:“灵字分支自成一部,分割已逾百年,你竟自居起总部来了?”   燕驼龙勉强道:“哇,这么横,看来是来趁火打劫的了。”   “会横的客人,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歩霄霆道,“就是我不但无求于你,还能助你。”   “哦?”   歩霄霆继续道:“魔门作为医药术法的大家,炼制出了金刚不死丹,却视其为宝,此次竟不惜出动全力来保护,说明这炼制的方法至今已经失传,但不排除残缺的记载仍存在的可能。如果我所料不差,残稿就记录在魔门的另一件宝贝上——万毒必解。”   燕驼龙苦笑道:“好啊,又惦记上本龙另一件宝贝上了,难道你说的帮助就是夺走我的万毒必解,好让我一穷二白,毫无牵挂?”   歩霄霆摇头道:“我若说,有一个人或许可以通过残稿炼出金刚不死丹呢?”   “看来你不是来看笑话的,你是来讲笑话的。”   “不管你是否相信,甲子年初,来到巫教,就会有你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你遗失的那颗金刚不死丹,还是……或许能炼制出金刚不死丹的人,都会在那里。而这个人,你不会不知道——”   燕驼龙打断道:“想要本龙的万毒必解,还要看你们的本事,魔门的人没有死绝。”   歩霄霆毫不理会地报出一个名字:“千雪孤鸣。”[31][32][33]   -----------------------------------------   [31]琅函天注:主之圣愚影响其跟随者之词锋。当是时,棋局已开,竞王已由暗处逐渐浮现,笼络“岁寒三友”与魔门,动作之讯,足见其准备之充分。中原人数虽众,却各有图谋,犹如一盘散沙,易为他人所用。其中魔门领袖虽胸襟豁达,身边却乏智囊,《万毒必解》上载有残缺炼丹之法的消息竟轻易被竞王一方套去,可见组织若无智首,便易倾颓。奈何人算终要天成全,结局亦难料。   [32]蒙昧玄者注:眼下温皇与赤羽现于明处,虽看似筹码相当,然则赤羽可用之棋仅西剑流之众,而巫教一方已认任飘渺作智谋,还珠楼上下似也在任飘渺掌控之中,其可用之暗棋,实胜于赤羽。   [33]神弈子注:名为蒙昧便作蒙昧,本已名副其实,何必添玄者二字混淆视听?赤羽之暗棋仅西剑流而已?任飘渺当真掌握巫教为己所用?另,人算若终须天成全,人算又何用?能出此言者,大类“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过失算者推诿之言。   ***   这世上有残败的地方,就注定要有堂皇的地方。   苗王宫此刻的景象就正与魔门的狼狈完全相反。   苗疆素来好战,加之当今的苗王颢穹孤鸣威严雄霸、不喜作乐,这王宫反倒成了军机要处,自然布置得如同大帐一般。   然而今天却不太一样,王宫外罕见地添置宫灯宴席,灯红酒绿、愈夜愈欢。   很显然,原是苗王宫迎来了一队稀客。   而站在这队人马最前面的那个人,白领黄氅,却是苗王非常熟悉的人。   他笑意温和,所言与提前通报的书信内容相似:   “上次秋夕之时,小王讲起过东瀛的西剑流,他们皆是为了观摩学习而来的。可惜啊,眼看着小王府中能学的棋艺、园艺都已被学得差不多,王府上下实在已经没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了,小王这也该将他们领来,让王来亲自指教咯。”   苗王豪迈地笑了一声,欣然应允,设宴款待。   然而还不待夜深酒酣,竞日却已离席请辞,去了苗王事先预备好的寝阁内,给自己准备了几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以及一个浅眠的任务。   可是当他在床上躺下,在黑暗中双眼锁死榻顶雕花时,却发现问题思考不进去,眼睛也闭不上。   他不知道这一愣具体有多久,他只知道过了很久。   久到宴罢。   屋中悄悄地溜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站在自己的床前踯躅片刻,最后还是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毛茸茸的。   “……小苍狼?”竞日不由地打了个哈欠,佯作骤醒的惺忪模样。   “啊,还是被我吵醒了!那正好,祖王叔晚上回来还没有喝药。”小孩一阵白话,连忙将方才留在桌上的药碗端了过来。   “唉。”竞日长叹一声,接过温热的药碗,“乖苍狼,除了念书的时候,小王希望你的记性不要这么好啊。”   苍狼得意地凑过来,道:   “千雪王叔临走时吩咐我,说一定要祖王叔早晚都喝药,逼着也得喝,不然——”   “不然什么?”   小毛球一愣,竟不小心给王叔的交代说漏了。他有点尴尬地努努嘴,只得将空药碗放好后,立马让得远远的,躺在床外侧的边角。   小身板立刻就没了被子的掩护,冷气骤然刺激得他一抖。   竞日见状,连忙将小家伙捞起,抱到自己的内侧,匀了自己的被子给他掖好。那孩子眨巴了眨巴眼睛,扑朔的星辰在黑暗中闪了闪,盛满了明朗。   竞日的心头突然好像被什么软绵绵的物事蛰了一下,不禁怪道:“怎么送了药还赖着不走,难道是做了噩梦不敢一个人睡?”   苍狼脸一红,立刻反驳道:“祖王叔!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啊,原来乖苍狼长大了,那就是想听祖王叔讲故事了?”   “不是!”   黑暗中,竞日面上的笑意更深,捏了捏小孩蜷缩着的耳朵:“那就是不想听?”   “也不是。”小孩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还是坦诚道,“想听……”   可是屋中突然多出来的一个身影,用微弱的烛光将这难得的气氛燃尽了。   “父王!”   “苗王。”   开口回应的是一个浑厚的声音:   “苍狼,你怎么在你的祖王叔这?”   小孩已经打床上下来,跪在地上,恭谨地磕了个头:“父王不是说西剑流之人比预想的多了些,便叫苍狼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招待客人,随意找间凑合一宿便可吗?”   苗王哼了一声:“你和你的祖王叔天天都呆在一起,现在来了苗王宫,凑合一宿,又凑合到你祖王叔这来了?”   苗王与苍狼许久未见,难免念子心切。   竞王当然明白父亲对儿子说的腾出屋子根本是借口,凑合一宿也是托词,而自己方才竟一时疏忽,没有料想到这一点。他听罢欲从榻上起来,却被苗王制止:   “你就别动了,前天千雪回来说起了你的病,这次也亏你还跟着来了。孤王却实在没想到病情已经严重到连酒宴都撑不下去的地步。这次你就先住在孤王这边休养,就别来回折腾了。”苗王将烛火放在桌上,索性坐了下来。   “小王亲自跟着,总是多一分妥帖。千雪……”竞日不禁失神呢喃道,“他在这里?”   “哼,见了一面立刻又不知道去哪里了,年纪不小了竟还是这么胡闹!苍狼这孩子也是,还不懂事,这时候了还来打搅你休息。”可看着小孩的神色明明有几分慈爱。   竞日敛去方才的失神,道:“苍狼懂事得很,他这是来给我送药的,还说一会就要求去看看父王,就先不在我这住下了。倒是小王提前离席在屋里闷得很,缠着想给人讲个故事,还请苗王莫怪我多借了这几刻光阴啊。”   苗王叹了口气,道:“其实孤王明白,打小这狼崽子就是我交给你养大的,自然和你更亲近些。倒是你,”苗王那略带怜悯的眼神突然刀剐般直刺过来,“小时候在那一场变乱之后便失了依靠,乏人照料,将自己弄得这样体弱多病……倒是孤王这些年亏待你了。”   竞日迎着那目光,摇头笑道:“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谁还会记得呢。倒是现在,苗王将金池送入府中为我调养,又将苍狼这个小家伙借给我解闷,如果可以,小王希望一直这样……该多好。”[34]   ----------------------------------------   [34]太虚神鳞注:疑人需有度。苗王贵为一方霸主,自有其气魄,此番试探也足见其对竞日并非全然信任,时刻警惕着数十年前变乱之事对方掌握几分。此谨慎虽好,但表达稍嫌浅刻意直白,竞王慧极,必明了话中之意,故话语未能起试探之用,反为得罪。可见在局面未定之时,言谈庄谐相杂,可多几分难解,方多几分转圜生机。   ***   几番寒暄之后,苍狼和父王双双离开。   剩下躺在冷榻上的人,兀自看着明灭的烛火闭上了眼。可眼皮上一会儿出现苍狼那双星眸,一会儿又是苗王怜悯的面孔,一会儿又是千雪那日递过来的、裂口的石榴。   他的心也随之冷一阵热一阵又冷一阵。   战栗。   如果尽然是冷,人就不会战栗。   竞日深深地喘了口气,稍稍平复住情绪。   如果自己所料不差,那么西剑流的人也该将一封书信呈给了苗王。   信中所书,正是巫教甲子年即将发生之役——当然,是修得避重就轻的版本。   纵然一个君王对巫教一片不毛之地兴趣不大,那么他总该对即将大批涌入的中原人感兴趣,不是么?   竞日再睁开眼睛,冰冷的目光已经被冷风吹彻。   那原本在心里打好腹稿要讲给苍狼的故事,到头来,也只剩下了世故。   西岳联盟的牛少主在山头驻扎了一夜,晨起刚打算叫醒众兄弟一同护送药丹至魔门之时,却发现自己的驻地竟四方遭围。   那领队的四人,皆是仙风道骨,三名白发老者,余下的则是一位不凡女流。   来者正是百武会其余四岳的掌门。   牛少主一时错愕,这大军压境之势很明显地告诉他——这些人并不是陪着他一同护送药丹的。   果然,那南面为首的三清道长白眉一蹙,长髯一拢先阴阳怪气地开了口:“不知这金刚不死丹的滋味更好?还是做窃贼帮凶的滋味更好?”   这昨日自己质问西剑流之人的情景,现今却反转回来,奈何牛少主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年纪轻轻,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那三清道长咄咄逼人,也不直说,便将一个被缚住的兵士推了出来,那兵士浑身抖如糠筛,颤颤巍巍也不敢直视对面的主人,便交代:“昨日……少主围住了西剑流的赤羽信之介和一个苗疆人之后,收了……收了他们给的药丹后,又将人放走了……”   牛少主狠狠一蹙眉,西岳的人见状忍不住对着那背叛的兵士就是一阵唾骂。   “停!”牛少主喝了一声,四周顿时一阵寂静。   那三清道长问道:“撺掇东瀛人,盗取魔门的宝物据为己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交代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牛少主摇摇头,坚定道,“我确实放走了赤羽信之介,也收下了他的药丹。”   在场的人皆是一怔,听他继续说下去:“放走他,我自有我的道理。但我现在正要将这药丹送还魔门,你们要阻拦,还是要护送?”   马上便有人道:“空口无凭,你那药丹何在?”   牛少主将袖中锦盒抛出,直接送至三清道长的手上。那老道士在手中检视半晌,冷笑一声,没说什么,却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了手下早已准备好的托盘中,交由另外三岳掌门检视。   ——很明显,药丹是假的。   “妙、这法子妙啊,不仅收买了东瀛和苗疆的人心,分明自己得了药丹,还假作讨回药丹的英雄,就算魔门发现药丹有假——大不了,你便托词当时未能认真检视,将罪责塞给西剑流即可,这实乃一箭四雕之策啊!你现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另外三岳眸中皆带着疑惑地望向牛少主,就在三清道长下令围捕时,终于有一个喝了一声:“慢!”   众人为止一凛,打马站出来的是东岳的何问天,其人肃然道:“西岳盟主牛峰一家忠义,诸位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   “是啊。”远处山林里突然踱出三人,身后跟着几名侍从,领头的仪表堂堂,一身佩环轻鸣,正是落梅山庄的孟缟衣,只听他朗声道: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呢?”   或许很多故事都写过这样的桥段。   一双苦命人被囚于一处,起初双双绝望,后来齐心断金,相互搀扶,终于脱出囹圄,成为神仙眷侣。而这受困的岁月,自然成了回首时的趣事。   只可惜,赤羽信之介眼前这位并不是个良家姑娘,更不是个江湖侠女,退而求其次,别说是孤胆豪客,他连一个活人都很难算上。   ——如果是一个活人,又怎么在危急关头,于此无比颠簸的马车上足足睡了六个时辰,害得自己只能随着他纹丝不动,手脚僵劲。   他自认耐心并不好,却也并非经不起这小小的考验。   此刻马车已经停在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车外有四名高手的气息。   虽是短暂的平静,不再颠簸眩晕,却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浑身筋脉发痒,焦灼难耐。也不知是否因了窗外冷风之故,居然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你在发热。”   对面那个人不知怎地,眼睛还没睁开,却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   赤羽冷哼一声:“把你烫醒了?原来叫醒冷血动物的方式无需用声音,却要用温度。”   温皇闻言叹息了一声,似乎已经有点习惯起对方这敌意性的发言了,接着,他随意地抬手便要揉开睡眼,谁知触在脸上的却是一只滚烫的手。   ——而那只手,刚落在自己的脸上便飞快地挪开了。   温皇的手腕猛然间感受到了绳子的绞动。他抬眼看向那四只捆绑在一起的双手,只道:“啊,睡了一觉,我都快忘记我们的惨状了。”   “你真的毫不警惕?”   “有你在呢啊。”温皇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赤羽看着那人一夜好眠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蹭地就从木板上坐起,将对方那双懒腿向自己这边一带,跪坐下来。   温皇还不及反应,自己直伸出去的腿便被赤羽当成坐垫跪了下来,膝盖磨着对方的膝盖硌得生疼。   “赤羽大人一副东瀛武士之姿,倒苦了我——”   还不等他说完,赤羽凑在那张脸面前,仰着头,喉结耸动,居高临下打断道:   “现在,记住我们的惨状了么?”   谁知温皇揶揄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危险。也是在同时,温皇腹部提力将自己那双被压在下面的腿抽回,双腕向前一送一推,赤羽明明做了准备,却不知怎地仍旧敌不过这股巨大的蛮力,腰劲一软,便生生被那人平躺相对地压了下来。   面前的黑影带来一股压迫感,眸子也已成一对柳刀割下来。   音色却分明是柔和的:   “多谢赤羽大人的提醒,我记住了。不过你现在身体不适,还是多为自己筹谋比较好。”   “我这样,不是正和你意?”赤羽不输气势,冷笑道。   “不,”温皇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别挣绳子,上面淬了毒,不动就没事。听好——只要我们还有一个额外的敌人,那么我便希望你更好一点。”   说罢他手一翻,带着袖间一动,食指与中指间便黏上来一枚银针。   是那些梅花镖上带的毒针!   赤羽一惊,便见温皇将毒针纳入口中抿了一下,双指又迅速一动,逼入了赤羽拇指的少商浅刺。   “你做什么!”   “给你发汗。”温皇看着赤羽一脸的紧张,忍不住调笑,“疼了?”   赤羽不理,闭了眼没有说话,愣了很久。感受着手指上那轻微的刺痛,心中反而宁静至极。   为何这个人靠得越近,关节上那种麻痒的感觉就越能稍微缓解一点?   真的只是发热?   “赤羽大人不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呐。”顿了顿,“再说,有人保你,我也不敢动你。”   “祸害遗千年。”赤羽抬了抬眼,没再多问。   “多谢祝福。”   谁知这二人方才闹出的动静过大,眼看着此刻机锋一起,又难消停,搅得外面的守卫不由地掀了帘子就是一声叱。   温皇叹了口气,终于放弃这叫人尴尬的姿势,拔出银针,相对着躺下:“唉,被人嫌弃说废话了。”   赤羽道:“那不如来说些有用的。”   “比如呢?”   “比如说,金刚不死丹现在谁的手中。”   温皇眸子促狭,道:“你事先交给下属的那个锦盒在谁的手中,那么真的金刚不死丹,也在谁的手中。”   “你觉得我交给出云的锦盒里装了什么?”   “一枚假药丹。”温皇肯定道,“这样,只要任意一人以私放你我为由,半途拦住去往魔门的牛少主,并要求验丹,借机用相同的锦盒掉包,再当场向众人出示事先准备好的假药丹,栽赃给牛少主,使之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样大家便以为金刚不死丹仍在西岳手上。于是真药丹便转移到了那个掉包人的手上。而这个人,正是被你收买的人。”[35]   赤羽问道:“我收买了谁?”   两人一问一答,竟像相互配合地讲着故事:“是谁不重要,但他一定是主张验丹的那一个。”   马车外有了细微的响动,温皇赤羽相视,皆是一笑。   不用嘴。用眼睛。   守在他们马车周边的四人,耳力自然是最为不凡的。   听闻二人窃窃私语至此,其中一人已向大家使了个眼色,兀自向深林中走去,打算及时将消息转达给主人。   ——足尖点地、步伐飞掠。在无暇的雪地里印下了几枚月牙似的乌痕。   一个人若觉得自己还有丁点的分量,就难免不能踏雪无痕。   -------------------------------   [35]御兵韬注:赤羽以一枚假药丹,凭空制造了在牛少主手中的一枚“真药丹”,并令其现于明处,却将真药丹收于暗处,纳为己有。此举意在避开中原追踪,弄狗互咬,是为无中生有之策。而现在二人被“岁寒三友”所擒,遭逢无端变故,此三人必将干扰战局,致使局面混乱。而将计划和盘托出,借下属之口告知三人,实堪为拨乱反正之策。   ***   马车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箫声。   赤羽闭上了眼睛,突然问:“那你猜猜我是如何收买这个人的?”   温皇忖道:“既然非亲非故,那么便是利诱了。”   “不是利诱,”赤羽摇了摇头道,“我在调查中原百武会的时候从南岳入手,三清道长便是这个突破口——西剑流在一个时辰内杀了他座下两名高手,三十二名弟子。”   温皇道:“原来是威逼,你动的手?”   “不是。”赤羽摇头,笑道,“大概是你说要保我的那个人动的手——”   温皇挑了挑眉。   马车外的箫声骤停,四周突然变得很静,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而这一瞬间过去之后,马车外同时消失了三个人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齐齐的一声闷响。   三个人被同时击晕在地。   窗帘被一阵萧瑟的风吹开,一个人矮身钻了进来,钝刃一闪,折磨了二人一夜的绳索被同时斩下。   “信,没事吧?”   赤羽爽利地从马车上跳下,单手揉了揉肩,回应了一句毫不相干的问话:“泪没事?”   宫本总司颔首,扼要道:“需疗养半月。”   “他害的?”赤羽眼眸向马车中的人一点。   宫本总司又点了点头:“你要除掉他?”   赤羽想说除掉但不是现在,却突然觉得,开不了这个口。   不想那温皇也已也从马车里踱了出来,眼中没了任何笑意:   “看来,我还是完全得不到赤羽你的信任。”   赤羽向总司摇了摇头,直视着温皇:   “你值得信任?”   温皇似已懒于回答,也确实并未回答,抬手抛过来一颗紫红色的药丹。随即转身将腰间的羽扇抽出,便循着前路方才通风报信之人留下的蛛丝马迹走远。   蓝色的背影好像有点生气,却好像也并不在意。   他在向战场方向走。   赤羽心中扬起一阵莫名,好像怀疑他,便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他迫使自己不再想这些琐碎的情绪,狠狠一蹙眉,瞬间将药丹吞了下去。   滚热的四肢、无力的百骸渐渐便得到了缓解。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头好像更疼了。[36]   ------------------------------   [36]北风传奇注:为何?本属于最美丽的谜题,何必追寻呢?   ***   九 癸亥腊月记事[之四]   是夜。   人一多,做什么事都要慢些。   打仗也是如此,比不得泼妇骂街、莽汉动手——眼不顺就喊,喊不动就打,打不动作罢这般的解决效率。   却也正因如此,总能横生出不少枝节。   比如说现在。   五岳人马各自退兵,牛少主交出的假药丹暂交三清道长保管,事态如何、怎样处置,还要待各方遣人调查、商议之后再行定夺。   眼下兵戈已熄,忧患仍存,本该是各方退回其帐少做歇息的时刻,可西岳盟主的帐中却显得颇不安宁。   瑞脑销金兽,暗香盈袖。   纵然有点孤寂有点忧愁,那也是闲出来的,毕竟多少带点惬意。可是三清道长却突然体会不了这种悠闲了——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床前站了三个陌生人,那感觉都不会太舒服的。   他忙从榻上惊起,便要将人呵斥出去,却发现眼前这三个人并不面生。   正是今日在战场上驳倒那半路杀出、欲保牛少主的何问天,助了自己一臂之力的“岁寒三友”。   这满肚子的火气瞬间降了温,全变成了亲切,三清道长揖手弓腰,道:   “今日在战场上还未来得及谢过三位,不知——”   “不如现在谢吧。”那孟缟衣也是自视甚高,自然也听不惯这些废话,单刀直入问道,“你不如来猜猜我是谁的人?”   老道士瞬间幡然:“难道……是赤羽?”   只见那三人彼此相视一番,确认方才从手下那里得到的消息属实,心中皆是一喜。   见对方默认,三清道长忙将手中的紫金炉底座下藏着的暗格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红色云纹的锦盒。然而还不等他交代,眼前只见长袂一挥,那盒子便瞬间消失,他心中才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不对!军师大人交代会亲自来取的,你们——”[37]   这次打断他的,不再是一句话,而是一支镖。   一支毒镖。   ----------------------------   [37]太虚神鳞注:前文所言,三清道长受胁而听命于西剑流,如今观之,虽有失察,然不可谓不尽心矣。人常为强者死,不为弱者生之心,看似怯懦可笑,然其来有自。自古,人之敬畏崇拜者,无非施恩、施暴于人者。或敬之受其恩,或畏之避其害,前者谓之感恩,后者称其奴性,然究其根本,无非皆以利交而已。   ***   三人取了药丹,正待要走,却不想帐中突然走进来一个蓝衣人。   对此人,他们三个也不陌生。   就在约莫六个时辰之前他们刚交过手。   这人和赤羽貌合神离,本该被昨夜精心布置的杀局逼得无力反抗,此刻躺在马车里互相拆招——而不该是像这样施施然地钻进了南岳的帐中,坐在主人的位置上,用上好的瓷杯为自己沏上一杯茶的。   可他偏偏就这样出现了。   蓝衣人握杯小酌一口,才抬眼瞥向卧榻边那三人,闭目道:“好茶恰如甘霖,瞬间洗去了昨晚那舟车劳顿之苦,三位看起来也已十分疲劳,不饮一杯吗?”   没想到还不等三人出言周旋,门外又缓缓步入了两人。   一者如赤红业火,进屋后左右检视,不动声色。一者似清素沉水,见三清道长已死,剑眉一蹙。   红发人反倒替那三人先开了口,讽道:“你是不是每次解决问题都比常人多一个步骤?”   “什么步骤?”   “装蒜!”赤羽冷哼一声,道,“还是说你单纯只是渴了一宿,想借口蹭茶?”   温皇一声叹:“唉,赤羽大人这又是何必,处处都要呛我一句,劳心啊。”顿了顿,接着道,“眼下的情况分明是被人先到先得了嘛,总要多几分客气。”   最年轻的孟缟衣虽觉蹊跷,仍沉声道:“既知道先到先得,那继续呆在这里,就是要与我们为敌了?”   温皇吹了口杯中茶叶,又饮了一口,摇头道:“温皇实不愿树敌。”   孟缟衣还未反应过来,心头惊怒,恨不能将这惺惺作态的人撕碎,难道你想让我们拿出来送给你么!   可那年纪最长的杜凌云很明显已经反应过来——眼前这两人,之前在马车里因相互拆台而透露的消息,根本就是唱给他们听的一出戏,其目的已很显然。   老人眉间凝川,道:“看来,两位是觉得‘岁寒三友’比南岳好对付些了?”   赤羽道:“难,难上好几倍。”   杜凌云疑道:“那,老夫愿听个中理由。”   赤羽抬眼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杜凌云缓言笑道:“阁下不像是为了试探便要走这一步险棋之人。”   “你认为我同你们一样,是在试探?”赤羽怒眉一竖,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报复呢——对你们昨夜的款待不善?”   三人顿时皆感受到一阵压力,只听赤羽继续道:“试探的好奇心或许并不是诸位都有,但有仇必报之心,难道不是人尽如此?”   赤羽言罢,温皇似不经意地抬了眼。   “有仇必报,这话是实力足够的人说出口的话。”孟缟衣道。   赤羽冷笑道:“那你看,以一敌三,够格吗?”   “或许,”孟缟衣道,“但是你的任务似乎要艰巨一些,因为你不仅只有一次机会判断药丹在谁的手上,而且——夺了药丹,你也会死,死在其他两个人的手里!”   温皇终于起身,道:“确实不易,赤羽大人,都到了现在这一步,你总该动用到自己的底牌了吧?”   赤羽执扇的手背到腰后敲了敲,转身看着温皇,头一次笑得分外狡黠:“我有说,是我以一敌三么?”   “那赤羽大人知难而退,打算反悔了?”   “不,”赤发被账外的寒风吹得微扬,“我的底牌,难道不是你么,温皇?”   温皇疑道:“军师大人自己逞了气魄,却要我卖苦力?”   赤羽居然颔首,道:“因为目前,你——可是我最信任的人啊。”   温皇脸色罕见地有些不太好看,他正看着脸色难得好看的赤羽,兀自摇了摇头。   “李青竹。”温皇对赤羽道,“药丹在李青竹手上。”   那浅碧色的人影终于开了口:“为什么?”   温皇道:“因为你的话最少。”   李青竹迷惑道:“话最少的人,就能掌握最大的权力?”   “这个我倒不知。”温皇说着,冲那三人走了过去,“不过我知道,一件事的最终获益者,总该是最为用心良苦的那个人——梅花镖结合毒松针,看起来阵势浩大,却不过只是随身携带的暗器罢了,准备这些只是旦夕之间的事。可是……”   见温皇没有继续向下说,赤羽接着道:“可是造出一片竹林,再将每棵竹子上打下尺寸刚好契合毒镖的孔,填好毒镖,算好风势——再者,为了试探而不致杀了我们,你还考虑到了落雪的缘故,最大限度地留我们一命,这些隐于背后的劳碌,却要费心得多了。”   温皇颔首,道:“而甘心隐于人后的,必是此中最不爱表现的那一个。”   “看来,不表现也是一种表现,不掩饰反倒是掩饰?”李青竹淡淡道,“那阁下不如来亲自求证一下结果?”   这话自然不用他说,只听李青竹话音刚落,那柄羽扇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而正在同时,身后那自打进来便沉默的白衣男人突然出手,抄起桌上的三只茶杯立刻抛至李青竹等三人的肩头,力道之大,竟将三人各自生生逼退五步,烙在肩上一个个碎裂的伤痕。   相对的姿势未变,这一刹之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为温皇同时上了五步!   若说唯一的变化,便是他手上的那柄羽扇,从蓝白变成了银白——不过多了五枚排列整齐的梅花镖,数十支毒松针,现正寒意森森地抵在了李青竹的喉前。   没人看见孟缟衣和杜凌云的毒针暗器是如何出手的,更没人看清温皇手中的羽扇在这五步之内是怎样收拢暗器,逼面而来的。   五步蛇、五步杀,一步一毒、一毒一命!   天底下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突发的杀意。   可惜温皇已经走了五步,面前却未死一个人。   “你们打算反悔,多添一个人吗?”那边杜凌云捂肩问道。   赤羽摇头,看了方才出手的总司一眼。   温皇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似笑又似赞叹:“看不出他才是你们的战友吗?”   其实他们何尝不清楚,若没有那人突然掷向肩膀的劲力后推,任何人倒着走的速度,都不会快过一个向前冲杀的人——尤其这个人,是神蛊温皇。[38]   -----------------------------------------   [38]天门扫洒僧注:余近日广收各类《白娘子传奇》补校增续读本,奈何机缘巧合,竟误收此书,既购之,则览之。前文本无所感,阅至此处,忽生一念——温皇之杀念如嗔怒陡生,执于此刻一念;总司之护生如菩提初萌,执于彼时之心。前文曾言总司杀南岳座下多人,而今止杀罢手,其于杀中渐悟世情,从而顿见本心。其与温皇虽同为执也,却相异也,执于相,虚妄也;执于本心,佛也。由此观之,杀人者可成佛,亦可成魔,虽身负罪业,却犹胜观止之徒,“磨砖不成镜,坐禅不成佛”,盖此之谓也。   ***   四人僵持。   正当孟缟衣袖间微微一动,打算攻其不备之时,帐外突然钻进来一个下属,欲找“岁寒三友”。温皇羽扇一收,让开了路,眯起双眼,后退了几步。   而那走进来的人察觉出屋内的剑拔弩张之势,踯躅片刻,仍在李青竹耳边喃出一个名字,递出一封信。   封外无字,信内两字赤羽,笺底落款灵字分支。   李青竹冷笑一声,立即将手信销毁,一改先前态度,将袖中之物一送,云纹锦盒稳稳地落在远处——赤羽信之介早已伸出的手上。   待那三人见情势不对,勉强挤出一声得罪,便先行离开后,帐中重返冷寂。   赤羽不做停留。   宫本总司深吸了口气,将三清道长的尸体抱起,随着赤羽走了出去。温皇则自觉先留在帐中,百无聊赖地摆弄起了屋中的紫金手炉。   赤羽趁着夜色,避开巡查的兵士,走到了南岳联盟的营地外,背对着总司,罕见地开口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言:“你要收埋他?”   身后一声沉闷的嗯,从刻意保持的一段距离外传来。   无比熟悉的回答。也是即将不熟悉的。   “虽然你不告而别,什么也没同我说,可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决心了。”赤羽吸了口气,他也才下定决心,问出了近日一直盘桓在心中的疑问:“平定东剑道时的你我,到了现在的我们,这一路上,改变的是我,还是你?”   “或许,谁都没有变。”总司沉沉地出了口气,“从一开始,我们三个人的梦,就不尽然是相同的。”   赤羽哽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因为短期利益相同,才暂时凑在一起的?”   总司伫立良久。   待到夜雪在他的肩头落了薄薄的一层,他才开了口,给出了最为深重的祝愿,止两个字:   “保重。”   声音如同在雪中勾兑了酒,闻之香醇,尝之辛辣。   可惜赤羽已经无暇分心体会这个中滋味了。   倒是甫从营内逃出的温皇刚巧目送了那白衣人向黑暗中一跃,决然而去的身影,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而他怀中正抱着两个紫金炉,此刻正向夜色里嘶嘶地吐着白雾,既暖和,又带几分仙气,如信步云中。   温皇本有点飘飘然,刚想将多出来的一个手炉递出去,可才看向前面——   那抹赤色蹭地委顿下去。   赤羽是被清晨的鸟鸣唤起来的。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下了雪,铺天盖地,他和许多人一起走在雪地里,心中只想着向前面那个方向走,甚至脑海里已描摹出这条路尽头的风景,那是所有人在梦境里都臆造不出来的美景。   可这条路却怎么走也走不完,回头看不见来时的脚印,向前看不清将去的路。渐渐,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孤寂、苍茫。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倒了下去。   梦醒时分,他本以为自己以地为榻以雪为被。但真正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的景象倒熟悉得很。   是一架马车。前夜“岁寒三友”用来扣押自己与温皇的那一架。   若说曾经这马车上盛满了饥寒狼狈的回忆,那此刻便是暖意盎然。   ——锦衣玉食者其实都明白一件事,冬天的懒被窝,夏天的凉枕席,是世间两大享受。   窗外冷风撼树,万物摧折。而你在榻中,暖意焖得骨也酥了、眼皮也黏了,这下有了比较,就明白自己多有福气。   现在,马车行在平坦的路面,赤羽的人躺在车中新布置下的软榻。头下暖枕,身上棉被,腰腹处竟还埋了一个暖暖的紫金小炉,熨帖在被上捂出一股热流。   不仅如此,小炉还时不时地从凤嘴里吐出青烟白雾,弥漫在马车里,其味道极淡,闻之安神,身上的不适也有几分缓解。赤羽只觉得经过昨日夜雪,身上的病情愈演愈烈,可此刻却因了发热乏力、关节酥软,反添了几分惫懒的舒适。   听着车外有极富有节奏的马蹄声,赤羽突然有些明白惬意这两个字是怎么写了。   可此刻却并非是惬意的时候。   赤羽回过神便立即从榻上弹坐起来,手中一动,却陡然发现袖中的锦盒已经不见,在马车中四处摸索亦无突破。   正在此时,车外响起一阵歌声,随意而唱,若有似无,让赤羽立刻怔住。   狂川白雪同一色,   浪人君子判不同。   何日愁城攀柳枝?   何夜樱开月明时?   曲子确实并非源于此岸,那韵律辗转低徊,带着几分沉闷。赤羽本当非常熟悉,倘若译作东瀛语,便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一曲怀友和歌。   此刻这和歌换了语言,改了歌者,没了伴奏,家乡的味道便也减了几分。但赖于唱歌的人声音沉缓,却平添了几分探问,几分无奈。   赤羽几乎要跟着哼唱起来——倘若不是他此刻掀开帘子,看到那歌者突然住了声,对自己道了声早的话。   赤羽看着面前这个一只脚踩在板上,另一只脚垂下去,一手袖间藏着手炉,另一只手懒洋洋地驱车的人,突然有一瞬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人没有戴着蓝色高帽,向后倚着懒散地哼起小曲。黑发随意一束,被寒风吹起,倒吹出几分不羁。   如果不是这人此刻欠一个解释,赤羽确实不想打扰到他。   温皇向马车里回眸道:“我吵醒的?”   “不是。”赤羽故作面无表情道,“是鸟。”   温皇也不介意对方晨起的不友善,开始自说自话,道:“那李青竹倒也大方,人走了,马车原地不动地留给了我们。”   赤羽道:“三清道长更大方,将金银暖炉都留给了你。”   好在温皇脸皮不薄,毫无愧色道:“可惜重新修缮了下马车,银两就不够了。”   赤羽冷笑,突然道:“我是不是也很大方?”   温皇的脸倏忽和窗外的风一样冷:“不,你很小气。”温皇直视着车中的人,“因为你从不肯真的相信我。”   赤羽心中那阵头痛又上蔓延上来,一边心道我信你才有鬼,一边又被这话呛得又酸又涩,还有几分难解的痒。   过了许久,温皇终于在对视中妥协,不再隐瞒,道:“紫金炉下有一个暗格。”   赤羽未看,也未言谢,却沉吟道:   “那歌……”   温皇知他想问什么,只道:“昨夜昏迷后,你唱了许多遍。”   “你听得懂东瀛语言?”赤羽惊道。   “赤羽大人不也和我这个苗疆人对答如流。”温皇叹了口气,分神赶了赶马车,又回头,意味不明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赤羽道:“你知晓的事情我早晚会知道。至于你不知的事,我问你又何用?”[39][40]   --------------------------------------   [39]琅函天注:吾检阅相关资料,得知和歌源于东瀛,分为长、短、片、连,更短者为俳句,是由汉诗文演变而来。其中短歌最为传统,五句三十一音,以五七五七七排列,观其长短,此歌当为温皇译后短歌。由此观之,温皇能听音辨意,改补新词,当已留意东瀛久矣。前文记其曾以任飘渺之身前往西剑流,听闻东瀛语,不解其意,盖自那以后,遂自习之,以便在赤羽不知之状况下获悉情报。   [40]百代风骚注:难得吾会与神弈子同心,只觉上注者犹擅大煞风景。习东瀛之语是为了解对手,探知情报,本便无甚错处,况其当赤羽之面译之而唱,已将自己通晓对手语言之事告知。赤羽甫失挚友,温皇随心之举,信口歌之而已,人本难测难料,但若将万事皆归于阴谋算计,岂非无趣?   ***   “也是,”温皇颔首,“可我却想让你知道,这岁寒三友自现身以来,先是试探,接着又在事态演变得最为严重的时候才接到命令,罢手将药丹给你。最后,到了现在,他们还了西岳清白,将三清道长的死、药丹的失窃全部归因于你我。倘若现在我们在这里停车三个时辰,追来的便是数不尽的中原五岳之人。”   赤羽不禁眉峰一簇,心中警觉,道:“有人搅局,让这真正的药丹又变成了我手中的这一个。”   温皇问道:“搅局的人是谁?”   赤羽冷笑道:“就是把西剑流盗取金刚不死丹的事广而告之的那个、太可能的人。”   “你的这个合作者毫无诚意可言。我有一个提议。”温皇忽道,“赤羽,你实在不如与我合作。”   “有何好处?”   “简单、痛快。”   赤羽道:“我要是拒绝呢?”   温皇没有回答。   赤羽从鼻中哼出一口气,道:“你真的有心与我合作么?现在杀人夺药正是时机,凭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没可能胜过你。杀了我,你反倒可以更轻松地避开中原人的追杀逃回苗疆。但到了此刻,你仍不下最后的杀手,你在等什么?还是说”赤羽抬眼道,“——你怕我仍有底牌?”   温皇叹了口气,仍旧没有说话。   正待赤羽将车帘愤愤地抛下坐回榻上之时,那人终于开口说道:   “我好饿。”   赤羽方才的剑拔弩张的情绪都被对方这一句给搅合得扭曲了,他忍不住隔着帘子怒道:“三清道长不是对你很大方么!”   温皇叹道:“都说了,银两不够了。”   赤羽被他这么一说,只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快要叫起来,便随口提议道:   “不如……你再去行窃?”   “行窃?”温皇苦笑,“好像行乞都很困难。”   赤羽将马车窗布掀起一角,温皇说得没错。   他这才发觉四下一片穷乡僻壤,街上行人真断魂——眼神呆滞,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怪不得温皇要将他自己捯饬得随意了些,还将暖炉藏在袖中不叫人看到。想来这马车也当是被温皇改造得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了吧?   否则不知要惹上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车外的人换了个提议:“不如我们趁中午,在农妇给家主送饭时去农田里一趟吧。”   “你要趁乱偷菜!”赤羽才惊觉二人的处境已凄凉到了如此境地。   温皇道:“不……你得帮我个忙。”   赤羽问:“怎么帮?”   “你只需要坐在车外面,”温皇道,“从农妇面前经过。”   好像很轻松。   赤羽心道,原来是你偷菜,我来驱车,但他随即又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讶道:“菜地里都是生蔬,那我们去哪里把这些饭菜煮熟?”   车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他饿得胃瘦了,胆子却趁机坐大发福:   “军师大人难道不曾听过掷果盈车的典故么?”   ……   那笑声阴魂不散,可一切的紧张、对峙,好似却在这一声真心的大笑中散去了。   “神蛊温皇。”赤羽沉声唤道。   “嗯?”声音笑意不减。   赤羽没听过典故,但他不傻,不但不傻,还很聪明。他迅速将农妇、坐在车外、经过等几个线索串联,于是折扇一挥,西南一指,现已得出一个结论:   “滚。”   ----------------------------   十 癸亥腊月记事[之五]   一车锦榻,一双紫金手炉,自然价值不菲,刚巧这里也有个把当铺。   可一家也去不得。   温皇、赤羽二人当然不能将任何一件别人“大方”送来的东西当掉,那些东西当去暴露行踪不说,况且也正是自己所需要的。   然而总是要有个落脚处来果腹。   他们俩自然谁也没有多余的银两,可是他们却在这十里穷乡中,选择了最贵的一家店住下了。   这店门远观有几分气派,可走近一看,门口挂牌已潮软,上面的铁钉在腐木上留下一片锈迹。待二人走进,店伙将那挂牌一翻,露出上面一个墨笔信手写的“促”字。   赤羽思忖片刻,道是促可拆为人足二字。人客已足、人客满足,一语双关,别有几分意趣。   至于定金?看这两位仪表不凡,手执紫金,进来便叫了一间上房的姿态。   ——大可先赊着。   进了店门,偌大厅堂,无抚琴美姬,也无市井说书人。   零零星星的赶路书生一人坐在窗边闲闲独酌。往来的商客三三两两地搓堆,叫了一个半个粉头调笑豪饮——却也不至吵闹,无伤大雅。再加之窗明几净,被榻整洁,赤羽倒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满意。   他们似乎谁也不担心最终是否有人会来结账,便十分自然地选择住在了这里。   接连几日风尘奔波,赤羽总算得了空,干脆不理饥肠,叫了热水、木桶,先舒舒服服地洗澡净了身。   水温微灼,烟气氤氲,浑身上下似得到极大的慰藉。   ——只是,关节还是那阵难以压制的麻痒。   赤羽用手狠狠地捏了下膝窝,几分疑惑地蹙了蹙眉。   待梳洗罢,他将外袍洗净晾晒好,也顾不得身上还在发着热——只穿了身棉白里衣、套上暗红褙子、腹前系了个结,散着还未干的赤发,便从二楼的客房中信步走了下来。   温皇早已点好了酒菜,只待对方共进。   这红发人在温皇对面坐好,先饮了杯温水清了清肠胃,一只手也忍不住早便握着碗筷等待。   温皇不由地一笑。   饭菜陆续趁热上桌,赤羽不待温皇先动,直接抢先夹了那看起来细滑爽口的豆腐——却不想那白嫩的豆腐块直接被这急切的一筷子给夹得粉碎。   他忙抬头看对面的人——看他有没有留意这个小动作。   可是很遗憾,温皇正笔直地看着他,全无避讳。   赤羽赶紧低下头,夹了片旁边的牛肉往嘴里塞。   温皇向来是以诚待人,看见的事怎可轻易无视?   “赤羽大人,力道控制也是种武学修行,人怎能因饥饿便失控了呢?”   赤羽抬头呵地一声冷笑:“适时的失控也未尝不可,无论是对一块绵软的豆腐,还是对一个无孔不入的人。”   “说的也是,尽在掌控,也是很无聊。”   温皇言罢扬了扬眉。   这个一路幽怨的饿死鬼此刻反倒不着急吃饭了,他甚至连筷子都没有拿起,却看起了对面的人。   想来,这一身怒红的人素来高冠威严,这还是自己初次注意起对方的长相来。   ——仍旧是微蹙的眉,生气的眼,下撇的嘴,可或许因为他此刻添了单薄的衣、披散的发,突然就显得软下了几分棱角。   赤发犹在颊边来回浮动,将那人一双眼睛埋进黑暗里,有一丝说不出的鬼魅。   温皇终于舒了口气,也动了筷子,似是随意提起:“赤羽大人,你可知你现在像什么?”   “嗯?”赤羽想起来路上温皇调侃的那个掷果盈车的典故,好在方才叫水时,自己倒也和那店伙打探了一番,算是做了功课,探问道,“潘安?”   温皇险险将刚入喉的酒吐出来,深吸一口气,淡然道:“不是。”   赤羽自己吃自己的,不再搭理。   温皇继续道:“像鬼。”   鬼神之属,多是诡异却强大。赤羽听来这个形容,心里也并不算反感,只抬眼看着对面这个恢复利索模样、束起长发的男人,随口道:“你像个书生。”   可他实在不能算是。   温皇一挑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书生和鬼总是会有故事……”   赤羽为自己倒了酒,饮下一口,问道:“恐怖的故事?”   温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赤羽也没有问。   他们两个好像早已习惯对方在话语中故意的留白了。   快入夜,乡间冷僻的街稍稍喧阗了几分。   店门口寒风萧疏,犹挂在老枝上的残叶也被摧枯拉朽地卷了下来。这凄切晚景引来个拉胡琴的老狂童坐在窗外摆好了阵势。这小曲儿不明朗不快乐,开头几分寥廓,到了尾声,干脆不拉弓,只拨弦,一顿一颤,犹似抽噎。   纵是悲调,也叫人心中难得一静。   赤羽本待再听,谁知客栈内一声起哄,嫌那曲子凄惨晦气,闹得店伙不得不将那老头赶走。赤羽心中只觉几分可惜,却又觉得厅堂中这一片吵闹倒也有股鲜活气,一时并不计较。   心情好的人喝了些酒,往往觉得世上的一切还都尚算可爱。   可温皇不知对方心中这些千回百转。他只知道面前这人,难得披头散发,风流不羁。   这听上去豪迈飘逸,做起来却十分辛苦。   毕竟不便进食。   险险坠入碗中的发丝屡屡被捋回耳后,又即刻顽皮地溜回来,终究搅得他不耐。赤羽只得随手将袖中一物事取出,打算先将发挽起。   每种事物都有它各自的要窍。但是很明显,赤羽根本还没摸到门径,发簪不比他平日用的发冠,这长发束起又散下,散下又扎起,如是者三。   温皇一抬眼,见那人侧身而坐,不懈钻研,兀自较劲,根本也没看向自己寻求帮助的意思。   而他手中摆弄的,竟是那支自己随手挝成的梅花木簪。   温皇旋即将筷子一撂,自作主张地走过来。   挪开那一双不得要领的手,将那人耳鬓前额三绺顺滑的发归于一处,缠绕一路,反手一插,固定在了脑后。   从小独立长大的孩子往往很少受人服侍,独来独往惯了的赤羽心中也尤为讨厌与人有肢体接触——尤其还是根本不熟悉的人。   可是这次,难得的,他似乎突然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规矩。甚至放任那只手不着痕迹地顺着发尾摩挲了那么一下。   就这么若有似无的一下。   风起无声。犹有余澜。   赤羽突然觉得酒和温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近了沾了,就难免松懈,防不胜防。他正细细检讨自己方才的过失,心中突然明朗,想起一事,道:“难得这么平和,不如随意聊聊。”   “好啊。”温皇似有半分醉意,“想聊些什么?”   “朋友。”   “哈。”蓝衣人的面色不似往常那般苍白,像是有十分的兴趣:“真是个普通的话题,但是你要同我谈起的话,倒也稀罕。什么朋友?”   赤羽不理他无谓的调侃:“比如我的朋友——”顿了顿,“任飘渺。”   窗外的枯叶吹进来一片,落在桌角,色泽类似此刻温皇陡变的脸:“一定要向我炫耀你这个朋友么?”   可惜,打客栈外边走进来一个人打断了赤羽刚要作出的回答。   客栈进来一个客官太过正常,没什么稀奇。   可是这个人却不同,倘若你没有注意到他,才算怪事一桩。   本来客栈已住满,店伙站在门口一番劝阻,却被来者一声无妨一锭银子生生打断。   赤羽抬眼看去,走在前面的是一红一黄两名垂髫小鬟,眉眼里带着聪慧可人,分别拎着书箱和木匣,倘若再来一名长髯老者,那真真是从画中走出的隐士了。   然而跟在她们后面的,偏偏银冠琳琅,耳饰绒羽,衣裳胜雪,端的一名华贵公子模样。   白面书生而已。   这本令人有几分失望。   眼下客栈一片静默,却也满是酒客——而这富家公子也不顾及众人目光,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踱入屋中,脱口吟道:   铁墨已研无心字,   长锋鞘寒凭吾痴。   从此南华止一重,   汴梁西去秣陵东。   赤羽本来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   再观那吟者,眉眼带锋,模样清冷,比之方才先入为主的贵气,此番倒是带出了几分傲意,似乎地面的木板都该羞于在其足下污了这明珠般的人物。   堂下此刻显然已经没了位置,只剩下温皇这一桌剩下了两个座位。   这年轻公子并未征求二人的意见,便一屁股坐在了赤羽的旁边。   跟进来的其中一名女侍将手中的木匣打开,另一个把书箱放到一边,从里面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饭菜。   一碗酱红的虎皮肉,棕白分明,肥而不腻。一份桂花盐水鸭,肉嫩皮酥,椒香四溢。此外,还有一盘滁州董糖,一篮金华酥饼,一坛风月无边,三碟下酒小菜。这一桌自备的菜色来自五湖四海,和它们的主人一般带着尊贵精致,倒是把温皇先前点的一桌精馔给生生比了下去。   “你,”温皇盯着桌上两边的饭菜,抬眼颇为不悦地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不速之客,难得无礼地用筷子指了指对方的鼻子道,“起来。”   那白衣人神情似略不在意,语言却分毫不让:   “出言不善,这难道是你开的客栈么?”   “不是,你以己度人了。”温皇摇了摇头,道,“他的身体不好,在发烧,你不如坐到我的旁边来。”   好在那公子冷哼一声,倒也听了他这句劝告。   众人本以为这一桌三人剑拔弩张,怎么也该闹出点事端来。没想到火星虽起,却又立即相安无事,众人心中大觉无趣,也不再盯着这公子看,纷纷又各自吵闹开了。   饭菜的滋味再香尚可忍受,可是那坛酒的泥封一开,便叫所有好酒的人坐立不安了。   只见那白衣公子斟了一杯酒,道:“佳酿独饮终是无趣。”   说罢他终于还是将这酒杯越过楚河,推到了温皇和赤羽中间。   正当温皇毫不客气地打算取来便饮的时候,那贵公子却出手一拦,笑道:   “同夏虫语冰,是为不对,与曲士论道,是为不该。一杯美酒,叫不该饮的人拿去,未免比独酌更扫兴。”   “你这话说得差了。”温皇并没撒手的打算,道,“物以类聚,夏虫的朋友也只是夏虫而已,你既觉得我不值得交陪,那又何必对我的好友无故献殷勤呢?”   “他是你的朋友?”贵公子眉一扬,道,“那好,我们来赌一局,你若赢,这一桌酒菜都是你的又何妨?”   温皇奇道:“我手上有什么筹码可以输的?”   那贵公子目光示意,下巴尖点了点对面的人。   丢什么也不能叫我丢人吧。温皇心道。   “可惜了。”温皇轻声道,“你来得不巧,慢了一步。他是一个很难取信的人,我好不容易才成为了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恐怕——没你的地方了。”   赤羽怒眉一皱,直想把方才对温皇燃起的半分好感立马从脑中拔出去。他瞪着对面两个人,只觉得像在看着两只斗鸡互相磨喙:   “错了。他要赌的,不是我的信任。”赤羽掸开温皇握在那木杯上的手,将那杯酒夺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逼视着那贵公子,飒然道,“而是——我是否敢随你去一趟,不是么?”   白衣人不置可否,倒是旁边两个站着的小姑娘突然紧张私语起来。   赤羽接着道:“酒是好酒,希望你的挑衅,也不会让我失望。”   那贵公子似怕他反悔,探问道:“你确定要赴一个陌生人的赌约?”   “也不能算尽然陌生。”温皇插了一句,道,“他现在至少知道了你三个小秘密。”   “哦?你告诉他的?”   温皇眨眼道:“是你啊,”顿了顿,“‘汴梁西去’,宜阳也,是铁都。‘秣陵东’,泾县也,盛产文房雅物。前面你已说了铁墨、长锋,那么,阁下必然是个喜精铸、好风雅之人。而这第三点嘛……风月无边,源自苗疆边境,锋海之侧。”   “苗疆边境一个善铸的雅士,那也只有一个人了啊。”温皇趁机用筷子戳走一块虎皮肉,细细咀嚼,几番回味,“菜色不错,为免除我为友焦心之愁,这精彩的赌约,我岂容错过?”   人之于这宇宙,或许也是像诗文里说的那般,不过一粒微尘、一滴流水。风动、飞扬而走,地陷、随波而流——触处为家而已。不论圣愚善恶正邪,总还是见容于天地间的。   譬如你身无分文,却放胆奢侈,到头来总归还是有人给你买账,甚至请你喝酒。   车到山前必有路,若无砸车卖轱辘。   可见生而在世,处处拘束难免便会错过很多趣味。[41][42][43][44]   -----------------------------------------------   [41]太虚神鳞注:吾未曾料到温皇年少时,心境曾如此跳脱忘情,锋海主人来得唐突,本可避其锋芒,免于节外生枝。然温皇仍蓄意挑衅,致使赤羽应邀而自己亦随之赴约。盖如其所言,一切皆在掌控未免无聊,变数才是其所期待的。温皇随性确有因由,其人独来独往,虽有还珠楼,亦处于与其若即若离之态,故而输赢的赌注仅为自己,而赤羽背负整个西剑流,不得不较之谨慎些许。   [42]蒙昧玄者注:太虚神鳞自诩了解温皇?身为智者,吾以为温皇当步步筹算,况如此明显之局,岂能漏算松懈?锋海是为苗疆边境,还珠楼亦在苗疆边缘,难保温皇不是表面与锋海主人针锋相对,实则使赤羽放松戒心,引其入彀,况以后文观之,确实如此。   [43]神弈子注:微尘与水见容于天地?惜乎一粒沙可以掺水化成泥,失其不羁。而一滴水可往旱地而行,自此化烟成气,飘渺天地。人非微尘流水,也并无尽然的自由,不过以不同的形式因循秩序。此间有两种选择——懦者有形终为泥,决者无形终为气而已。   另言,蒙昧玄者自诩了解温皇?后文所书,何处言锋海主人系温皇所遣?与君相谈已是费力辛苦,不成想与君同览一书,亦难避艰辛,痛哉。   [44]百代风骚注:方平静,波又起。一入江湖,人不能寐,心不能醉——片刻的静谧于此二人当真奢侈。只是上面三位为解温皇,各执一词,竟相争至此……唔,吾似乎了解了些故事之外的趣事。   ***   天色不怎么亮。环境不怎美。没什么事值得拿出来大笑几声——可心里头那一堆小事也根本拿不出手来哭一鼻子。   心中千头万绪以致头脑一片空白。   ——甫从几分清冷戒备的巫教溜出来的千雪孤鸣觉得,这种感觉大抵就叫做憋屈。   三途蛊的寄体冽夫人最近嗜睡,神智不尽清醒,记忆常有缺失,这给邯卢族的族长紧张得够呛,五族之内的巫医一时聚集一处,急得如热锅蚂蚁。   千雪偷听到此状况,本以为是这祸源出了问题,连忙趁着冽夫人昏睡、四下无人时钻进树屋里做了一番检视——却发现这只是三途蛊带来的副作用,蛊毒仍能保住。   至少,保到甲子年,绰绰有余。   他心中不由地蔓延上来一片失落,可看着那沉睡的妇人,又不知自己是否应当失落。   失落。这一仗不可避免,无论结局如何,这里都将成为一片焦土,温皇可能会失败。   不当失落。这个妇人至少还能在这混沌中度过最后一段时光,温皇当然可能会胜利。   他自诩并不是一个像冥医那般心中有济世救民之心的仁医,几个兄弟就已经把他的心给塞得满满的了。   ——更可气的是,这心坎里最近还钻进来一个家伙。这家伙显然算不得什么兄弟,甚至连自己也无法去分类。   可你挤进来就进来呗,偏偏还一点也不安生,和自己正闹着别扭。那蔫声不响的情绪一发作,就像条泥鳅似的在狭缝里扭动缠绕,害得这心里更挤得厉害,再也盛不进去什么天下苍生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需要付出的代价,就要比心系天下的人少。   比如现在,无论是那群受命潜心研蛊、亦是连日不曾合眼的巫医,还是冽夫人苍白的脸色,都是不易忘掉的。   当然,还有那个突然闯来,害自己紧急避出树屋的小女孩。   明明是漠然的眼神,却偏偏包了个发红的眼眶。   她,似乎便是温皇所说的另一个百毒不侵之体,凤蝶。   然而一个孩子能明白什么呢?   可千雪偏偏又不敢轻忽一个孩子的领悟能力。   她或许什么都明白,毕竟温仔那个时候……大抵也是这个年纪。   不敢忘。[45]   ----------------------------------------------   [45]雪融风中注:或许世间本无善恶、正邪、对错,唯独立场与选择尚能明辨。但做出这选择所要付出的代价却不同,一些人付出的是汗、是煎熬,但也有一些人,必以血偿。   ***   可他还算比较幸运,怀揣着的这股憋屈劲儿还没持续多久,他就在巫教外碰上了一个人。   一个虽然此刻不能尽诉衷肠,但完全可以同谋一醉的人。   打巫教往西面翻过三座山头,眼下赫然便是一片军帐。   而这营地似方搭建不久。由山上看去,军帐环两座大山驻扎,在巫教外部连成了一片,却在北方正中堪堪留出一个不小的缺口。   千雪看着崖下黑压压的人群心中一奇,难道又是哪个部族要和巫教私斗?怎么也没听王兄提起?   思及此,他连忙顺着山坡就往下一跃。寒风刃过脸,割着脖子就往衣服里边灌,千雪忍不住缩了缩,心中反倒被吹出一阵轻松爽利。   可朝着那黑压压的队伍走近了,才发现这眼前群兵士实非外人。   ——豹皮帽、虎皮靴。   正是苗兵。   这一众苗兵列队尚算整齐,三人一组,十组一列地在军营外弓着腰驼着背,也不知在地里面捣鼓些什么。   再抬眼看身后那军帐——   千雪心中一动,恨不能立马拍着大腿仰天大笑、只道天不绝我、酒菜在此!遂匿了行踪避开苗兵,帘子一掀,矮身便猫进了中军大帐。   帐外尚有微光,帐内一片昏暗。   而坐镇中央的人已经点燃了熹微烛火,正埋首案上涂画着什么,火光映照在其硬盔甲金笠帽上,似一片片坚不可摧的龙鳞。   ——正是西苗战神,藏镜人。   再叫得亲切点,那就是罗碧。   听到帐中明目张胆地进来了个人,那将军似也不怪,无暇抬头,却吩咐了一句:   “老万吗?外面做的怎么样了?”顿了顿,“先帮我把那边的酒端过来。”   千雪憋着没说话,心道藏仔我可不是什么老万,我是你爹爹老千啊。   思罢,浓眉一扬,往一旁盛放笔墨的槅子上走去,随手就摸出一瓶墨汁,抄起旁边的墨碟,兑上涮笔水便放在了罗碧大将的案边。   那人依旧没抬头,暂摘了面罩,凭感觉将手摸出来,攥着墨碟就往口中一送。   罗碧刚想说老万这是怎么回事,平时哥儿几个倒酒都拿坛子,今儿怎么娘们似的用起了碟子?   ——可是,有什么不太对。   “罗将军,奴家倒的酒好喝吗?”千雪言罢往那罗碧旁边一坐,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嘴墨黑的人,强忍着没有笑场,继续煽风点火,“我是不是比那什么该死的老万好多啦?”   罗碧终于抬起了头,看向此刻坐在自己旁边的人。   两个人就这么凝视着,那场面可真似挚友重逢,亲切无间,洗心相对,胜却人间无数   ——个头。   这静谧的场面最终被轰隆一声巨响粉碎个彻底。   “藏仔啊——不要打了!我这不是,这不是看你一直在军帐中怕你寂寞,才学学嫂子的口气给你添几分乐趣嘛,再说以茶代酒多俗啊,我这以墨——啊!骨头要断了!再扭一点就接不上了!”   最终此事以罗碧皱着眉用去一盆水漱了口,千雪捂着脸用一盆水擦了血告终。   “说来,前一阵战事吃紧,你不刚说要忌酒么?”闹也闹完了,千雪终于消停地走到桌案旁边,瞟着桌上的图纸继续道,“搞到现在,原来忌酒就是记住哪里卖酒哈?”   “少废话,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罗碧终于把嘴里的墨洗净走了过来,再次遮住了不悦的面色。   “来巫教一趟。”   罗碧一抬眼:“是为老温的事?”   千雪颔首,道:“你们怎么驻扎在这了?难道王兄知道巫教的事要介入进来?”   只听罗碧道:“区区一个巫教,还不值得让王下令,命我亲自把大军扎在这。”   “那——”   “是中原人。看见营寨西边的那个空缺了么?”罗碧单手点了点案上那幅图纸,“到时候,跟在老温身后的那帮中原狗子就从这个口给放进巫教,进去了,就一个也别想溜出来。”   “所以你叫外面那帮苗兵现在就开始备战?”   “没。我叫赫蒙少使督导他们移栽那些抗毒树,”罗碧叹了口气,解释道,“一个叫什么中谷大娘的——好像和你认识的冥医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她手底下正好有这种抗毒性极强的树,到时军队还能以此避避那劳什子的毒气。”   千雪一奇,皱了皱眉:“老温的事一开始咱不是谁都没和王兄说的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兄会突然介入进来?”   “竞王这阵不是把那帮东瀛人带到王宫了么?这帮人也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就把老温的事给王说了。现在百武会的人可算是记恨起老温来了,正不死不休地紧随其后,到时候难保不借机跑到苗疆来撒野——”   千雪听着听着,却也不太能听得进去了。   他不知道这件事让罗碧和王兄也牵扯进来到底是好是坏,他只觉得头壳挺疼,事情好像正在往越发复杂的方向发展了。   为什么头疼的事总有这么多?   他现在只想说——   “藏仔啊,我突然想喝酒了。”   那人见千雪面色一沉,便也不再说话,走到帐中黑暗处用脚腕勾起一坛酒,踢到了千雪怀里。   千雪接过酒,便是一阵痛饮。   浊酒烈人肠,喝着喝着便饮入酣处。   也不知怎地,千雪突然开口问道:“竞日现在也在王兄那?”   “是,”罗碧颔首道,“过几天也该举行冬猎了,估计到时候你回去还能看到他。”   千雪嘴角一撇,心道那小弱鸡还冬猎呢,不被别人给猎了就不错了。思及此,他竟不由地笑了起来。   罗碧看着这人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偷笑,心里几分困惑,那人自己不说,却也问不出口。   过了许久,才见那千雪猛灌了口酒,提了口气,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忽道:“藏仔,我当你是兄弟才肯把这事跟你说。我吧,啧,最近这心里怎么想都不痛快!突然发现我活了这么些年,除了兄弟之外,还——”   “还没有女人?”   千雪一咬牙,方才倾诉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直接将空坛子砸了过去:“就显摆你有是吧!酒,再给我来一坛!”   墨臭不臭?真臭。拳疼不疼?真疼。   可这俩人开了罐、碰了坛、饮了酒,满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字。   真爽。   千雪躺在这军帐里,带着几分醉意的、突然想开了一件事——这黑心温仔胜也好,败也罢,那都无所谓了。   因为现在自己和藏仔,是生是死,也都是奉陪了。   ----------------------------------   十一 癸亥腊月记事[之六]   以千军万马扑杀两个人,就好比你在郊野看到巨象捉蝴蝶。   这种事情的可能性的确也不是没有。可这世上或许有一只心怀闲情逸致的大象,却绝不可能有一群甘做徒劳事的闲人。   自三清道长不幸牺牲,南岳也另推了盟主。此后牛少主一朝洗清冤屈,其父牛峰亦领门下弟子前来支援。所以这温、赤二人计谋落败后,百武会群侠倒也凭着一腔热血派遣众人追杀伏击,确也是一番险恶。   奈何人数众多有时也并非好事,尾大不掉,屡屡还是被那二人仗着灵巧机敏而脱逃。   几经挫折,这中原群侠也失了讨伐之意,眼下五位盟主坛上而坐,欲商议出个解决之策。却见其中三位盟主多少都有欲退之心,唯有那西岳牛峰与东岳的何问天坚持欲将这二人擒拿,不肯撤退。   “这倒也是好事,这二人实难对付,倒不若我们五岳各出几名高手,更容易匿避行踪,将人擒捉下来。”北岳的逸敏师太不禁建议道。   坛下群侠也是几日疲惫,本就觉得如此兴师动众已太超过,这下都应声附和起来。   可在这浊浪当中,却刺出一声不同——   “你们以为对手只有赤羽信之介和温皇两个人吗?”   盟坛之下,一个白衣少年声音不大,却用了几分内力,振得众人如芒在耳,不得不停下议论,听他继续道:“还是你们以为——为魔门讨回公道便是此回唯一的目的?”   台上五位盟主定睛一看,此人并非五岳中人,乃是落梅山庄的孟缟衣。   他话中有话,只待何问天一声探问,便解释道:“赤羽乃东瀛西剑流之人,温皇亦与苗疆相亲,试问,一枚金刚不死丹何足道?”   何问天一蹙眉,问道:“那你觉得,他们所求另有他物?”   孟缟衣不置可否,却冷冷道:“他们一路上招惹的人牵连了中原大多数派门。先是赤羽惹上魔门,并一夕布计杀了魔门外埋伏的所有人。这些人不乏剑盟中的叛逆——可他们虽有错误,但罪不至死,难保剑盟的人知情后不来算账。之后,栽赃牛少主、杀害三清道长、威胁我们三人。魔门、剑盟、五岳、落梅山庄、三十六楼——他们为了一枚药丹,至于与我们为敌?”   孟缟衣顿了顿继续道:“除非我们的敌人,不是两个人——而是苗疆与西剑流!”[46]   众人心中一讶,瞬间惊觉。   然而理是这个理,可由一个后辈口中说出,且态度尚如此咄咄逼人,难免还是为一些老资格者所抗拒。   那向来寡言的琼枝楼楼主李青竹却在此时也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不大,姿态不高,却引得所有人为之一静——或许这一静,正因了他的静。   “义弟缟衣尚年少,未免言辞激烈,还望诸位莫怪。”他先一谦抑,却又是一扬,“可诸位不得不慎思其中道理——中苗乃是世仇,相比苗疆,中原确实并不好战,但却并不怯懦!此番苗疆寻衅,我们难道便要坐视不管?”   他这一问,引得众人登时气血上涌——就算道理全未听进去的群侠,仅凭这一声反问,便引得血性汉子纷纷咬牙,握紧了手中兵戈,仿佛这样便可昭示自己并不怯懦。   何问天抬眼问道:“那你们的意思是——迎合苗疆心意,擅自杀入苗疆吗?”   李青竹缓步走上盟坛,从袖中取出一物,示之于众:“诸位请看,这是天下风云碑入榜的名单。”   他指尖一点,毒术一栏中,赫然书下四个大字——神蛊温皇!   “温皇既自负有角逐第一毒的实力,便绝不会失约。苗疆的势力,也必牵扯在其身后。我们与其忍气吞声,不如暂且隐忍以等待时机,以牙还牙!”李青竹激愤后又舒了口气,旋即沉声说道,“所以、这甲子年天允山的这一役杀局,想必众侠士皆不想错过——”   他的话音未落,盟坛下已起了山壑奔雷般的呼声,而不远处两拨人马已停于辕门之外,亦颔首赞同。   是迟来的剑盟与三十六楼。   -----------------------------------------   [46]琅函天注:西剑流杀人罪至于死,然剑盟叛逆埋伏魔门之外欲夺丹杀人便罪不至死,此非不公也,时也势也,仅为孟缟衣欲联合剑盟之人,故而委婉说辞罢了。赤羽、温皇二人一路无意招惹事端,分明为事端自寻上身,而这“岁寒三友”利用温、赤二人,相互配合煽动群侠情绪,达成中原一致对外的局面。此外,不乏以献计为由,自然在联军中争得一席之地,进而控制了中原动向——此举想必与先前试探赤羽相同,亦是为人所托,忠人之事。   ***   这边群侠黄沙漫天起兵戈,却不知他们口中的罪魁祸首正遣余情、缎庄暖阁买布帛。   这一行三人一路奔走,方向却并非是西南锋海,却在中原曲阜。   当前面那架宝马香车停在一处烟花巷陌之中,后面这较为素净的一架也随之勒了马。   下车才见眼前赫然一处重楼,牌匾上书二字,简明扼要——缎庄。   温皇见那贵公子被两名女侍尾随簇拥,缓步直向缎庄门口而去,心中虽有疑惑,却也笑道:“久闻锋海主人精于铸技,此次亦为甲子名人帖中角逐天下第一铸的榜上人选。”顿了顿,“可我一直只道你是锻神锋,却不想这缎,原是锦缎的缎。”   锻神锋一声冷哼:“甲子之战,你不亦位列其中?”   赤羽一蹙眉,看了温皇一眼,却听锻神锋继续道:“天下风云碑六十载一轮回,天下豪杰齐聚天允山,皆以武战为重头,角逐天下第一的刀剑枪戟、拳掌棒叉、甚至蛊毒锻术——却轻忽了文把式,难免有重武轻文之嫌,故而今年首次在这甲子战之前,安插了个癸亥之争——‘杏坛逐鹿竞文魁’,近日正在城中盛传,二位想必对此并不陌生。”   赤羽道:“未曾听闻。”   他本想问,士林已有科举考试,又为何另设一场文斗?却又思及这世上恐总有不仕狂生或怀才不遇之人,这比试确也有几分合理,便不再多言,侧目瞥向温皇。   “耶,若要显得高明一些,便要摆出不羡慕、不诚服,万事皆知的模样,”温皇的废话被赤羽用眼神生生阻住,迫他连忙步入正题,哈了一声,道,“还请锻兄说明。”   锻神锋上前一步向缎庄踱去,道:“这与风云碑相类,却也有不同之处。文魁之斗不必以帖相邀,仅设琴棋书画、诗文篆辩八项。入赛并无门槛,自诩才华者皆可驾车而往。最后至杏坛之中,少待数日,焚香净身,以待角逐——而赤羽先生的行头着实不像个士人,进了杏坛,恐怕横生事端,不如,提早换去。”   赤羽按扇沉吟:“你的赌约,就在这场文魁争夺之中?”   锻神锋道:“不错。万道归一,武至极致者,文修也必然不差。你们二人若有其中一个摘得这八项中的魁首,便为我败。”[47][48]   此言非虚。   众人皆知世上锻术有两大家,锋海锻家与废字流。   前者重先天——“若非为铁怎炼成钢”,后者重磨练——“玉不琢也难成器”。   这二者的观念本就无对错高下之别,两家的铸术亦是互不相让,故而这各代掌门之间明争暗斗,始终也没个输赢。   而这锋海主人也确是良才,文武兼修,笑可谈风月,肃可评圣愚,也算是一狂生。   赤羽折扇敲在手中,掂量道:   “我们两人,而你是一人,你似乎很吃亏。”   “以一敌二,正是我之兴趣。”锻神锋傲然道,“你们不肯?”   “既已应下赌约,我也并无拒绝之意。”赤羽挺身道,“我择——辩。”   锻神锋眯眼道:“我择画。”   此刻却看那神蛊温皇早已走进缎庄多时,正在各色锦缎中徘徊不定。终于他长眸一亮,羽扇遥指着一件赤红底子、牡丹暗纹、饰以金线的辣俗袄裙,看着门外的赤羽,道:   “我觉得这个好。[49][50][51][52]   赤羽咬牙思忖片刻,突然念及不久前同聚万济医会之时,自己曾有幸得见温皇墨宝。赤羽心中一喜,嘴角不由地微微一弯又即刻收敛。   却听他对锻神锋道:   “他选择——书。”   -------------------   [47]神弈子注:在锋海锻家之“才”,废字流之“炼”以外,或许还有一层,暂名其为神韵之“韵”。此层既非先天自有,又非后天可成,或为机缘偶得。   [48]百代风骚注:依我之见,神弈子所言之物并非“韵”,“运”字更为宜。   [49]烧酒命注:那一年,我十六岁,便已经明白了——在爱慕者的面前,不能只提这衣服好看,直接掏银子较实在,没有银子就先忍住别呛声。   [50]雪夜韶光注:同上,太没气魄。这一点我会记到日记本中时时自警。   [51]始恋小玉注:据说上面两位前辈,一位桃花运势极盛,另一位最具吸引姑娘的魅力。既然前辈都以此为戒,我也得将此点及时补充在《恋爱三十问》中才好。受教了!   [52]锈剑注:此等破书!竟无端流传黑水城之中,毁人不浅。我已命大匠师颁出禁阅令,空长了年岁而心智未及弱冠者此后不得阅读。另,锋海主人年少之时,果不出我所料,为人利用而不自知,本领未现,架势倒不小!   ***   儒林翰墨,道骨琴书。   这堪与风云碑对垒的文魁逐鹿,阵势自然也不小。   还未入杏坛,山径两侧寒涧经流,腊梅初吐,留鸟悔叹,引得无数酸儒驻足感怀,悲岁末之荒凉。更有甚者,仰面涕泣——   温皇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的赤羽,果然那人的表情嗤之以鼻。   赤羽见状道:“这般惺惺作态的盛会,确实不来也罢。”   温皇却道:“景入心则为情啊,赤羽大人难道是无情人吗?”   “那不如你给我挤出两滴有情的眼泪来看看。”赤羽虽是一声冷哼,却也认真反驳道,“有计布计,有力出力,何必伤感?伤时而哭,于事无补……也于己无益。”   ——待到温皇再次想起来赤羽这番话的时候,已是三人在这山中静住的第二日了。   已入黄昏。温皇本无意鬼祟,推门却见赤羽正抱着一卷不算薄的《庄子》,腰板贴着木椅端坐得笔直。乍一看似直视着来人,可细细看去,眼睛分明蜷进了眼皮,盖上层睫毛——是闭上的。   可怕,玩稻草人么这是。   温皇见状,轻轻敲了敲身后的门,却见这屋中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近日,赤羽突然就嗜睡起来了。   温皇突然就想起这人一贯雷厉风行的模样来了,不知道他此等姿态,若是被他本人窥镜亲见,又该做出什么表情?   思及此,温皇一笑,反手将门关上,把寒意关在了门外。   打算……做一回不速之客。   他不由自主地往那抱卷而眠的人走去。   这一凑近了才发现,那张脸上分明满都是薄汗。温皇想也未想,便提起袖子缓缓将那人脸上的汗拭去,那双眼睛虽未睁开,嘴角却微微抽动了一下。   紧绷着的、无比干燥的唇。   温皇心中想到一个很伤风雅的比喻——久旱的辣椒田。   可他现在颇有心思想给这辣椒田来一场甘霖。   于是他净了手,用指尖蘸起了杯中茶水。顷刻的犹豫后,便已将手指抵在了那干涸的唇上,往复轻轻地摩挲着。   直到那发皱的棱角全部消失,变得润泽鲜红。   嗯……变成了丰收的辣椒田。   事实证明,坏事一旦有了个开始,就只会变本加厉,绝难讲什么回头是岸。   他这只罪手虽未蹬鼻子上脸,却从唇角往下滑去。   一会儿在喉结处捏捏,指头比划比划抹杀的手势。一会儿又轻轻扣了扣突出如桥的锁骨,以双指为腿在两座桥上闲庭信步。   心上仿佛缠了屡屡蛛丝。   良久,他才仿佛为自己的举动一怔,突然抽手,终于想起来此行的主题。   那只手复又探到了沉睡之人的袖口。   就在他刚刚摸到一个盒子形状的物事时,袖口一紧,手腕立刻被锁死。   “你在做什么?”   赤羽的嗓子有点哑,正似恰好醒来,可那双眼睛却仍未睁开。   命门握于人手,温皇必当如实以告:“来确认金刚不死丹是否还在你的身上。”   赤羽嗤笑一声,道:“你觉得我会将药丹转移给锻神锋?”   温皇颔首称是,却带薄薄怒意问道:“你既已醒了,又为何仍闭着眼?”   “因为我懒得看你假掰的模样——”赤羽道,“你总在强调我需信任你,可你,真正信任过我吗?”   温皇沉默了。   过后许久,突然叹息道:   “遇见你之后,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赤羽一怔,却为这一句睁开了眼睛,又缓缓阖上:“既然意识到问题你也不会回头,这种话还是不必说了。”   “赤羽,我若回头,只有——”温皇头一次皱眉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陡觉这话说尽了,便是乞求。   念及此他突然木然了一张脸,像闭口的蚌一般不再多言。   赤羽突然松了手,任由他转身走了出去。   直至人走茶凉,那双睡眼终于睁开,润泽的唇裹着紧咬的牙。   他使劲将自己的目光压向惠子与庄子的巧辩之中,一个时辰过去却恍然惊觉书页未翻,只看了结尾一行。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却道我非你,又怎解你心中黄连?   赤羽揣着古怪情绪,在翻书时用手背似不经意地蹭了蹭唇边。   又干涸了。   精彩的胜利通常有两种。   一曰奇胜,二曰侥胜。前者必然,后者惘然。   赤羽自认既肯提前做出准备,自然就没有输的道理。   况且此行前来以辩会友的,多是士人子弟。书自然读得多,墨水也灌得足,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咄咄逼人——却失于尽信书,难免容易囿于成见。   这辩赛初阵考的是揣情摩意——无非导人情绪,猜人所想,这对于赤羽自然轻易。   而后试恰以《庖丁解牛》为题作辩。   众士子皆困于“以无厚入有间”之中。   一方立论,当游刃有余、趋利避害,以养身心;而另一方则反驳,言文人当有侠骨,即使刀毁刃崩,何惧坎坷?   赤羽末了摇头,他既不做游走缝隙间的聪明刀,也不必做那偏与骨头硬碰硬的笨刀。   ——他本就是不是刀,而是一块硬骨头!   趋利避害的都绕着我走,我自无需烦恼。而硬要撞上来的刀,又何妨陪他一决胜负?   只听他此言一出,那些文弱书生皆被震慑。不因其“换刀为骨”切换了角度,仅为那般气魄,也已令人自有一番钦羡。   若说赤羽这一番胜得奇,温皇这边确实……侥幸了些。   书法本就是士人的看家本领,入世的要靠这手功夫绣身弃家滞国乱天下,出世的还要三不五时地寄托点闲适之思寂寞心境。   所以这在座的,谁没有个十余载的磨练?不生生从硬魏碑练到柔赵体,也难斗胆在这露怯。   可他温皇是谁啊,露得就算是怯,那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怯——   人家都用笔写字。他偏不,他硬要用扫帚写。   人家各尊一体,或楷或行或草或隶。他偏不,他上溯至甲骨。   人家所书或耐人寻味,或直抒胸臆。他偏不,他一张大纸就写了四个大字,神蛊温皇。   士人、狂生见此奇书,皆自愧弗如,连声赞道:妙、妙、妙!   提笔不择工具,上追原始清流,而这所书内容,更是目空一切、唯我独尊。   再观其字虽古拙,却也正说明其返璞归真,不信你看那飞白、你看那与常理刚好相悖的顿笔,险峻扣人心弦!   ——想必此人定是了悟书之一道,懒于炫耀的个中高手。不然,又怎会有胆做出此等荒诞之举呢?   此人不为书魁,又待何人?   赤羽与温皇由此并列辩、书之魁首。   而前者突然觉得这第一来的一点喜悦感也无,看着那与自己位列榜首之人——只道破罐破摔有时也不是自暴自弃的行为,那,是一种气魄。[53][54]   ----------------------------------   [53]琅函天注:前者胜之在其能实,后者胜之在其能虚。而这赤羽确有好辩才,自名家《白马非马》一题以来,辩合之术往往流于诡辩之学,常为立一荒谬之论而偷换概念,看似无懈可击,实则炫其机敏小技而已,不堪为大学。而赤羽此番并非偷换概念,实为转换视角,从两方为难的选择中另辟蹊径,开拓出了第三条路——做硬骨头,这也不失为一种发人振奋的活法。   [54]蒙昧玄者注:口中这般说,却难这般活。   ***   这三人心中虽都明白此番的节外生枝,本来不为争谁胜谁败,却也难免在意。   这温、赤既已胜利,便也作伙去了锻神锋那处,等待这或是胜或是平的结局。   腊月的天,一个人摇着羽扇,一个人攥着折扇,可这两人一路,竟无人开口说话。   他们在亭下看画,也都看得心不在焉,直至那锻神锋出现,二人才提起半分精神。   但是很明显,此人根本没有带笔。   他带的是剑,一紫一蓝,一对双剑,一望便知其绝非凡品,实为精心铸制,锋利逼人。他也没用那宣纸——两位随身的侍女为他搬上了一块木板。   四下骇然。   赤羽忍不住破冰发言:“以剑为笔,以木为纸,你们的作风倒是不谋而合,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不过他看似高明些,因为——你用的不过是巧劲。”   温皇觉得这话很难接下去,脸上的霜又多结出几层:“有时我也用蛮力,比如讨好你,求活命。”   这人似乎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了,赤羽道:“我才知你也会负气。”   温皇讥诮道:“或许我只是装作负气。”   “有意义么?”赤羽道,“这般的矫情,只会让交谈更累。”   温皇不答。   赤羽再抬眼看那白衣人,只见他剑舞已起,姿态凌厉,不过片刻,那木板上纵横交错,竟已有了冈峦秀水,江山相映。   ——这双剑虽非狼毫,却叫人目之所及,尽已陷入一片萧飒的墨意之中。   “可惜若成丹青,终究还需一抹嫣红。”白衣人观画突然道。   话音甫落,锻神锋的剑欲取绯红之色,紫电青霜,交错、转圜、挥出,直逼温皇而来!   只是,一把剑被羽扇阻拦了去路,而另一把剑——却堪堪被一柄红色的折扇架住,偏了三分!   “你取他的血也是徒劳。”赤羽忙解释道,“这人的血本也如墨一般黑。”   “哦?”锻神锋长眉一扬,“那便换作你?”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惊得那些士人四处逃窜,胆大的也都避到了远处。   唯有一个人,不仅不动声色,意外地留了下来,此时还不疾不徐地在石桌边饮着酒。   “当然不可啊。”那人执着酒杯起身走了过来,对着锻神锋说话,眼神却直逼赤羽,“因为我和赤羽先生,好像还有个交易要履行。”   那柄方为温皇挡下一剑的折扇,在风中尴尬片刻,却又陡然如掰断枯枝一般,果断地点在了身后蓝衣人的肩上。   “好,你来得正是时候。”赤羽道,“他——就交你处理。”   “那任飘渺的人头——”   “来日,自当奉上!”   ------------------------------------- 十三 癸亥腊月记事[之八] 小年将至,城中一片辞旧的喜气。 从灶台散到空气里的味道,从窗里透到窗外的颜色,顿时便卸去了风云碑将至的紧张。肃杀的冬变成了红色,墙角积雪透着饭香。 赤羽一人踏遍这热闹的城,终于跟着一名腰配白玉环之人来到一家酒肆,择此住下。 店不再是乡茅野店,酒客却仍是那几般的模样。 无响马子吵得梁上落灰,却有人一句平常言语,聒噪得比大吼更为可恼。 无肥硕的汉子携歌女调笑,可几位游侠聚众闲聊,竟为争夺浪荡薄情之名不惜满口自污。 无老狂童肆意坐在窗外偶奏胡琴,但台上有锦衣舞女,琳琅乐音,声声灼耳难入。 无人……坐在对面,共饮一杯。 赤羽坐在窗边喝下第三杯茶的时候本已打算上楼休息,却听四下嘈杂之声,又堪堪停了起身的动作。 “依我看,我们不到最后万不能表态,现在这楼中上下,不仅是主手副手各自为政——楼主明明吩咐我们在杏坛的山下支援,副楼主却带着我们这批人马立即赶到了这里——就连上任的楼主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主事,三方人闹得人心惶惶的,也没个着落。” 赤羽闻言心中一动,又自斟了第四杯茶。 似不经意地抬头,见身旁坐了一桌江湖客,看起来并没什么稀奇,有老有少、有丑有俏。 只听那人话音落后不久,一白眉老者即捋须皱眉道:“你若不记得我却还记得,你是得益楼主逼毒才保下一命,没想到竟是这般擅长苟且偷安之辈!” 那人被这老头挤兑得一怔,良久才支吾反驳道:“……不过是一个杀手组织,您老还倒和我论起情义来了,不觉着……啧,可笑吗?” 老人蹙眉道:“小子,杀手固然不是善人,但也不当毫无原则!” 那人继续色厉内荏,道:“这次我们刚巧入了中原,您老是不是顺便也该和采桑姑奶奶改投正气山庄——” “笃。”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其中一人仅用一指轻轻地扣了下桌面,所有的争执便都噤了声。 赤羽也不禁打量起这个人,相貌几分端正,黑发也有几分飘逸,他缓缓开口,道: “杀手确实当以讲求利益为其天职,但莫忘了,除此之外,楼中还有一点规矩。”顿了顿,“在最重要的时刻,号令者是谁并不重要——无上令牌在谁的手中,我们就当听从谁,不是么?” 这一言毕,不仅仅是这一桌,似乎整个大堂都为之静下来。 座中人半晌无话,却有人在口鼻中运气,暗潮汹涌。似是被压抑许久,一伙人最终还是有几个按捺不住,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无上令牌为尊是上任楼主定下的,现在他连人都不知所踪了,我们还要守着这成规吗?” 不知是谁领头道了这一言,随即便有几人跟着迎合,场面登时混乱起来。 赤羽登时眉头一蹙,四下望去,只见这屋中之人虽形貌各异,却有一个相同点。 原来不仅仅有一桌人佩戴白玉环! ——这屋中每人的腰间都有。 其腰间还系着带子,玉环饰以流苏,垂坠而下。 而那方才以指敲的人,是这屋中唯一一名腰系蓝带之人,只听他可惜道: “我本以为见风使舵的败类都在代楼主那一边……” 赤羽警觉地扣住折扇。 “咿呀”一声,只听门轴一动,还未及众人反应,一道人影已经步入屋中,来人白衣高冠,身背蓝剑,沉声接道:“却料想不到在我这里也有吗,一剑随风?” 赤羽记得此人,正是常与百里潇湘一处的、还珠楼副楼主酆都月。 那蓝带高手登时一讶,随即起身:“副楼主,难道你——你也赞同百里潇湘这样胡作非为吗?在楼主仍在还珠楼之时,百里潇湘便结党营私,现在侥登代楼主之位,其欲将楼主取而代之之心已尽人皆知。副楼主你难道坐视不管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说的没错。”酆都月淡淡道。 赤羽作毫不关己的模样,但觉气氛闷憋,便将纸窗打开了一条微弱的缝隙。 他暗自袖中一动。一条纸带的头也随即被虚夹在窗缝中,而那纸带末端被赤羽双指擦出一丝火星,在冷寂的小屋中默默无闻地燃烧着。 “难道不是你安排我们违逆百里潇湘,先行离开杏坛来此的吗?”一剑随风激动道,“莫忘了,百里潇湘是代楼主,真正的楼主只有一个——任飘渺!” 酆都月仍然不为所动,赤羽暗自忖度,此人虽唐突而来,却并不似杏坛时突然出现的百里潇湘那般锋芒毕露,反倒是十分沉敛的。 “我或许也可助他成为楼主。” 他这话音一落,屋中剑拔弩张之势更盛,只是方才仅有几个高喊着不尊成规的,这下变作了十余人,纷纷起身站在了酆都月这一边。 “你!不可理喻!” 但是这躁动并没有持续多久。 “嚓!” 只见那十余人方站定,酆都月竟不及人反应,背上蓝剑已然出鞘,在空中一挽,当即便是稳稳的一记平抹! 在他身前方站定、欲跟随他的人立时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剑平整地削去了头颅。那断首接连坠落在地上,竟与店中不停奏出的乐音鼓点一致。 剑招不美,却狠。 鲜血不艳,却猩。 非是剑意,只是杀戮。 饶是赤羽也为这一剑震住,他腹中不禁一阵恶心,当即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那十余人中剩下的都傻了眼,还不等他们反应,方才未关的门缝外陡然爆射出一道凌厉无比的剑气,在空中化而为七,直取那剩下几人的后心。 这一剑,竟比方才酆都月那一记平抹更快,更狠。 “听闻,在我离开的日子,有人欲将我取而代之,是真的吗?”屋外一个银发人挟着剑气,其人长衣带风吹了满怀,如天边皎月,负手而入。 酆都月俯下道:“是的,属下方才已与楼主合力除去其中一部分。” 大堂中寂静片刻,所有人当即单膝跪地,望向来者。 ——可除却一个人不同。 银发人缓缓踱入,偏偏走到了这个与众不同之人的面前。 只见那人一人独坐,手握赤色折扇,看似气定神闲,又似有薄薄恼意。 “你不跪我?” “我需要向你俯首称臣?”赤羽一抬眼,直视来者,“还是说,许久未见,你不再是任飘渺,而是还珠楼楼主了?” 银发人干脆并不客气地坐在了对面,道:“任飘渺还是任飘渺。” 赤羽颔首道:“确实,你的言语依旧惹人发怒。” 任飘渺竟也兀自拿起了一只空杯,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道:“那么,赤羽还是赤羽吗?” 对面的人并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要杀我。不弯不绕,正是你的个性,怎么今天却不用凤凰刀直接对准我呢?”任飘渺摇摇头,饮下杯中茶,继续道,“月有阴晴圆缺,无常的道理我自是明白,你也不必介怀。” 却见赤羽目光一垂:“月本无阴晴圆缺,无常的不是月,是人心。” “赤羽,你变了许多。”任飘渺道。 赤羽支颐而问:“是怎样的变化呢?” “爱弯绕了一些。”任飘渺道,“你看,我可是将所有的牌都摆在了你的面前,而你呢?” 赤羽皱了皱眉,道:“你以为我没有?”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窗边一个小小的火星终于沿着纸带攀上了窗台,火苗的脑袋随即便向纸窗上猛地一顶。 只听“呼”的一声过后,门窗应声燃起,整个酒肆内陡然袭来一阵热浪。 赤羽与任飘渺当即后撤数步。 再向后望去,燃烧起来,却不止那一个纸窗,而是——整座酒肆。那火势越烧越旺,酒窖处亦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滚热的火焰登时窜出丈余! “原来你早有准备,甚至是在住店之前,便已料到我会来此。”任飘渺不惊不惧,却是一副果然的神情,“以纸为媒、穿针引线、遍布店中,只要引燃其中任一点,瞬间便是一片火海。妙,绝妙啊。” 赤羽折扇一扫,所过之处火势更盛:“西剑流尚有攻城之策,此番不过应付一处酒肆,便能叫你这么吃惊?” 酆都月已稳定还珠楼众撤出火海,楼中只剩下了两人。 任飘渺的剑已经坠在火中:“这场火就是你的底牌?” “不是。”赤羽的手中烈焰乍现,凤凰刀已经出鞘,却听方才刚刚消停的楼外传来一阵喧嚣,“这种程度的火焰只配做信号而已。” 车马咴然而停。 “是西剑流的人来了——” 外面叫嚷的人话音还未落,雹子般令人窒息的兵戈杀伐之声已经哽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赤羽闻声一笑,道: “赤羽信之介,今日不论才智,但愿领教飘渺剑法!”那赤发的人站在火中,却引燃了更为炽烈的火焰,那红光映在面上,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鬼魅。 “好好好,”顿了顿,“如你所愿。” 任飘渺话音未落,剑却已从剑鞘脱出,只见他单手一挽,剑身犹如鹰隼之翼在空中向后盘桓蓄力一周,随即暴冲而上。笔直的剑意横贯而来,利剑之速竟让人一时无暇闪避,只似被重锤牢牢钉在地上! 赤羽认得此招,出不入兮往不反,剑意冲霄势无还。 正是剑六、绝! 赤羽亦不打算避,凤凰刀淬火运势既久,待力道已老,由上至下笔直劈去。 这一招式并无名称,也无机巧,只是随机而发,唯求以纵之势颇横之力而已。 他本以为自己近日乏力嗜睡,关节已不甚灵活,这一刀直劈必然抵不住对面的剑意,故而脚下已有了转圜动作。 谁知这刀势甫运,竟突觉内息调和,虚汗也不再发作。这烈焰一劈竟挥出了十成力道,堪为开山裂石之势。 随即刀身挟风挑起蔓延的火势,竟逼得那剑气决绝之力也无从进犯。 赤羽深明凭借自己的身体必不可久战,脚跟果断退势一收,移向脚尖,以人载刀,竟迅速又向前俯冲而去。 这一刀虽火热暴烈,却仍叫人觉得寒意森森,那锋芒的来意毫无试探,而是——直取任飘渺的喉咙! 任飘渺似也并不恋战,长剑刚硬带柔劲,生生将取命的刀抹了下去、又挑了上来,趁着对方空门的刹那,兔起鹘落,一刀一剑竟已相击数十次。 其剑力道之野蛮,直震得赤羽糊口发麻。而凤凰刀携着火舌,炽热无比,任飘渺也并未讨得便宜。 近身相击约莫七十有余,声声铿锵震耳,赤羽力道稍有一亏,不得不紧紧握刀,任飘渺趁此机会,剑锋一改,向着对方的喉咙,回敬方才一剑! 赤羽仰头疾步而退,对方却并未进逼而来,相反,任飘渺竟将长剑遥遥抛掷,还入鞘中。眼下两方对峙,局面已僵,互难相让,而任飘渺这一剑却不似方才凌厉,甚至轻松随意,僵局既破,一闪而逝。 “剑一、破!” 剑光虽然立刻晗入鞘中,剑意却未随之而止。 赤羽见状竟傲然一笑,随即刀行剑法,凤凰凌空盘旋数周,恍若赤凤之羽,玄妙难寻,凤尾逼人的火光竟是叫任飘渺也为止一骇! “这是——” “剑八、玄!” 赤羽一声喝,惊得任飘渺剑眉一扬,避开锋芒,却仍是被那刀势携来的业火灼了丝缕银发。 任飘渺沉吟道:“你会飘渺剑法?” “自你将剑招留在后山崖壁之后,此事西剑流尽人皆知,好刀剑者愿参悟此等高妙剑法,我也无可阻拦。”赤羽道,“这顶峰的第八剑,我参悟得如何?” 任飘渺似是有些惊讶,又像有些赞许,但最终仍不过一声冷傲的笑意:“你以为,剑八是顶峰之剑,可破剑一?” 赤羽思及崖壁上所留的剑招,一招比一招繁复,参悟亦是一招难过一招:“难道飘渺剑法不是层层递进?” “非也,”任飘渺道,“境遇不同,随心而发,每一剑各有其用,破,是为天地间破开混沌的第一道罡气,而玄,则是剑气纵横,无从分辨,繁复之中藏有一脉沛然剑气。你以为,罡气与玄妙,哪一个更强?” 赤羽顿悟道:“时也势也,取决于运剑之人也。” “好。”任飘渺道,“现在,我仍用剑一。” 他话音甫落,无双剑便如方才一般再次归入鞘中。 赤羽眼中透着决然,似带着一丝知遇之色,一丝豪迈之意,笑道: “我,仍用剑八。” 又落雪了。天地间又降临了一场寂静。 酒肆外兵戈不知缘何已熄,唯剩屋中的业火兀自燃烧。 “酆都月,你,果然在这里。” “你果然也来到了这里,百里潇湘。”顿了顿,“却仍未除去温皇。” 然而外面的风雪声,屋中人早已无从听见。 “锵——” 最后一次的刀剑相鸣之音却并不如剑者和刀客那般果决,甚至透着一丝绵长。 ——凤凰刀势未起,却已颓然落下。 赤羽关节的麻痒恰在运刀的瞬间发作,而那刀无力地抹在那罡正的一剑上,却无任何效用,直叫那无双剑长驱直入! 雪落进屋中。 “住手!” 火海之外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向来是儒雅平静的,今日却头一次染上了一丝急切的波澜。 只见火海外飞入一把蓝白相间羽扇,精准地击在了凤凰刀镡,刀身瞬间后继几分力量,生生削至无双剑上,纵是沛然罡气也为之偏了一寸! 这关键的一寸,虽难改无双剑纵势——仍旧向着赤羽穿腹而去——却也堪堪避开了腹部的要害。 待剑锋抵在墙上,终于停下,任飘渺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竟被这猝不及防的力道震得掌中渗出血液。 一寸生机。 任飘渺再看着走入火海的来者,蓝衣飘扬。 看着那个人,他的眼中不禁带了几分疑惑。 “宿敌。”那蓝衣人拾起地上的羽扇,扑灭上面的火星,眼中竟有一丝狡黠,“我记得,现在还不是我们对决的时候。” 是温皇。 任飘渺眼中的疑惑居然瞬间变得有些咬牙切齿,颔首道:“是。” 温皇一改方才那一声喝止的气度,笑道:“那么,现在身居劣势的你,可否将这个人暂时交我?” “随你。”任飘渺眉头一蹙,先点了赤羽周身穴道,妥善将长剑取出,却又对温皇道,“豢养蛇蝎,小心有朝一日被蛇蝎咬到。那你……便坚持不到你我决战的那一天了。” “耶,我自小不就是以蛇蝎为伴吗?”温皇打趣道,“这才是至极的趣味呢,不是吗?” 赤羽眼中已然发糊,舌根也已有些发硬,困意渐渐洗去了腹中撕心裂肺的剧痛。他隐约可见任飘渺负剑而走,而那一抹浅蓝竟蹲下来小心将自己抱在了怀中。 这一动,困意骤减,牵动得伤口一阵锐痛。 要命。 赤羽硬是咬牙挤出一句话:“你真、命韧。” 与此同时,温皇还不待回答,便觉得的手中登时一热,竟是对方的腹中涌出的、滚烫的血液。 那血汹涌难止,脉脉地淌进袖口,惹起衣袖处一阵湿热黏腻。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因为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似乎是有点激动的。而这激动之中似乎又带着点愤怒,他还来不及想这愤怒由何而来,却难得已经口先于心地吼两字: “闭嘴!” 却又后继一句:“此时再挑衅我,除了失血,没有好处。” 赤羽也顾不得尴尬,勉强望着温皇,有条不紊道: “告知西剑流众人,撤至山麓。” 温皇叹息了一声,还是点了头,赤羽见状心中一松,眼皮却慢慢阖上。 看来,是要好好休息一次了。 更何况,耳边恰也有个声音这般怂恿你: “睡吧。睡够了,然后……再醒过来。” 啧。 真是,废话一句。[60][61][62][63][64] --------------------------- [60]百代风骚注:嗯…… [61]烧酒命注:嗯…… [62]雪夜韶光注:嗯。 [63]始恋小玉注:为什么大家都在嗯? [64]天门扫洒僧注:不可说。 十四 癸亥腊月记事[之九] “你说,它们为什么要活着呢?” 是腊月天、寒山上,千雪孤鸣骑着匹桀骜快马奔营帐冲去。 一路上,这打冤家来的马爷爷许是太久不见主人回来,暗自怄气,存心忤逆——你叫他快他便悠闲自得,叫他停他便肆蹄而奔,眼看千雪狠命把双腿往马腹上钳、欲勒马,却越发感觉景物飞速后逝,颊边寒风猎猎。 难得他的耳朵一点都不觉得冷。 不仅不冷,而且很热。 因为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家伙,那张嘴这一路上就没停下过聒噪: “千雪王爷,你能不能骑得慢一点,这样我会很难跟上你。” 千雪心道你以为我不想慢下来吗,随即倒也回头瞅了一眼身后那紧赶慢赶的人,忍不住道: “我说,一个你一个战兵卫,同样是侍卫,为什么你话这么多,那个家伙的话那么少?搞反差吗?” “我的话很多吗?”那人使劲抽了一鞭胯下懒马,赶上千雪那匹倔的,“我是在和你讨论问题。你说,这些动物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冬末,现在赶上节前的冬猎,就被我们这样猎杀了。那它们先前在严寒里努力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千雪点了点头,道:“对,你的话很多。” 显然这句话对后面的人毫无杀伤力。 “难道我们和它们也是一样的?所有对武道的追求、其余的一切,在面临致命危难的时候,就都会被一笔勾销吗?”后面的人仿佛不需要回答,继续喃喃自语,“那活下去的风险岂不是很大?这样活着真正很辛苦,还是说我们活着的幸福就在于体会其中的不幸——”[65][66][67] 千雪终于被絮叨得无奈至极,连忙打断: “啊!活着很辛苦的话,麻烦你赶紧骑上我这匹疯马撞树会死的比较快!再活一秒都是没胆自尽的懦夫啊——” 谁知他话音未落,前方营帐将至,不远处就伫立着一匹金鞍白马,两个倚树闲人。 可自己胯下这匹正直冲而去,勒不住。 千雪见状不由一声惨叫。 ——却堪堪停在了那二人面前。 ---------------------- [65]天门扫洒僧注:苦,不过众生苦,而众生因果相循。虽观于其中一世,常有因果不协之状,盖皆不出前世果报,或为往生造因。此小友由冬猎一事触发所思,颇见佛性。不仅为其爱惜众生,更因其擅思考、精探究,假以时日,以己见而代他见,则离树立正见不远矣。 [66]金刚般若注:虽言当世果报不协乃常有之事,上注者揣慈悲心,便可如所言一般坐视?恐是道无情,道人有情。僧绝尘,人在红尘罢。 [67]梵海摩诃注:怀揣慈悲心?坐视因果许非慈悲,然天门扫洒僧所思所为更绝非慈悲!另外,此书由谁带入天门,即刻便由谁带出天门——连同那一摞《白娘子传奇》一起。 眼前这两人他十分熟悉。 一者面刺龙黥兀自沉默。一者呢,华裘锦衣,外罩一层浅褐色的纱,在天地一片空茫之中,薄如蝉翼。 对,千雪觉得,这个人穿了多厚的衣服,形容词依旧是单薄。 见是王叔,千雪赶紧翻身下马,牢牢地将这暴脾气畜生拴在一边的树上,就挠头走了过来,对着其中一人,道: “我们都回来一圈了,王叔你怎么还在营帐这边原地没动?” 那倚着树抱臂养神的人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没好气道:“等着听你怎么教唆我的手下自尽。” 千雪哼了一声,心里却反而有几分喜滋滋的。自打上回的事之后,自己还是头一次逮到机会和他说句话,虽然对方语气不善,他也不知怎地,早就认了——这话题自然就胡乱地扯起来不想轻易结束: “这也怪我?你身边这白……令狐将军,就这样一路上没消停过地问我问题,我的耳朵都快被他问出火了!” 竞日从鼻中扯出极其短促的哼,又上下打量眼前这人。良久才恢复了熟悉的口吻: “倘若你小时候肯跟着我多读几本书,也不至于连他问的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了。” 千雪见他终于不再爱答不理,如蒙大赦,连忙接道: “术业有专攻啊,你负责看书,我负责动手,哪有拿你的长处和我短处比的!说来——王兄正举行这场冬猎辞岁迎新,可别说打猎了,你这连马还没上去,说得过去吗?放在几千几万年前靠手脚吃饭的时候,你这样的早就饿死给大家吃了!” 虽然将至年底,可思来,这冬猎之事,实在也不是为的什么辞岁迎新,多半是苗王为与西剑流合作所准备的一场狂欢罢了。 “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小王这身子便免了吧。”竞日望望令狐千里满载而归的马,又看看千雪空无一物的手,故意道,“不过,看来身强体壮的你,这次狩猎的成果一定不错。” 果然千雪脸色登时一灰。 已经来不及堵住令狐千里的嘴,就见那头壳缺根弦的家伙停马而至,眨了眨眼睛反驳道: “不是啊,我和千雪王爷本来有赌输赢,每次都是他赢,可这次他不知怎地,就猎了一只兔子,而且箭还歪了——那兔子是吓死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王爷还死活不肯把它捡起来算数。” 千雪仇视着令狐千里,不解释。 竞日瞟着千雪孤鸣,没说话。 可就是这样的交谈,好似又将一切拨回原来的正轨。 这诡异的气氛也不知持续了多久,见千雪一直在使眼色,竞日终于叫身边的战兵卫与令狐千里下去休息。 那两人都颇不放心地盯了竞日好一会儿,倒给千雪惹得心头一毛,对战兵卫道: “喂,你放心走吧,这有我呢。”说着又看向令狐千里,“你也正好躲进营帐那边想想为什么要活着,顺便把猎物烤了,啊——烤熟了再来啊!” 竞日瞥了眼这妄自吩咐的人,道: “分明赌输了,还差遣胜者给你效劳,千雪真是高明。” 那两个人早已经走远了,千雪却一直忘了答话,只盯着树边那人看。旁人是自己遣走的没错,可现在就剩俩人,反倒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末了才从喉咙里扯出一句话来: “……那个,王叔,不然,我来教你打猎?” 竞日的脸色有丁点的鄙薄,看向千雪那匹马,一蹙眉,若有所思。 “唉呀,不是我刚才骑的那头倔畜生!用你这匹——”言罢千雪就凑了过来,将手搭在竞日的肩上直往那白马旁边推。 奈何那人肩上大氅上一团毛茸茸,惹得千雪忍不住就捏了两把,怂恿其上马。 见竞日无动于衷,千雪凑到那人耳边轻声道:“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你今天顶多有点虚,上马——正好刚刚我还没有玩够。” 说着,千雪一个人摁着竞日的肩就跳上了那匹白马,那红褐色的长发像匹破关的烈马一般飞扬而起。 他就这么伸着手等着竞日上来。 竞日把手递了过去。 伸手就把他拽了下来。 “我哪也不想去。” 却见被扯了手、连滚带爬摔下马的家伙只轻嘶了一下好半天没吱声。 半晌才开口道: “我说王叔你是不是来了月事啊这么大脾气!用不用我给你准备好草木灰和棉布啊?” 竞日站在树边,突然皱眉吩咐道:“千雪,你过来。” 千雪掸掸身上的雪,衣服上却还是留下了点挥之不去的泥:“干嘛?” 竞日见那人听话地走来,待即将靠近,又冷不丁地又往他手上一扯,却被那人灵活地躲开了。可他不肯罢休。 那手上分明存有陌生的剑气。 ——却不是他那把笑藏刀能用出的星辰变。 “哇靠!多大了还要玩打手板的游戏?”千雪一愣,连忙制止竞日疯狂地扯他手的动作,却见那人在这拉扯推搡间突然就往后倒下去。 千雪本能地就伸手要给人扶住,谁知这一来,不仅手被对方顺势一把捉个正着,那袖中还坠落一样物事,飘飘悠悠,终于落在雪地上。 一个空荡荡的、纹饰精致的布袋。 竞日眼中一动,许久没有说话。 再看眼前。 这是一只糙手,正心震开道裂痕也未包扎。在方才那番拉扯下,粗粝的药与或新或暗的血混合在一起,中间深陷,边缘微微肿起。 像裂开的口的石榴。 可这次不再是讨好的嘴脸了——伤口下撇,凑个小哭脸。 “受伤了?” 竞日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伤口,那人眉毛不皱,脸却已绷得死紧: “啊。是啊,这不很明显吗。” 千雪倒也无从否认,用空闲的另一只手佯作好整以暇地捡起地上掉落的东西。 谁知他刚要揣回自己的袖子里,又被人半路劫去,顺便问道:“受伤原因?” 千雪下颏一扬:“刚才打猎时手上不稳,弓箭弄的。” 又不动声色地去抢那布袋。 “你比从前进步了许多,”竞日干脆不再进行这无休止的幼稚抢夺,直接扣住了那人的两双不安分的手,狠狠捏上,“在撒谎不眨眼的方面。” “跟你说,我也是以诚待人的!知道了就别使劲捏我了啊——”千雪打着哈哈,对方却抓着自己的两只手贴得越来越近。那人井般的眼睛里有一抹异样的波澜,自己不知怎地,心里头也被那水波搅合得慌乱起来。 “千雪。” “说!”见那人不说话地盯着自己手上的布袋看,千雪面上发窘,意图打岔,“每句话前都要叫我名字干嘛,有话就说,你是叫魂还是撒娇?” “我要撒娇。” 千雪怔了怔,道:“撒!” 竞日虽常常对自己说话肉麻又超过。可这一次却不同,至少自己还没觉得头皮发麻,只是心道这主果然是月事来了,事恁多,随即补充一句:“我给你挡着。” 谁知竞日当真将大氅一解,闹得千雪一慌神:“还脱衣服?你这真是要撒尿吧?” “对。”顿了顿,“所以小千雪闭眼,别看。” 千雪骂骂咧咧了几句,却也真的闭上了眼睛。 先是手中那布袋被缓缓抽走,溜过手心。接踵而至的,是大氅边缘的绒毛,缓缓蹭上了脸。 竞日用外衣将二人裹在了一起。 “你今天看起来有些紧张。”竞日判定道,“最近将要发生什么事吗?” 话音甫落,一双手便若有似无地蹭在鬓发上,那发分明像主人一般刺硬。可竞日偏不气馁,拢梳齿,刷逆鳞,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 气氛似乎,不太对。 “……没。” 千雪勉力不让自己深呼吸,却还是忍不住喉咙一动。 竞日一笑,轻声道:“你不必因为同情,便时时要故意逗我,我还没那么脆弱。” 千雪坚定地摇了摇头:“比你可怜的人多极了,你这个妖怪有什么好同情的?” 竞日却好像很满意这个答案,随即话锋一转,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千雪头一次觉得,原来除了动刀和煎药之外,世上还有一件事能让自己真的紧张起来。 他本打算继续用事不关己的作态包裹着心中莫名的期待,语言却暴露了急切: “你问未说的第三件事?” “不是。我只是好奇——”却听对面一声轻笑,气息几乎贴面,“如果我不按你的吩咐服下乖苍狼的药,你会对我怎样?” ——如果此刻叫千雪孤鸣睁开眼睛,那么竞日便会看到这人难得涣散的一双眼睛。 可正因为闭着眼睛,眼皮前被那人挡出一片黑暗,心中却反而看得更加清晰。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师父手底下教出来的皇裔,或亲或疏倒也有一批,可他根本认不全,却记得竞日孤鸣——毕竟,读书最差劲的向来和读书最好的孽缘难尽。 他做逃学书童在纸窗外向他的头丢石子——被那人不着痕迹地接住;他抽空给他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起初他捂着耳朵跳脚骂娘,久而久之却渐渐发现,原来比起抗议,自己在外面和藏仔温仔的冒险经历,才是堵他嘴的最好办法。 然后呢,他突然便不再是那个讨厌的、聪慧逼人的孩子,却成了个烦人的、体弱多病的竞日孤鸣。 再后来,他可以连着见他一个月,也可以一走就是连年不归。 如今他的书房仍然留着自己当年的罪状,那些攻击未遂的石头,一颗一颗。 而自己竟也这么鬼使神差地收着那个见鬼的破布袋,一天一天。 ——只因为它装过那人准备的几块甜嗖嗖的栗粉糕。 我之于他重要么?他之于我重要么? 千雪想不明白。他只明白这个人该是自己最特别、最难概括的一个人。 如果说藏仔、温仔是自己的朋友,颢穹是自己的亲人——而竞日是什么呢? 王叔?朋友?同修? 都是,而又都不是。 这个问题想过很多次了,但结果,屡屡是他决定不再给这个人归类了。 ——你会对他怎样呢? 如果用头脑不适合自己的话,不如用心试一试么? 可是—— 他娘的可是什么,哪那么多废话,那就试一试呗! 千雪突然闭着眼睛笑了一下,随即竞日恍然听到他说: “不喝药啊,好说……”千雪双手伸出,突然就按在了那人的肋边——那里该分别有一枚绒球的。随后,隔着布帛,指尖抹着暗绣,顺着肋骨一根一根梳理,缓缓地滑向那人最突出的胯骨。 就在抵达的一刹那,千雪猛然开掌,摁着腰便将人拥了过来: “老子打算这样办!” 竞日暗自压下惊愕,却觉得身体一阵坠落,随即后仰下去,却未如预期般仓皇触地——落地的瞬间又被那人凌空一带。 千雪重重落在了雪地里,裹挟着竞日重重落在千雪身上。 底下的人眯起眼睛向上瞄准了一下,却见身上那俯卧的人慌张已无,眼中已经有了几分笑意,似乎是自己从未从他脸上见到过的—— 鼓励? 他突然想,这回自己可以不用温仔、藏仔和狼崽的历险记堵他的嘴了。 他可以换一样。 新雪积了厚厚一层,躺上去倒不是冷的。 千雪单手锢了那人的头,嘴巴点在那人鼻尖,又极缓地往下挪到对方的唇上,虚虚地悬着。 竞日深吸了一口气,因无处支撑,正打算安置自己的双腿。 “跟你说,别乱动啊,我现在还只是沾花惹草,别一会儿演变成下肢思考。” “小千雪你——” ——你做的很好。 千雪突然就想起曾经竞日讲过的用笔,欲上先下,欲左先右,事实上,他现在头一次听他的话认真写字。 写在他的唇上。 待到蓄满笔意,轻轻地在那温热颤抖的唇上回锋、起笔、走笔、轻压、提笔,留下一道蚕头燕尾形的波挑。 五分墨意,五分情意。 竞日隐隐约约地觉得,眼前这个人的书法不好,多半,也是装的。 可竞日似乎并不如此刻闭着眼睛的人所想的那般陶然忘机。 他并没闭上眼睛,目光甚至未曾离开那人手上的裂痕。在这缓慢无比的轻吻中,他约莫只牢牢地记住了对方手上那道剑气的感觉。 变化万端,沛然刚劲。 若未料错,这该是千雪那个名唤任飘渺的朋友,也是还珠楼主所使用的飘渺剑法。竞日勉力忽略着唇上细微的触感,脑海中断续想着的只有一个问题。 千雪用飘渺剑法做了什么?难道…… 可惜思路又被搅扰得难以为继。 ——思考这件事,这比……接吻重要得多。 他这样告诫着自己。 待千雪方要得寸进尺,忽闻长空一道鹰唳声急,紧接着便是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竞日几乎是瞬间便撑起了手,大氅从那人身上一掀,立时站了起来。 千雪刚要起身询问情况,却被那站起的人一脚踢到了树边。 在翻滚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远处的一骑雄霸在前,身后跟着一名金色铠甲的将军。 千雪吞下满腹委屈立马会意,顺着那一腿的力气立即滚到了马腹下。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诗境是这么个诗境,可方觉悟便被人生生搅扰兴致不说、还吃了一嘴雪泥的人,恐怕是体会不到这些的。 今天的怪事不少。 千雪觉着,自己这是头一次根本不想看见王兄和藏仔。 这感觉当真新鲜。[68][69][70][71] ----------------------- [68]仗义执言注:啊,我算是明白了。此书中神蛊温皇的部分看着费脑,千雪孤鸣的部分看着败肾。那一边是你本以为会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这边是你本以为是神女会襄王——结果却是亲完两茫茫。唉,《巫教遗稿》中的激情……天下间最可笑的悲哀! [69]雪山银燕注:写下来免忘,记得看完此书要问二哥什么叫“神女会襄王”。 [70]剑老小注:上面真应该标“笨牛注”!看这种书做批注干嘛要留下你的真名啦真是头壳被霜挤到了! [71]如来七彩注:看来两位小弟昨日是因为研读此书而未完成师尊布置的功课。当时吾心中还在奇怪师尊为何没有生气,如今得而观之——原来如此。至于银燕所疑之“神女会襄王”,莫要询问仗义,吾来告知,其可以理解为“礼法难束,世情不拘”而已,并无旁意。 “这回冬猎已经有人在我们头里回来了吗——”领头的苗王勒马,走近才看清那躺在雪地上的狼狈王弟,不禁奇道,“你第一个回来的?钻马腹底下做什么呢!” “呃,我不是第一个,王兄啊你去和令狐千里比一比就是了,不用问我了!”千雪在雪地里滚了滚,一时口讷,“至于这破马……” 在一旁兀立的竞日躬身行礼,顺势接着道: “参见苗王。小千雪的马好像在打猎时给剐到了,便一直不听使唤,”竞日忍不住咳了两声,“这才导致千雪……发挥失常,他现在正在检查,以便疗伤。” 千雪一愣,只觉面上一热,马腹上有一滴血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一扭脖子,果见那烈马腹部有一严重的镖伤,已非新伤,有些化脓了。 所幸无毒。 惭愧。惭愧自己错怪了马,又惭愧自己比竞日失察。可与此同时,千雪不禁一皱眉。 ——这一镖,会是谁做的? 神田京一几番辗转终于赶回了西剑流据点之外。他停下步子谨慎地环视了下四周,在并未察觉出什么异状之后,才顺着后山罕为人知的通道进入神唤大殿。 务必赶紧将军师留下的密信交给祭司大人。 他本来步法极快,旁人根本难以捕捉到他清晰的影子。 然而此刻他刚迅猛地迈出左脚——步伐却像是在散步一般绵软无力,被人生生拦在了前面。 那人敝履一袭白衣,怀中还妥善地抱着一个人。 神田缓缓抬起头,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一向轻松的神情顿时僵在脸上: “师——” 还不等对方制止,他自己便先住了口。面对这个曾经自己最为熟悉、尊敬,也是西剑流上下自己最为憧憬的人,此刻他却突然只能张着嘴,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称呼。 背叛,是西剑流最不可接受的错谬。 而这个人,也是……自己的师父,却正因背叛,而被祭司大人下了格杀令。 本来他抱以期望。 现在西剑流的人马三分。 祭司与六部之四仍坐镇中央固守据点,柳生大人率四组与众武士安插进苗王宫,而邪马台笑与天海光流所在的兵、道两部正率领八门之人与军师里应外合,周旋金刚不死丹一事。 这样的话,西剑流上下实在无暇分神处理……师父的事了吧? 会不会祭司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便也忘了? 可是他现在却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于情当如何、于理当如何,却见那白衣人缓缓将怀里的人递了过来。 神田无法拒绝。 那人正是西剑流上下已经失踪了半月的四天王之一,月牙泪。 只听白衣人缓缓开了口: “先前泪中了蛊毒,经过这些日子调养,应当已经没事。我让他暂时昏迷了过去,不出两个时辰便该会转醒……如果义父问起此事缘由,便说,回来是泪的心愿,我便送他回来了。” 神田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像是轻飘飘的风从耳边吹过,什么也没有留下。他亟欲抓住点什么,便一句话冲口而出: “所以回到西剑流,不再是师父的愿望了,是吗?” 可那人还未等他说完便已转过了身——却伫立许久未动,也未曾开口。 他终于还是道: “方才你运步先出的左脚,脚尖的蓄力虽够,但腰部的力道压得不够低,这样走出的步法虽然快,却失于步伐不稳,才会被我截住。京一,此后莫要因为追求速度而放弃作为基础的稳定……才好。” 话音落,白衣人扎稳步子,左脚先出,极速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一如往日——将自己做不好的动作反复示范,不厌其烦。而自己呢,仔细参悟学习之余,常常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惊叹又自豪的笑笑。 我的师父是最棒的。 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像他那样呢? 可这一次,神田京一依然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 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明白这一次示范以后,他的师父,大约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倘若神田多一些仔细,像每次一样追出去看,他便会发现,其实这一次的示范,堪称是师父做的最差劲的一次。 ——那步法竟在千丈之外被绊住。 向着西剑流的方向,长跪不起。 “喂,摔一下而已,男子汉——至于哭吗?” 宫本总司没有说话。 旁边的声音似有些叹息,道:“自己坚定去做的事,就不要——” “我,”白衣人不知向何处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终于还是从雪地里缓缓地站起来道,“不后悔。” ----------------------- 十五 癸亥腊月记事[之十] 天色不早。 西剑流驻扎在苗王处的下属分为两批,一波轮值,余下则跟随苗王一同参加冬猎。眼瞧着外面已入了夜,马上就是冬猎结束,夜宴开始的时分。 作为西剑流一方的代表,他倒也明白此番盛会想必又是一次不见硝烟的唇舌之争。 可事实上,他本是一介武夫,不善言辞,不懂周旋,却被祭司差遣至此地委以重任。起初他还有所怀疑,现在倒也隐约明白个中理由了。 柳生鬼哭有些倦倦地坐在营帐里整理着心情,桌上还摆着一封方由西剑流下属秘密交上来的书信。 是熏托人传来的。 ——南山崩殂、西岭雪昭、北龙潜渊、海客难亲。 柳生草草观之,知悉西剑流眼下虽无大碍,但也算不得顺利。 当初安插在中原南岳的三清道长被人除去,欲嫁祸的西岳现已洗脱冤名,而正在合作的竞王自有筹划,深渊难测,西剑流不得不对此设防。 就在那最末一行遒劲的“东来海客敬难亲”之下,是细密严谨的一行批字,语气甚是强硬: 竞王不可尽信,不忤逆,不配合! 柳生又来回打量了一番这薄薄的信笺,带有几分不舍地将其就着烛火燃了。纵是事端不少,军情严肃,他却难得忍俊不禁。 口吻,态度,神气。 他几乎能想到这两人书写时的模样。 赤羽是熏带大的孩子,这两人……大抵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吧? 可惜这笑还未来得及浮现在脸上,便被生生碾作一个苦笑。 门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节奏平缓。谁人可一路上无人拦阻,直接走到了柳生鬼哭的帐外呢? 修长的指节扣在厚实的帐帘,随即帘幔掀开现出一人。 锦衣华服,眉眼带笑。 “晚宴将至,不知小王——是否来得唐突了?” 柳生摇摇头,示意对方进入。 进来的人却并未安分地坐在椅上洽谈,正相反,他在这营帐中东走走,西转转,任由这沉默凝固许久,才停在烛台边抬起手,用指甲挑起些许还未干透的蜡泪。 “这只蜡烛方才吃饱了。”竞日笑道,“吃了一封信吗?” 柳生并不打算否认。 他明白在聪明人面前一定不要自作聪明的道理。 “如果竞王连这个都可以料到,那信中的内容应该也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正因为猜到,才会走这一趟。”竞日似是难耐帐中苦寒冷气,咳了两声将手悬在那小小的蜡烛上方焐烤,继续道,“西剑流想必对小王生了些误解。” 柳生叹道:“竞王既自知这般做法会引人怀疑,生出嫌隙,又何必做出这些举动?” “果然如此。”竞日笑道,“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心啊。我也本在疑惑为何西剑流会派柳生先生这般忠直之士坐镇苗王宫,现在倒觉得你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咳——毕竟,忠诚又直白,才是解决问题最好最快的方法啊。” 对方并不作答,竞日接着道:“只是西剑流也当明白,想要得到一件东西,总要付出些代价。” “金刚不死丹的消息乃为竞王告知,西剑流一直感佩于此。”柳生蹙眉道,“然而代价有其限度,你所说的代价,便是折损西剑流这方的兵力吗?” “不。我只是和你们一样,所做的一切,只想让赤羽信之介活着回到苗疆,但,”竞日摇摇头,负手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神蛊温皇,他也当一同回来。” 不忤逆,不配合。阳奉阴违? 柳生暗自忖度,半晌未应声。他心知如此允诺,药丹之夺便又要延后些日子,而熏的状况……虽非迫在眉睫,却也耽误不得。 可眼下自己却无能无力,能做的只有稳定下这个竞王,好叫赤羽那方的交锋不出岔子。 ——也只得先这般应下了。 柳生抬头甫要开口,却发现面前的人盯着幽微的烛火出神,目光笔直,却不知神在何处。 想来熏偶尔也会如此,故而他忍不住像往日一般判定: “你失神了。” “——你默许了。”竞日闻言即刻回神,挑了挑眉,勾起一边嘴角,欠了欠身,远方忽然传来纷乱的声音,“夜宴,即将开始了。” 柳生当然知道默许所谓何事,便也不再多言,披上件故乡厚实的戎装,目送那人离开营帐。 而被他盛在目光中的人渐行渐远,走入寒风中。不出几步又紧了紧衣襟,一番动作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指尖是暖的。 是方才那微弱的烛火。 竞日摇摇头。 一冷一热,这种感觉总是让人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 而这夜宴将至,纵无阳春相召,又何妨在这最后的繁华之中、秉烛一游![72] ------------------------------ [72]花芦春暮注: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则为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虽言秉烛一游,竞王果能有片刻的纵情? 晦暗的山洞,渺远的光亮。 赤羽信之介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才有的意识。 但他确信自己刚一醒来,便已从临时搭建的矮榻上猛然坐起。厚实的棉被也因这突然的动作,瞬间从颀长光裸的身上滑了下来,剐蹭在伤口上,牵动了一阵隐痛。 然而比痛感更加难捱的,却是长眠之后倦怠疲乏的全身。 睁开眼睛才发现腹上的患处还未完全愈合,草药敷于其上,干燥、粗粝,虽都是自己识得之物,却——从未见过以此相配,用于疗伤的。 只是这药物无从指摘——痛楚之余,那伤口竟已有些发痒,大抵已开始愈合。 竟是这样快!赤羽心中暗暗吃了一惊,默记下其中几位药材。 四下无人,他本是想问自己这一睡多久、身在何处?但此刻却发现根本就不必问。 山洞之中,粮草在侧,自然是先前自己定下的西剑流临时据点。 而远方的洞顶上挂了稻梗草绳,简单饰以纸垂,尾穗随着风微微吹拂。 那是注连绳——是故乡庆除夜,迎新年时挂的。 看来……廿八方过。 赤羽欲披衣出去,却难得有一丝恍惚。 里衣外衫就在榻边,整齐地叠放在暖炉四角之下——而那药丹,果又稳稳放在暖炉之中。而待到洗净的旧衣上身,皮肤是冷的,衣服却是暖的。 展开,从里面坠落出一枚粗制滥造的枯木梅花簪。 赤羽拾起来,步出了山洞。 洞外并无异状。 赤羽暗自思忖,眼下虽看似平静,却难保中原人不会蛰伏天允山附近伺机而动。倘若知悉自己与温皇身在西剑流……难免波及部众。 是时候该叫温皇一同离开了。 清晨细雪连绵,西剑流的部众虽散漫,却也各安其位,各司其职。许是今晚除夜将至,有的下属心中牵动,径自轻轻哼起了家乡的调子。一番辗转,从远处悠扬地传到赤羽的耳中。 不忍制止。 像是一场梦境。 一场美梦? “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你唯一的朋友了,吾儿开心吗?” 晦暗的光色中隐约有个小小的孩子,听到那一声问,却根本没有去看那端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只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匣中几只蛊虫。这孩子不带一丝犹豫,便伸出食指欲抚摸其中一只毒蝎弯曲的背。 唯一的朋友? ……可这次的朋友,模样好像有点奇怪,但是没关系。 奈何还未碰到,那蝎子尾巴一挺,瞬间毒针已蛰上男孩的指尖。 孩子眸光一寒,方才轻柔抚摸的动作立即变为凶狠的钳制—— 生生将那卷尾蝎捏住,几番碾轧,搅得手掌中一片血肉模糊。 “确实是我的好朋友,很好。”小男孩眼神木然,“多谢父亲大人的厚爱,我会善待他们。” “他蛰了你,”男人阐述道,“你不惧方才的毒?” “既然有毒,他的身上便该有解毒之物——不然他最先毒死的便是自己,”孩子看着自己的手,沉着道,“现在我已将他敷于患处,毒自能解。” 男人面孔已经模糊不清,男孩只觉得那人怔忡间终于有了些难掩的激动: “不愧是吾儿!不愧是吾儿……你或许将是忌族,乃至整个巫教百年以来的蛊术奇才!” 忽而冷风一阵阵吹来,将这一句滚烫灼热的话吹冷拂去。 “整个巫教?”男孩露出了一个与其年龄极不协调的冷笑,携着匣中余下的朋友,走进昏暗之中。 却没人再听到他的两字呢喃:“……不够。” “神蛊温皇。” 一个颇为急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惺然一响。 …… 终于,有人听到我不可能说出的愿望了吗? “神蛊温皇!” 眼前的蓝衫男子就坐在山洞边,鼻锋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本来紧绞的眉,也因这两声唤醒而慢慢松开。 “军师大人,您果然醒了!” 山洞前还另站着两个西剑流的下属,二人方才本是心存芥蒂,紧紧盯着抱膝浅眠的神蛊温皇,此刻见赤羽起身出来,面上俱有喜色。 赤羽略一点头,遂又低头望去,只见那方醒之人的睫毛略微耸动,积于其上的雪扑簌落下。 本来狭长的眼睛青白分明,今日似乎多了几道血丝。 赤羽心中一动。 想来温皇对于西剑流虽身份敏感,但此番经过医治、托付命令,属下虽觉尴尬,有邪马台笑与天海光流掌控局面,当也不至于为难于他——怎便睡在这里了? “你们两个退下吧。”赤羽吩咐道,“这里有我便可。” “赤羽大人醒的好早。”温皇打了个哈欠,目送那两个监工受命而走,又看看眼前这个自己耗了两日两夜功夫向阎王赎回来的人,“穿戴整齐,这是——准备出发么?” 赤羽颔首。 “再怎么也该换药包扎一下伤口。” 赤羽便也由得温皇起身又将自己带回洞内,解衣换药。 两人虽则都是男人,赤羽先前也不是没有过受伤上药的经历,甚至衣川紫也曾诊治过自己的伤——可不知怎的,看着神蛊温皇穿个严严实实、好整以暇的模样,对比之下,莫名竟觉得吃了亏。 山洞空幽寂静,相对无言,这想法叫赤羽自己反倒更加尴尬难言,突然开口缓解: “你……方才在做梦?” 温皇方帮他洗去陈药,此刻正仔细捣鼓着药罐,听他问起,倒也分出半分神来回了句: “不算做梦,念旧而已。” 赤羽心中一奇,讽他:“念旧还是记仇?” 自己讽完,见那人停下手中动作,又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再向上看,瞥见了那人雪未融尽,尚带冰碴的白眉,赤羽实在忍不住想笑一下。 只可惜下一刻,那人将药往手心一倒,当即迅雷不及掩耳,已经尽数抹在伤口之上。 咬牙。 脚尖陡然扣紧床榻。 神色未改。 ——却也笑不出来了。 温皇摇了摇头:“如果赤羽大人先前挤兑我是话术,那现在还真只是单纯就在挤兑我而已了。” “这样不好么?”赤羽道,“人总要多想着此刻的事情。一直念着往日的过失,或者筹谋接下来的事情,会很操劳,很难过——这,不是你说的么?”顿了顿,“我此刻,就想挤兑你而已。” “好。”温皇苦笑道,“只是我没想到赤羽大人能将不才的话记得这么清晰罢了。”[73][74] 赤羽捏了捏扇柄,没说话。 ------------------------- [73]神弈子注:吾虽不知赤羽挑衅几次,却知迄今所载北竞王已咳八次,见必心烦。 [74]百代风骚注:哈,为上注解惑,此为赤羽第七次无意义挑衅。 上罢了药,温皇扯着布条回问道: “赤羽大人可有什么梦吗?”似乎明白对方绝不会正面回答,温皇便倦倦地自己接了下去,“我死,任飘渺死,巫教灭,染指苗疆,再至中原,然后便是——西剑流的壮大,美好的未来?” 赤羽无从分辨温皇的口吻里是否有嘲弄,倒也并未否认,反倒是认真回道: “欲破奸宄,唯一的方法便是行王道。” 温皇双手揽过赤羽的腰侧,将布条缠上、拉伸、系紧,人已几近贴面: “既是王道,也是霸道。你若生在战朝,定引韩非为至交。”温皇忖道,“以武止武,以刑止刑,全天下屈从与西剑流的铁腕之下——便是赤羽大人的梦么……” “你对此有所不满?”赤羽只觉本欲说的事情总会被这个人越带越偏,不过现在却也无妨。只是他难以忘记温皇毒杀还珠楼属下、五步欲除岁寒三友时的神情——分明是淡漠绝情的,赤羽忍不住反问,“苗疆如何,天下人如何,你会在乎吗?” 温皇将方才那一圈布条系紧,打了个结,旋即一声叹息: “我也是天下人的一份子啊。只是,”温皇突然睁开眼睛,笔直地看过来,“你真的确定,西剑流的统治便是最好的么?你所行的王道,是天下间的王道,还是西剑流的王道,或者说——根本是赤羽大人的霸道呢?”[75][76] 那人的眼神难得认真,加之贴得这样近,赤羽竟觉如刀般锋利摄人。 “这、似乎不是你该烦恼的事情。而心意已决,成王败寇,输赢生死,便该早有所准备!”赤羽紧紧扣住了手中的扇柄,坚定似未动摇。 ——若这世上所有人皆自以为无能为力、自甘于无所为作为,那又该由谁号令弱者? 那,强者又是为何而成为强者的? ----------------------------------- [75]神弈子注:以王道破奸宄,此虽难言仅为一己私怨而为之,其成王败寇自有觉悟,亦看似并无疏漏、无可指摘。然万物究其本源,自应探其发端。西剑流之行王道果发端于止天下之武?温皇所言“以武止武”,实为偏袒夸大之言语。 由距此十年后的东瀛之乱可知,西剑流研习禁术以图武力至强,此为贪矣;借光大之名于东瀛灭东剑道,此为暴矣;一味扩充组织使其盛大,却不思腐朽亦随之而来,此为陋矣。吾不以为西剑流有王道宏愿,不过如温皇所言,庶几强者不耐寂寞,行霸道而已。 [76]如来七彩注:吾同神弈子也。惜乎剔透锐利如赤羽者,亦难勘破自身界限,许是智慧与思想关系本来微薄。然世人万千,总是相异,生之境遇不同,所求亦不相同。盖赤羽性情本激进自强,加之前文所言,其由祭司一手抚养,强者为尊之思想便由此根深蒂固,常人以自强要求自己当然无可指摘,然波及他人,以暴制暴再行王道,恐酿灾劫。 温皇虽难苟同,却亦未反驳,再观其人所思虽自由逍遥,却更难琢磨,恐其心更险。此次二人皆背离其惯常之环境,吾本愿二人所思得到外界冲击,相互渐染,不致终铸大错,又思及未来如烟,终究事与愿违,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惘然矣。 温皇又扯起一圈布条,叹道: “看来赤羽大人虽然聪慧,却是个极为单纯的人啊……” 赤羽被那单纯二字刺得有些赧然,却也不知如何反驳,便打了岔,引回方才的话题: “似乎是我一开始先问你,是否在做梦?”顿了顿,“那么,你所要的,又是什么?” ——我何求? 温皇笑了笑,手中停下了动作,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就好像赤羽问的这个问题既可笑,又陌生: “倘若有人、很多人,就在你的床前搅扰,那么赤羽大人睡得着吗?” 赤羽蹙眉,不知对方又卖什么官司,却听温皇继续道: “一个睡不着的人,是没有梦的。” 赤羽怔愣许久。 他怀疑过眼前这个人,也信任过眼前这个人,他觉得自己隐隐能猜出这人捉摸不透的心思,却又不是那般确定。 甚至那日,在自己半梦半醒间,他竟以手指蘸水抚摸自己的…… 他在心里怪过他的无常——却似乎一直故意忘却了一件事。 那个任飘渺曾经讲给自己的、那个巫教天才的故事。 “所以,”赤羽笃定道,“总是要先把搅扰睡眠的人除去,才好做梦。你不仅不想苟活,而且也不仅仅是复仇便可了事。” “而赤羽大人所谓有恩报恩,之于西剑流,也不仅仅只是偿恩而已,不是么?” 话音甫落,赤羽突然想到总司那晚所言。 ——“从一开始,我们三个人的梦,就不尽是相同的。” 倘若自己与祭司大人的梦,都紧紧缚于西剑流。 那总司的梦,泪的梦,又是什么呢? “刺啦——” 撕扯布条的声音在耳边再一次突兀地响起。 “这药带有一定的麻痹性,虽不算疼,但于你的行动、反应,多有妨碍,想要出发,还需坐下休养五个时辰。” 赤羽闻言低下头,看着伤口处竟被牢牢地系上数圈布条,节点处系了一整排的蝴蝶结,洞外空穴一阵阴风,将布条反复吹拂。 真真是留连戏蝶时时舞。 温皇刚要再绑上手中的布条,凑近时却迎上了那双被凉风吹进了阴鸷的眸子。 温皇怔了下。 ……他可不想被人捏了脖子作娇莺恰恰啼啊。 “最后一圈。”不过他很识相,连忙如是补充,“以及——” 话音未落,却见那人原本炽意大盛的目光逐渐涣散,转化为极浓的困意。 温皇摇了摇头,接着道: “再睡一会。”[77][78][79] -------------------- [77] 郁剑须臾注:神蛊温皇见赤羽信之介已陷入昏迷状态,遂将那人紧缚在胯骨边的衣带也趁机除了去,杳渺山谷,唯余你我,暖炉熏香,爱浓情切!神蛊温皇再也遑顾其他,捧住那意中人的脸,瞬间仇怨消弭,什么巫教、什么风云碑、什么天下第一,通通飞离脑海,只剩下一腔炽热。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面前的这个人,才是至极的趣味啊!正在温皇越靠越近的时候,那向来热情如火的男人蓦地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温皇…… [78]仗义执言注:很好,很好。很好!这个郁剑须臾的批注是目前我见过最有水平、最有个性的一个,为何看到这里才开始作注?无妨,我这就托我那神通广大的小弟天兵君去寻寻此人可有什么著作,定拜读一番。 [79]如来七彩注:这……虽是野史残编,注解也当注重来源出处。一味将自己的幻想注于书中,恐诱导旁人也。还请后人择言而信之。 *** 夜宴方散。 千雪孤鸣这顿饭吃得并不舒坦。 他本是喜欢热闹场合的,可却仅限于熟络的兄弟之间。 毕竟涉及的人一多,事便会越多,唇枪舌剑的厮杀上至各部族的亲疏往来,下至这冬猎成果,碗筷碰如兵戈,他是插不上什么嘴的。 千雪顶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若不是辞旧年的筵席盛大不可推拒,他早拽着藏仔溜了。 可他明白在那王座之上的兄长喜欢。 ——却猜不出竞日现在是什么心情? 他屡屡看向那个人,而漫长的夜宴,那人竟没有一次回望过来,只是兀自一人握着玉雕犀角杯几番浅抿。眉目中的笑好似凝在脸上,始终未变。 终于熬到子夜将过,盛会散场。 这后半夜闲散时光便极为难得了。 记得小时候自己常常期待着这一天。 罗碧和自己一路溜走,温皇在外面盯梢,闲闲地等着二人从王宫荒僻的围墙边跳下来——虽然三人常常可以相见,但能在这番热闹喜气中把酒言欢,共谋一聚,确实罕有。 只是这次温仔…… 待人烟散尽,千雪见王兄与罗碧正窃窃商谈着什么,便对着两人分别使了个眼色。 一个眼神神采飞扬,自是老地方见啊藏仔。 另一个眼神蔫头耷脑,便是放我一马啊王兄。 思来,此次虽有遗憾与隐忧,不知那温仔怎么想的,临时改变了计划,接下来的发展……是否还能掌控得住。不过无妨,过几日自己还可以—— 正烦恼,眼前突然晃过一个身影。 百忙之中,却也有一丝宽慰。 千雪孤鸣尾随那个锦衣大氅的身影而去,犹豫片刻,又在那人门前几番来回,还是步入了寝阁。 吱呀一声,门以极缓之速悠扬而开。屋中人坐于书案边,似方写完了什么。 知有来者,竞日也未抬头,只将写好的纸叠过,又添上一摞新笺。 千雪凑近一看,却见其上并非字,而是画,简略几笔,颇富生趣,大抵是两头狼的模样,一只略大,一只略小,不知商谈何事而相视一笑、狼狈为奸。 “这是——”千雪托腮撑在对面,眨眨眼睛。 “你和小苍狼。” “那你这只老狐狸在哪呢?”千雪冲口而出,随即面上一热,不由地失笑,赶紧接道,“啊,你有时间搞这些,还不如记我的药方……刚刚夜宴上我又想到一个,你既然总是不改饮酒,那治体虚倒不如从酒中下手,若以人参、生地、茯苓入酒,辅之——” 竞日摇了摇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想避开那人的目光,遂低头看向透彻的砚台,而其上、偏偏又映出了那人关切的脸。 也不知为何、有点发狠似的,他竟用力将笔戳在砚底的面孔上肆意搅动。墨似东风吹波乱,但笔挪开,终究又回归平静。 那人的眉眼反而更加清晰。 “小千雪,我记不住。”竞日根本没听他方才说的话,只将蘸好浓墨的笔递出,“药方你帮小王写下来好吗?” “什么鬼话!我就说了四位药你记不住?欺负我不会写字是吗?” “我觉得你在书法上的造诣很高。” 千雪一怔,方白下来的脸又红一阵,忙粗声粗气地应道:“是是是,我写我写还不行。” 竞日见那一头大狼一头小狼崽的旁边多了四位歪七扭八的字,倒觉得几分有趣。 又听千雪道:“记得叫金池给你抓,提前泡在酒中,大概放上——” “不用,你给我抓。”竞日起身收拾着几案,打断道,“我今天随你出去,看见药铺就买下好了。” “啊?”千雪甚不确定,“随我去?我去哪你去哪?” “你去哪我去哪。”竞日干脆叹了口气,肯定道,“可是打搅了你和兄弟之间的雅兴?” “没!”一瞬间,千雪面上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惊喜,人却已经飞奔出寝阁等在了外面。 竞日哼笑一声,折好手中墨迹未干的药单,随即掀开那一摞新纸,将方才写就的最末一张也拿了出来,不着痕迹揣入袖中,随即吹熄了蜡焰。 老松幽林。 千雪见四下一片黑暗,而身后那人偏偏走得不疾不徐,便也就大着胆子将手往后一递。踯躅良久……还是扯住了那人的手。 一只冰凉的手。 那人没有抗拒。 千雪回头眨巴了下眼睛,故作口气阴森: “走快点,千万别回头,夜黑风高,保不齐身后有小鬼将你这——” 黑暗中突然闪出斑驳的烛光。 “千雪!” …… 惜乎身后没有小鬼,身前有大鬼。 “参见苗王。” 只听前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竞日连忙将手挣开,微微躬起身子略施一礼。 “啊?王兄,你找我?” 只见前方苗主手执明灯,威仪而立,看着二人几分狼狈的形貌心中一疑,却未问及,只道: “你今年多大了!” 千雪歪了歪头,看着身边的竞日,打算拽一句:“弱冠!”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已非童子,还是这般顽皮胡闹?” 千雪挠了挠头,又看着竞日求助。 竞日叹了口气道: “这次确实是小王的错,千雪本便活泼好动,已非一日两日,小王虽常常叮嘱,也是不见成效。但……咳,逢此节日,小王也难免倦于读书,这也是托千雪带我出去散散心,往后课业倒不妨让小王叮嘱,加倍补回。” “哼。”苗王面上仍无悦色。 竞日笑道: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苗王先放过千雪一日吧。” 寒风吹松林,针叶簌簌,忽地就带来一丝萧瑟。 “且尽生前有限杯啊。”谁知苗王眉目一蹙,却问,“竞王觉得……孤王这有限的,还有几杯?” 千雪登时面色一变。 “还有一杯。”竞日淡然笑道,“‘明年此地庆佳辰,一杯千岁酒’,苗疆国祚绵长,何妨一杯无尽,醉饮千年呢?” “哈哈哈哈。”苗王笑声雄浑,紧蹙的眉忽也随之松开,“千雪,看见了没,这就是你王叔在读书上下的功夫,智巧机敏,果然才华过人!” 竞日辞让道:“苗王过奖,这不过是书生酸腐的乐趣,不及苗王理政驭兵之大略。” 千雪刚要略松了一口气,却听王兄吩咐他道: “你随孤王来一趟。叫你的王叔等你一会儿。” 只待千雪从视线中完全不见,远去的烛光消弭得一点也不剩,那双眼睛终于也陷入了黑暗。 竞日突然打了个响指,一个面带龙黥的侍卫立刻跳至面前。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笺交至那人手中,长出了口气,吩咐的话只有一句: “交给李青竹。”[80][81] ---------------------------------- [80]琅函天注:千雪孤鸣此人生于王室,却有如此直率性情,思来实与其处境相关。苗王对其仅睁半只眼,任其交结在朝大将藏镜人,相识在野擅毒之温皇,想必是极为信任。而千雪冶游漂浪,性情自由,比起一个王弟,着实更像一介江湖人。此剔透心虽难得,但也不得不说,善心必由善境养,千雪之单纯,实为幸运。 [81]花芦春暮注:呵,说得很好……善心必由善境养——恶念必由恶人培,世上,总有不幸,不是么? ---------------------- 注意,被蝎子蛰了,当即剥其皮缓解毒性是为一个土方,诸位当做戏说即可,若遇险情,务必另择妥善法、切切。 十六 癸亥腊月记事[之十一] 赤羽确实每次都会在天色昏暗的时候醒过来,但那都是破晓之前——而不似此刻,已过黄昏独自愁,睁开眼睛摊开手,能做的只有推拒夜晚。这感觉大抵如同自己的寿数被无端扣去一日。 ——更何况,自己身在西剑流多一刻,带给部下不必要的危险便多一分。 长眠本就灼人口舌,思及可能的险境,心中又添几分焦,赤羽深吸了口气,强自压下这份心绪,再次披衣而起。 这个神蛊温皇,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赤羽走到洞外的时候,只见夜色之中的西剑流营帐笼罩在一团朦胧白雾中,细细分辨知是炊烟。原已经到了伙房在忙碌军中上下晚膳的时间了。 再看近处,自己曾做过记号的那两株冷清树旁现已添几分热闹——正在那双树的间隙中,不知竟已被何人安插进一块极为契合的木板为桌,辅之两块半身高的巨石相对坐落于木板两侧,活生生隔开了一对树仙眷侣。 这融雪的天自然不算暖和,一阵阴险小风舐面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咯咯踏雪之声,来者正是赤羽信之介此刻最想也最不想看到的人。 “听伙房的主事说,在东瀛,除夜当吃荞麦,我便替他们端来了。”那人不知从何处捎来件黑色披风,领上绒毛可恼地上下浮动,缓步走至双树前,将手中碗面放在其间木板上,人还未坐下,一双狭长的眉眼倒是看着赤羽,目含期待。 你一腔怨怼恨不能来点见血的痛快,对方偏偏吟风弄月,无疑使人更添恼怒。 于是愤然至极的赤羽疾步走到温皇面前,做了一件事,说了一句话。 ——他坐在石上抱着面碗,提起筷子,虽吃得不疾不徐,却还不等温皇坐下,碗中面已尽数入腹。但觉口中滋味有几分怪异,抹嘴道: ——“里面的鸡蛋怎么是黑的?” 温皇怔愣片刻,才道:“军师大人不曾听过皮蛋?据《齐民要术》所载,皮蛋乃是由咸鸭蛋演化而来,据说当年刘备军遇洪水,有所折损,军心躁动,庞统下山,偶见这皮蛋制法便将——” 赤羽的折扇已经不耐地捏在了手中。 温皇忙道:“……皮蛋性凉,宜火旺者食。” 赤羽冷笑一声:“温皇果然知我,竟连我醒后欲动怒也猜到了。只可惜这区区一枚皮蛋似乎无济于事,反倒加重了病情——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新鲜法子解我火气?” 温皇面上轻佻不再,道:“军师大人想必在恼怒我拖延你的时间了,只是时已至此,中原人想必不会对西剑流有所动作,他们等的机会,本该是战后疲累之时。” 赤羽不想再耽搁,起身肃然道:“边走边说。” 温皇从其言走在前方,两人各自沉默许久。 行至帐中小径,忽听身后那人很小声地喃了句温皇听不清的东瀛语,转而大声问道: “我原本不想问你为什么救我。”顿了顿,“任飘渺杀我之后就算要夺丹断了你求生的念想,也无法肯定打败你和百里潇湘,他的部下酆都月当时也被西剑流牵制着,这是你坐收渔利的最好时机——不是吗?” 一条梅枝拦在夹道上,像是酝酿许久,终于爽利探出,却仍被温皇折去抛下: “我还以为,赤羽大人又要和我讲你的朋友任飘渺的故事。 “神蛊温皇!” 温皇停步,叹了口气: “那我也问赤羽大人一个问题吧。”温皇用羽扇挥开身上积雪,“方才你醒来,最好的做法是——在我未回来之前,一人带着药丹交还西剑流,同时吩咐你的下属围困我,把我交给中原人,罗织罪名,说杀人夺丹皆是我一人的阴谋,现在却不知丹药被我窝藏在了何处——这并不难,你想得到,却为何不这样做?” “确实不难。”赤羽随之而停,“但你会毫无防备,坐以待毙?” “原来我在赤羽大人心中这般算无遗策,不过,我还是想说一件让你追悔莫及的事。”温皇道,“倘若你方才醒来不等我,也许有机会杀了我。” 赤羽颔首:“是,我已经后悔了。” “既然有机会却不杀我,那我,可不可以这样以为——”顿了顿,“我们之间的胜负之争,比之西剑流的未来、军师大人的职责更重要了?” 职责?胜负之争? ——为何救我? 仿佛心中一切疑惑突然有了答案,不杀不诈,为的是最后全然、彻底地胜过我? 赤羽不知该开心还是该落寞。 似乎自认识这人起,压抑情绪、收放自如便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譬如你方才还念及他的相救之恩,摆弄之怨,此刻提及胜负之争、想起先前之事,却又牵扯起了几分怒意与疑惑。 他只知道,自己满腔压抑的疑惑需要一个更加明晰的答案。 “胜负和职责我自会周全,不劳你费心。”赤羽压下汹涌的情绪,冷笑一声继续道,“况且,等不起的人始终是你,不是西剑流。”赤羽眸带讽刺,话锋一转,不知怎地,竟倏忽凑近温皇耳边: ——“而且,我不是离不开你么?” 温度灼人,话语刺骨。 温皇一怔,连忙后撤三步:“军师大人,这话说得便叫人容易误会了。” 赤羽不理会调侃,从袖中掏出一物。温皇定睛一看,是那枚枯木梅花簪。 只见近在咫尺的赤羽,蹙眉道: “你要送我的礼物,到底是蛊毒、还是木簪?” 温皇没有应声。 果然。[82] ------------------------------- [82]太虚神鳞注:原来如此。温皇赠簪时曾言:“‘不思量’已被我除去,这回,赤羽大人就放心收下吧。”温皇确实将“不思量”之毒除去,却又另附蛊毒。温皇确实以诚待人,未有谎言,却叫人纵是设防,亦防不胜防。 翻江倒海的思路好似终于看到了一个出口,折扇乍开,宣泄而出: “今早你在药中妄动手脚,令我无端多睡了五个时辰。蛊毒之事我本不愿同你提起,可你屡次三番,便令人不耐了。至于蛊毒…… “你本也没打算掩饰对我下蛊的事实,你、正是要我知道我中蛊了,并借此让我明白蛊毒的发作特性—— “只要我远离你,毒性就会发作,症状只有在你靠近的情况下才会有所缓解,甚至还能瞬间提高我的武学根基。 “刚从杏坛出来的一路,本来关节麻痒难耐,但不出半日,症状便逐渐缓解。我本还惊讶蛊主——也就是你,竟已经被百里潇湘除去,我的蛊毒也可随之而去。但很明显,你非但没死,还挑拨了百里潇湘,让他对酆都月起疑。而之所以我的症状缓解,倒是因为你随后便跟了上来。 “你在限制我的行动,让我没法远离你。 “我本来不明白原因何在,现在却明白了——天下风云碑之战,你需要确保我不会离你太远。而你明白我现遭中原围困,不可能把药丹放心地交给任何一个下属,从而带回西剑流。这样,药丹就稳在我身上,也等同在你身边—— “我以为你是在给我缓解症状的药丹时才动的手脚,但很明显,我的症状在那以前便已经发作了——只可能是这支木簪。 “这、便是你的诚意——我说的对吗?” 只听“嚓”的一声脆响。 不等温皇反应,那掌中的木簪便被赤羽扭作两截,先后狼狈地坠在地上。 赤羽忽然想起了什么,扬起的头又垂下来:“这蛊毒的名字,叫相思蛊,是么?” 温皇没看那人,低头看着地上的断枝,面色很冷:“是,因蛊虫极小,故而入蛊时难以察觉。以你的根基,远离我千丈超过三日,会死。” 毫无解释。 赤羽眸中也不热:“原来,你也会用这般手段。”他嗤笑一声,竟将盛着药丹的锦盒照着对面的人掷去,“你果然为了要这金刚不死丹无所不用其极,今日,我便做主送给你又何妨!” 却没想到那黑色披风中的人脸色也瞬间爆出盛怒,却立即收敛,人却根本纹丝未动,任由那锦盒侧角恶狠狠地在他脸上擦出一抹划痕,落在雪地中。 划痕转红,温皇似无所觉,木然地捡起地上的盒子。 这般手段? 你在失望吗? 他不曾想这般手段如何,但因面前之人的盛怒,却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很不堪。 ——原来这种感觉叫做不堪。 温皇终于走到那人面前,深吸了口气,将锦盒放回了那人的手上: “比起丢过来,我更希望你心甘情愿递给我。” “我看过巫教关于三界信仰的招魂舞,充满幻想色彩。”赤羽凝着温皇,“原来巫教之中的人,都这么喜欢妄想的吗?” “有足够的耐心,妄想未必不会变成现实。况且,军师大人不是早已猜测我会这样想,才肯大胆将药丹抛给我的么?” “啪——” 赤羽只觉得脸上一凉,一个雪球竟砸在了肩头,本来酝酿出的话语生生被这雪球打断。 方才两人全副精力放在对方身上,一时竟未发觉身边另有他人。 夹道边的一个帐子边沿突然鬼鬼祟祟地耸出一个紫色的影子,随即像雨后的蘑菇一般,对面的帐后也冒出一颗。 只见方才抛出雪球的紫衣女孩似娇羞、又分明有几分妩媚,思忖片刻便大着胆子走到赤羽面前单膝一跪: “赤羽大人,我本和瞳……在练习,却不小心伤到了军师,还望大人宽宥属下的冒犯!” “紫你这个不怕羞的,分明就是故意,还拿雪球丢军师!是不是还想像上次一样,以疗伤为名给军师上药?”一个带着怪异面具的女孩抱臂站在一旁,冷哼一声,“空长着一分姿色,脑子却不好使,只会用这么烂俗的法子来吸引别人注意。” 跪着的紫衣女孩立刻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抬起头瞪着对面的女孩:“你也没好到哪去,当着军师的面班门弄斧,用这么肤浅的说辞来陷害我,也是挺对不起你那半毫的美貌呀。” 看着两个姑娘牙尖嘴利、你来我往,本以为是两只兔,现在看来足像两个掐架的狼崽,各自怀着小小心事。 温皇见状,只觉自己本该饶有兴致,却莫名提不起兴致。 却见赤羽面不改色,看不出什么波澜,仍旧那番肃然模样: “你们在练习投射?” 俩人犹豫片刻,对着看了一眼,一齐道了声是。 “衣川紫,你的准头不够。夜叉瞳,你与紫的默契不够。不如你们二人在这里用雪球练习一日投射,如何?” “军师大人,我们知错——” 那威仪的人叹息道:“天海光流与你们约莫同年,现已接替六部的道部之首。紫,你和瞳、神田的资质都好过光流,却失于尽力。本师希望你们不要玩物丧志,辜负了自己的天赋和祭司大人的期待。” 两个小姑娘听到这话,脸上挂霜,不由地苦了脸打了蔫,方要应下,便听赤羽改口道: “今日除夜,你们二人休歇片刻无妨,叮嘱好部下巡视便可。”顿了顿,“自明日起,便不可再懈怠!” “是!”此话既出,两个小姑娘如蒙大赦,兴奋之余,紫却问道,“军师大人受这么重的伤,这么快便要走吗?” “伤势已处理妥当,无妨。”赤羽吩咐道,“将笑找来见我,我有任务分派于他。” 目送两个娇俏身影走远,温皇故意道:“赤羽,其实我和她们一样。” 赤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泓眼波微动,讶道:“……你说紫?” “——不是。”温皇悠闲摇扇,矢口否认。 赤羽反应过来后兀自面上发红,淡然地侧过身看向远处,直想把自己方才开口的话从空气里扯回喉咙。 温皇继续道:“正如你所说,我和那些想要夺取药丹的人一样,没什么分别,只不过我的耐心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我可以等到最后。” 赤羽已镇定下来:“你想说什么?” “你原本需要诸多筹谋,现在,由我来给你两个选择—— “我、或者西剑流。” 赤羽闻言眉峰紧蹙,这本是他自己常用的口吻,现在他却讨厌极了听温皇用起这种口气。 却听那人接着道:“倘若你的选择是后者,那么我倒想献给军师大人一个不错的建议。” “但闻指教。” “风云碑毒术一役后,中原人必先趁机围杀我,再然后,便是与我恩怨难休的还珠楼。此三番消耗之后,我纵是祸害,恐怕也对军师大人难以构成威胁了。” 赤羽莫名喉头发哽,却仍以扇掩了半面神情:“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日后难保不会再卷土重来。” 温皇玩味地笑道:“所以——三番杀阵过后,正是除去我的绝佳机会,希望这次赤羽大人好好把握。” “呵,”赤羽心中情绪翻动,面上冷然,“定不让温皇失望。” 却见温皇上一刻还是玩味,此刻几分无奈地走上前来,抬手照着赤羽面颊而去——中途改路向下,却是掸去对方肩头方才被砸、此刻还残留着的雪。 夜已来得彻底,山城中零星几声爆竹隐隐从远方传来,似捎来年夜中团聚的暖,醇酒的香。 赤羽心中突然有些恍惚,你会和什么人一起迎来初雪,一起度过除夜,共赏美景、一道患难?[83][84][85] 朋友、亲人、知己甚至情人——极不该是仇人吧? 还未及细想,那人躬身捡起一物,随即转身,“相思蛊前日疗伤时已解。”淡淡道,“温皇告辞。” 赤羽目送那人渐行渐远,直至那黑色的背影出离视线,才缓缓看向地面—— 那断为两截的枯枝只剩下了一支,银亮的梅花镖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赤羽叹了口气,终还是将它们一齐握在手中,喃喃道: “温皇,你既要赌情,却有没有害怕过……自己是个无情的人?” ---------------- [83]百代风骚注:初局为竞日所开,是为情报之争,温、赤二人对分秋色;第二局武力争斗,温皇虽布局欲除赤羽,却未下手,让一子救一步,仍为平手;眼下这第三局甫开,赌的却是人情。 [84]御兵韬注:理论上来讲,不仅除夜、雪夜,二人秋夕也共处。 [85]烧酒命注:等一下、等一下……是讲,上面两位注者的名字是不是反了? “听说北竞王也要过来?” “啊,”千雪挠了挠头,“他过会儿就来。” 罗碧觉得千雪今天有点怪。 他一介武人,说不出来具体怪在何处,但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大对。 自己等了好半天,才见千雪打冬猎行宫里出来。俩人就近便在街边踅摸了个灯笼挂得最热闹、人客最红火、布置最庸俗的酒肆里头一坐。 这行宫建处,地方荒僻,认得王室中人的百姓自然近乎于无,加上年夜出来吃喝的不是一家人,便是还没家事的汉子,各自吵吵嚷嚷,也没空偷壁角,听闲话。由此,两人择了间二楼窗边四座独屋,远可望天边月、近可看街上人,倒是落得自在。千雪也和往日一般,酒方上便坐在凳上翘着脚神侃起来: “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明白这个心机温仔到底在想些什么了!”千雪一口酒下肚,“本来说好了在上天允山之前,我替他把那个东瀛的军师给做掉,谁知我刚一下手,他正好赶来,我以为他要亲自动手,你猜怎么着——” 罗碧将面罩挪开,兑上酒没说话。 “诶藏仔你就不能说句‘后来怎么着了’吗?” 罗碧采纳意见,道:“后来怎么着了?” “后来他倒是亲自动手了,我靠!敢情他临场变卦,打得居然是我!”罗碧感受不到他一丝愤慨的意思,只觉得他足之蹈之还挺开心,估计这人哪天真生起气来,旁人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只是……那人明明说得欢畅,此刻却突然沉默下来,不知望天想着什么,罗碧便随口探问一句:“你生气了?” “哪能啊,能让我生气的事也就只有酒不好喝——”千雪继续感概,“不说那个,现在想起来那场面,我觉得就像是……啧,一师父验收俩徒弟飘渺剑法的修习成果,也真是奇了怪了,温仔居然把飘渺剑法也教给他了。不过那东瀛人使得还真不赖……” 罗碧颔首道:“老温既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估计那个军师还有用处,你自己养好伤,就先别替他烦恼了。只是天允山开碑在即,你——” “伤是小意思——明后天还能应付……我要是替他烦恼,十个脑子都要想破了!”说罢直接抢过罗碧刚斟好的一杯,把自己的空碗推过去,“不说我了,倒是你,听王兄说你也要去角逐天下第一掌?” 罗碧点点头。 “那巫教外的军帐那边——” 罗碧直接把空碗推到了一边,直接拍开一个酒坛:“都安置得差不多了,有赫蒙少使暂时驻守。” 千雪突然又愣了半天,才恶劣道:“哎呀,你和奴家来这花天酒地,留人家赫蒙少使一个人独守——” 正在这时,只听外面窸窣一响,门吱呀而开,罗碧连忙撂下酒坛,戴上面罩,却听来者声音娇媚入骨,接着千雪说道: “是呀,夫君——你来这里花天酒地,竟也不提前告知奴家一声,要不是路过这里听见千雪吾弟的声音,恐怕奴家也要和赫蒙少使一样,独守寒窑啦。” “嘿,姐仔别介意,你是真奴家,我是真赝品啊。”听到这个声音,千雪也不由地心头一紧,试探地看向对面的罗碧——然而根本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脸色。 来者正是自己这兄弟的发妻姚明月,其实结没结发千雪不大清楚,但他们的关系确实挺……间不容发。 “原来你不仅嘴贱,而且还蔓延到了手上!”话音落,罗碧已经变了个人似的,腾地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没有人教过你,进本座的门前要敲门?” “你这么激动弄得奴家真怕啊。”门已经全然推开,现出一个妖艳美丽的紫衣身影,她语言虽是轻佻,眉眼间却有戾气,“可我就是喜欢你这么口是心非——正巧还留下两个座位,想必正是给我们预备的吧?” “对,正是我为你准备的!”罗碧话音刚落,抄起其中一个木椅,单手就抛到了门外。 姚明月牵住椅背,稳稳接下,她身形一动,千雪往后看去,却见自己嫂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很怪异的女人,露出来的半边脸娇俏妩媚,然而发帘半掩的另外一面,却若隐若现—— 尽是血痂疮痍。 千雪这一眼睛猛地看下去,喉中一阵不适,却仍是勉力将酒咽了进去。 罗碧显然也已发现了那个人:“中谷大娘,你……怎么和她在一块?” 酒肆中的人客都被这一番吵闹给吸引了来,那姚明月也不避讳人多,大有越闹越凶的架势,替身后那女人答道:“还不是夫君你把人家从军营那边领回来,却又顾着和兄弟吃喝,把人家妹子忘到了行宫。” 众人一听,都啧啧不平,只道这男人一身魁梧伟岸,却是个花天酒地的风流坯子。 千雪只觉得一阵头疼,听着兄嫂二人越吵越凶,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这话题竟从男人转到女人上面。 “唉,这美人身后映衬个丑物啊。” “我觉得不丑啊,你看没毁的那半面还挺美。” “我看你是和那个男人一样色迷心窍了吧,这样的女人谁敢要啊,半夜醒来一睁开眼耶,都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在做噩梦!” “也是,都成这样了,给我做小我都不要!” 只见那中谷大娘面色晦暗,阴晴不定,然而头却越来越低,想让那头发将自己的容貌再多遮掩几分,眼中却已然露出凶光。 “是啊,真不知道谁敢和这样的女人在一块——” “我敢。” 千雪孤鸣只觉得一阵没顶的烦躁,任酒再怎么也浇不透,这世上,确实只有酒不好喝能让他生气,而现在那坛中的酒,已经生出涩意。 他干脆将酒抛在了一边,站起身走到了中谷大娘身边,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 “你跟我走。” 却见那中谷大娘一惊,手中敏捷地几番挣动,亟欲甩开千雪,两人这般拉拉扯扯,一路纠缠到了酒肆门外。 酒肆门外,一架气派马车停下,马夫一声悠长的吁声徘徊在街上。随即,从中缓步走出一个锦衣人。 凉风拂面,夜空中乍响出一片璀璨的烟花,街上人纷纷抬眼向上望去,好不热闹。 竞日却没抬头,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双从酒肆远去的背影。 该是褐发少年郎一怒为红颜的烂俗戏码吧? 而那少年死死握着那姑娘的手,随即压低了声音不知在女孩耳边说了些什么。姑娘神色几番变化,终还是妥协而去。 望着望着就走远了。   十七 癸亥腊月记事[之十二]   四野不寂。   邪马台笑检视完辕门后,遇到匆匆赶来的衣川紫,在得到召令后,他便即刻向山洞外的夹道走去。   这一路有点长、有点静,除夜身在他乡异地的年长者,恁是再粗糙,总也会易感起来。   ——看着那个年轻的紫衣背影匆匆与另一个臭丫头离去,他突然想,在这偌大西剑流上下,自己看过最多的背影竟不是祭司,不是鬼哭,不是剑技高绝的总司,似乎……正是那个年少的赤羽信之介。   人对年纪轻轻者总是会充满质疑,甚至还未及细细了解,便忍不住一番打压的心情,恨不能直接走上去用辛辣言语、狠厉拳脚告诉他什么叫人生疾苦天高地厚。   ——如果再辅之以其人为祭司抚养、战功寥寥、面貌俊俏这三点,难免便又增了几分对其无能的判定。邪马台笑挠挠鬓发,想来,自己那时候也难免俗,心里多少是对这个男孩子带着几分不屑的。   他记得赤羽自小倒不是一介恭谨忍让之辈,甚至骨子里有几分自己欣赏的倔劲。但自从方及二九被祭司推上军师之位那年,这个孩子便一度沉静下来,对众人的质疑再也不置一词。   他以为是位置的变化叫这孩子变了,骄傲的地位反而夺走了他那讨人喜欢的骄傲。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十九之岁,赤羽孤身一人暗访西剑流内各个忍村,短短十日罗列百人名单,勾结证据个个确凿,雷霆手段剿除奸佞。   二十之岁,重改旧制,废除残留的家族世袭担任六部八门四组之制,增设详尽的选拔规则,以能者任之。   二十二岁,增设奖惩制度,自此西剑流内部清明整肃。同年,赤羽与泪亲入东剑道,遇险幸生,其后赤羽病中连夜布计,提出五项战策——仅由总司、伊织率领八门之四,以寡胜多,翦除东剑道,纳为西剑流所属。   也是那时,西剑流上下才看到他谨慎的行事、果断狠厉的布计、卓有所成的刀法,于是众人信服了、消停了——却有几人知晓这个男孩有多少夜抱书倦极而眠,多少凌晨趁着无人练功时匆匆而起,才能偷偷练出了一身挺括体格?   恐怕只有自己这一介因鄙夷而暗中留意的闲人,还有他那三个朋友罢?   而自己这把老骨头早该明白的事却被这个孩子重申了一番,所谓至极的骄傲,永远不会是语言上多么大声的反驳,却是行动上无声的证明。   也是自那以后,众人皆听其号令、不疑不移。而这个赤红骄傲的背影,大抵也成为了使西剑流上下所有人都见之心安的存在吧?   ——毕竟,他从来都站在下属的前面啊。[86]   ----------------------   [86]太虚神鳞注:十八岁暗自筹谋;十九岁排除异己、除去叛逆,威风已树;二十岁摧枯拉朽,革旧制、倡公平、定赏罚——此番安内,正是为二十二岁攘外做下充足准备。此举虽未免过于迅捷铁腕,吾尤心生感佩。   可是此刻这个令人心安的背影却莫名叫人发慌。   红衣人坐上一处高挑的树枝,双眼不知望向远方何处,听到汲汲脚步声知是人来,却不着急跃下相见,只是抛过去一封方才写就的薄薄信笺。   上书寥寥两行,却看得邪马台笑双眉狠蹙:   “……赤羽,这是你的决定?”   “我不曾失策。”   “可是这也……”似觉再多言便是婆婆妈妈,但可能是除夜热闹氛围的缘故,心中无端多了几分柔软,倒也多了一句嘴,“我为西剑流所救,自是愿为西剑流效力,但当时六部皆为家族世袭,只有我是破例,多少算是个心结……也,多、多谢你,让这破例成为了规矩……所以,这一次——我信你。”   没想到树枝上的人俯视着他罕见的不自在,恍然一笑,学着他的口气:“你是在靠北吗?”说罢,也不顾下面人的震惊神色,兀自抬头又笑了两声。   折扇一下下轻轻扣在树枝上,袖间的枯木随之一动,突然硬扎扎地硌在腕子上。良久,他的面色又恢复肃然,仅淡淡吩咐千钧一言:   “眼下保全西剑流之任,就交你了。”   ——王兄有事吩咐?   樊笼不可久留,千雪心里头净顾念着外面的红尘沓沓,匆匆解了手后就依约奔着苗王暂歇的水榭而去。没想刚行至门口,却撞见一个浅碧的身影从楼榭走出。   他认得,是竞王府自己的狱头之一姚金池。   千雪本来是有点奇怪的,为什么竞日的侍女会在这?   “千雪王爷。”女孩神色有几分恍惚,千雪啊了一声来不及计较这过于生分的称呼,脚下却已经比嘴更快一步地踏进了帐中。   心中却飘飘然,暗忖着你家主人都跟我姓了——也不对哈本来就是一个姓——不过怎就不能改口叫我千雪驸马呢?思及此,方才竞日和墨相邀同去的神色便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暗暗得意的,其实。   事实证明,人一飘忽起来,嘴上就容易没个把门的,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外冒。   进得榭阁,苗王正闭目坐于中央王椅,不知是若有所思,还是宴罢怠倦。   千雪半晌也不知怎样打破这份沉寂,想了想终还是站定,单掌略施一礼,先开了口:   “阿弥陀佛,老衲法号空空,不知施主急寻贫僧,可是有什么业障需要开解?”   那双笼罩在暗中的眼睛霎地破开,喝道:   “还在胡闹!”对面的人一拍王椅,显然并没被他的滑稽逗笑,反倒勾起了他的所思,“——不过你说的对,孤王确实有了业障。”   千雪见对方肃穆,便也皱了皱眉:“王兄是在说西剑——”   “竞日孤鸣。”苗王单手一下一下地点在石椅之侧,“千雪,孤王想知道他的病,到底多严重?”   千雪听到名字不由地一怔,似乎由别人说出这个名字,自己便不认识一般的陌生:   “他——怎么了?”千雪面不改色,扯谎利落,“他还能怎样,老样子啊,原本就虚,最近又添了肺脉大伤。”为了显得更加真实又添形容,“他吧,就和个破屋子似的,补了东墙倒西墙,修了房顶又坏梁。”   “孤王一句话就带出了你这么多解释?平时你只和罗碧同行,这次怎么捎上他了?我记得你一向避他如虎。”   千雪心中直道不妙,急得手上开始撕嘴皮子:   “我靠,王兄你不会开始怀疑我徇私谋反吧?”实话有时可以当瞎话说,“老虎变成狐狸精给我迷住了这个解释行不行?”顿了顿,“连打猎都不会的主儿,怀疑他做什么——我看我先不用医他,还是先治下王兄的疑心病比较要紧!”   事实还证明,人一旦得意,总有一个能把你扇到清醒的嘴巴随后便到。   苗王面上怒容已微炽:   “千雪!你难道不知?此次冬猎之前我便叫大祭司占卜巫教一役的气数,扶乩所示,‘祸生西北,凭心而胜’,西、罗碧是西苗战神,北为竞日所辖,这变数——究竟因谁而生?”   千雪瞬间啼笑皆非:“王兄你——凭什么觉得那个大祭司的卜辞就是对的?你不信我的兄弟、不信你的部下,上次已经错杀南苗使者,是不是以后我们上个厕所都要占卜一下宜大宜小?”   “放肆!大祭司的卜辞何曾错过?就算孤错杀南苗使者,最后的结果还是发生了。你又凭什么这么确定北竞王对孤王忠心耿耿?”王座上的人声如壑雷,乍响在千雪耳边,“难道比起孤王的判断,你更相信他吗——!”   ——凭什么确定?   “夺——”   千雪将手中最后一颗石子抛进湖里,心境随之沉底后才渐渐清醒过来。凭什么确定?他想不出来,但他大概是想明白了金池走出帐子时为何恍惚。   她……难道金池是王兄派去的人?   “你……在想什么?”一个女声喃喃问道。   夜行的人大多集中在街市,小湖边稍嫌冷清,眷侣零星三两隐于假山树丛,敢明目张胆坐在湖心亭上吹穿堂风的却只有这两人。千雪看着手上仅剩下的那一枚双片曲刃的利器,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在想……这无影金梭——听藏仔说起过,果然你和冥医师出同门?”身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女孩点了点头,千雪叹了口气,“如果我方才不阻止你,你就要大开杀戒了?”   女孩阴仄仄道:“那些人该死。”   这人直接,难得觉得和她说话不费劲,千雪心里一叹跟着点点头:“该。”   “那你为什么还阻止我?”   千雪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对于你来说是该杀,对于我来说该阻止你啊,什么时候你强到也能连我一起杀……自然就没人阻止你了。”   女孩好似第一次听到这么站不住脚却偏偏没法反驳的道理,难得没有恼火:“按你这么说,为所当为,世上就没有值得困扰的事情了?”   千雪看看天,看看水,咬了咬牙,轻松道:“是。”   “那——”女孩犹豫再三,抬眼看着身边的人,抱膝肆意蹲坐,鼻梁挺起似划破长风的刃,能解开一切谜题,“……如果你遭遇不幸,那保护别人不再去感受你的痛苦,和报复他们、让他们和你一样痛苦,哪一个才是对的?”   “哈哈哈。”千雪笑不出来,干脆说了三个哈,随即捏了捏睛明。今天要解答的问题还真不少,只可惜,“你要不要每句话都是在问我话,不过,你这么一问,我刚发现我活的这么美满,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不幸,根本不知道你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说归说,他却突然想起即将来临的天允山之战,巫教之事。   如果这个问题让温皇来回答,他会怎么说呢?   显然温皇不会是前者,后者……似乎温皇也并非是报复而已,那固然不对,但一方进逼不已,另一方更难服输,这样双方僵持,又有谁对谁错?忍让便是对?杀戮便是错?   千雪边想,便脱口而出:   “——不过我觉得……做不做对其实不太要紧,至少你觉得自己没做错就好。”   女孩怔了怔,半晌未言。   再看着旁边的人——分明是心不在焉的,从方才起她便有这种直觉:   “你……是不是失恋了?”   什么逻辑。   “别咒我!”千雪喝了一声立刻收住,却没拦住老脸一红,“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这样,什么事都得和情啊爱啊的有关系吗?”   “这很丢人吗?”   “不、不丢人。”千雪咧嘴笑了一下,“好了吧,火也消了,问题也问了,你先回行宫,回头我让藏仔派人接应你,我这边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蹲在亭边的人影倏忽一跃,随即还不等人回答,人已踩在小径上走了。女孩皱了皱眉,有点疑惑,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像嗷嗷待哺的雏鸟,无厌地汲取着温暖,而眼前这个人却不同——你一番倾诉后刚要相赠以关怀,他就着急逃开了。   像是一个根本不需要温暖的人。   脚步后撤,那人三两步又倒退回来:   “喂,你既是冥医的师妹,那医术肯定说得过去吧?”顿了顿,郑重道,“罗碧此番要是有什么问题,他自己肯定不说……还得你多关照则个。”[87][88][89][90][91]   -----------------------   [87]天门扫洒僧注:空空大师不言己苦,不求排遣,当为不自怜之人。而论及遭逢不幸当如何之事,贫僧但觉若以眼还眼、以暴易暴、以毒攻毒,何处有尽?罹受苦难,又将同等苦难加诸他身,何同于厌恶魔,而自成为魔耶?苗主生于宫中,苦于猜忌,却妄自猜忌;竞日自苦于权谋,却仍执于权谋;至于温皇之念,虽非报复,却仍为偏念。吾所见略同于空空大师所言,为所当为也,诸行是常,无有是处,汝但一切处无心,即无诸行,亦无无行。   [88]仗义执言注:放弃我执偏念,罹难后不仅忍让,还发愿叫人免于此苦,这情怀令我激赏啊——倘若世上皆是此类人,那么离我一统人世不远了。   [89]燕城无情君注:罹难?二哥说的可是昨天师尊不叫冥医前辈下厨,亲自做饭之事?虽然……确实惨痛,却也不致为此一统人世吧?   [90]剑老小注:……求你还是注笨牛吧。   [91]七彩如来注:对与不错之间仅隔一线,而相差为何?吾当慎思。   年夜确实不是所有人都可围炉一聚的。   在山城之外的暗夜中,便是一片没有火光的暗淡。   崎岖的天允山麓上马车辚辚,约莫百架,倒也整齐划一、毫不拖沓。渺小苍鹰振臂遨游于天际,俯视这肃穆阵仗,倒也不过一队蝼蚁。   却见那队伍行至一处瘴林之侧,领头的那架车中矮身走出一个浅碧人影,他方举旗号令全军囤驻,待得所有车马戛然而止,举旗人默然转过身——却发现驭夫竟已昏卧在前室,而马背上,站着一个人。   在这个无声的夜里,来了个无言的人。   黑色束发,面刺龙黥。   那人利落地伸出手,递过来一封书信,直至他见对方已阅后塞进手炉焚毁,才转身一动,消失不见,唯余树林被风吹得沙沙响动。   不过一刹那间之事。   待浅碧色的人影缓缓步下马车,身后人已列队整齐,备出肉脯,安营生火,仅有十人例外,他们尽数持伞,散漫而坐,颇有几分随性。中原剑法之宗派,无出剑盟其右。而这风度不凡的十人,正是其中佼佼者——   剑盟十剑。   这时有一个白衣人几步上前,略一揖手:   “青竹兄,天佑中原啊。”男孩眉目带笑,意味不明地笑道,“魔门的高手亦来增援,我这次倒要领教一番,这天下第一毒,究竟是何风采?”   却见李青竹并未见喜色,却压低声音道:“缟衣,你这两天在王爷那里,不单单是传达消息去了吧?”   “是啊,竞王爷可是夸赞我为其分忧?”顿了顿,“那个千雪孤鸣也是和苗王同气连枝的,况且医术了得,万一此番发现王爷病重为假不就坏事了么?只可惜当时他身边有人,我一镖没中,却打在了马腹上——”   李青竹略有薄愠:“无竞王的命令你怎能擅自行动?”   “我不是看不惯苗王室的作态么,他们打压竞王的时间也够长了,是时候该出头了,况且北竞王越早统辖苗疆,我们也能早一日——”   “没下次。”再次打断对方喋喋不休的话语,“竞王已有韬略,千雪孤鸣还由不得我们出手。”   “啊?”   “他会亲自……”李青竹叹了一声,没再继续说,只是眼色一动,孟缟衣倒也了然,“你下去叫何问天前辈做好准备,也叫各位早些休息,注意号令。明日之事,不得有差!”   “是,大哥。”   偏城除夕的药铺不打烊。   千雪孤鸣等了几位节庆里吃坏了肚子的病患诊治好病灶后才抓了药,再行至酒肆门口时,天色已隐约有些发浅。门口的人已散剩三三两两,千雪定睛一看,见到了熟悉的人影,刚想挥手,却发现喉咙里的声音没能跟着发出来。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世上最为可怖的一幕。   藏仔和姚明月竟一同步出门口,并无争执,分道而行。而剩下的竞日孤鸣却被一个姑娘大着胆子拦下,本来姑娘喁喁私语面带绯红,而竞日却闻言后抬眼瞥了不远处的千雪一眼,若有所思片刻。后来也不知说了句什么,那姑娘皱了皱眉,随之颇为鄙夷地瞪了千雪一下,转身走了。   吃了哑巴亏的千雪赶紧凑上去:“藏仔和嫂子怎么这么和平,你又舌灿梅花了?”   竞日道:“莲花。”   千雪挠头,欲言又止。   竞日问:“还什么事?”   “……那女孩你认得?”   “不认识。”   “那……你的桃花运哦?”   “不,是小千雪比较受欢迎。”顿了顿,“她仰慕你方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举,又见我和你的兄弟一行,便让我代为说和。”   千雪笑得有些勉强:“你都跟人家瞎说些什么了?”   “我说啊……你是个不值得托付的人,善意足够,但泛泛,对每一个人皆是如此,诚可谓是——”竞日一笑,眼睛瞟向千雪,“日理万姬。”   “我……”千雪原本还有满腔的自豪,再看着眼前这个人的笑脸,更觉得愧疚,“那个,我答应带你出来玩的……”   言罢从袖间掏出一物,抛到对方的手上,望着渐明的天色:“下回一定补上。”   路边贪玩的小孩仗着节日还不回家,丢着石子乱跑一气,带来一阵小风,手上的药物随着这风散发着阵阵苦涩的药香。   千雪却头一次没走得果决:“突然想起来,我这个时候好像也常常用石头打你?”   “你的头脑全用来记这些没用的事情了。”竞日淡淡道。   “没用?可能吧。”可不,一个烦人的家伙,有那么一两处好玩的地方,怎么可能记不住?   语尽人已远。   直至车马车行入苗王行宫,夜半的院中隔窗外忽现一红衣身影,竞日方恍然,原来自己竟未脱大氅,已端坐良久。   只听屋外那声音轻轻道:   “竞王爷,‘抗毒树’已在赫蒙少使的督导下全部植于帐北。”   竞日点了点头。外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反应,但他却看得清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只见那女孩身形一侧,在沉默中踟蹰许久,才极小声地问了一句:   “……最后,千雪王爷也是要牺牲的?”   竞日攥了攥还握在手中的草药袋,思来金池已被自己安排至远处阁楼入眠,便道:“女暴君从苗王那里获知消息,冽风涛不知缘何罪名受缚于罪海七恶牢,此处隐蔽,机关繁多,非继承大统者不知何处。他仅凭一己之力……恐怕今生难出。”   隔窗外的身影略一委顿,像是无声之叹。   毁我面者慕龙城,昔为巫教洛弋族族长之子;我所慕者涛君,也唯有眼前这人可救。似乎如此一来,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女孩低下头没说话。她兀自苦恼着,却未看到屋中人已抛下药袋,复又研墨,拟书于案。   明日,便是独见苗王陈策的日子了。   水何澹澹。   赤凤临江,纵目而望,远处天允竦峙插霄。   红衣的人影站在渡口自问,自己不过在此少待数日,却不知已经眺了这座孤峰几眼。   “赤羽先生不上船吗?”   声音由不远处的画舫上传来,一个白衣人影破开夜雾,缓缓浮现在赤羽的面前。   赤羽折扇轻扣,只道:“正患无舟。”   “那便同行。”   赤羽目光一转,却点着伫立在白衣人身后的人——那人独坐,自斟自饮。   “只是阁下的船中,好像还有一位屡次负我所约之人啊。”   那饮酒客闻言冷笑一声:“我与你有仇,但还与利无仇。”   白衣人叹:“你可算聪明了一次。”   在饮酒客的哼声之中,白衣人略一揖手,推出两酒杯:   “这有两杯酒,花雕与屠苏,愿邀赤羽先生择一而饮。”顿了顿,“赤羽先生是聪明人,与其对前嫌耿耿于怀,倒不妨给我一个机会以诚意易之。”   “好。花雕花凋,中道夭折,不详之兆,赤羽岂是败兴之人?而年夜自然当应景饮岁酒——”红衣人起步一跃,稳步踏上船首,舟下水波未动,来者一手执起屠苏,仰面而尽,“那我便看你的诚意。”   这一叶孤舟漂泊,终向天允山而行,一阵风袭来,一分荡漾,一丝惊凉。   船行幽幽,随波而荡。正如那人之心,幽深晦暗,崎岖陡峭,有道是何人何事费思量,人却偏偏爱思量,我且试着踏下这步,走这一遭,不知里面的风景,可超过我的期望?   这苦寒的漫长腊月至此终算结束。   而人难寐,赤羽只觉闭眼已可描摹眼前云雾中那孤峦的形状。   顶峰之争,武林所向,名锋现世,光华炳照。   锋利之刃是否甘于沉寂?倘若不——   不知你这一柄名锋又是何等光耀?更要在那苦涩的寂寞中消磨几多年来韬光、终肯出鞘! 十八 甲子正月记事[之一] 谁判我、众口或吾镜,怎取舍、熊掌与鱼皊。 正值新年初六的日子口,天色却有几分老,像是被浣洗数年已经服帖褪色的旧衣,不好看、可也算舒服。 在这时候望向窗外,哪怕腾出半点闲情,也该是披我长衣、步上郊野去迎风信步的——倘若神蛊温皇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投宿的客栈,而不是一时兴起来到这间赌坊的话。 这赌坊四周无门、围墙高耸,匿于两巷间的尽头,百姓竟日居而不觉。非轻功了得者飞掠而过,才得发现其中端倪。而围墙中的小院又再平庸不过,矮房四座相围,天井下立一铜缸。估摸着本当有鱼,天寒死水也给冻成了冰。 而在这清冷寂寥之处,倒也有一老妪在扫洒。 ——而那赌坊之门,正在这千钧之重的青铜缸下。 温皇执令而入,本以为里面与外界相异、该是昏暗无光的,不想屋中竟灯火敞亮,四面有窗。 而窗外景致各殊,东窗为春、南窗为夏、西窗为秋、北窗为冬。 这倒也给这赌坊格局一分为四,商人官员富家子风流客各踞一方。温皇思忖片刻,冲着东窗那最为吵闹的武林风流豪客走去。 在那诸多纷杂之音里却有个异类,声音苍老喑哑,温皇闻声望去,见旮旯里蹲坐着一个佝偻背的老爷子正摇头晃脑,眼中闪着精光,口里振振有辞: “……且说这大儒侠史艳文仁心一片、那藏镜人倒也算个霸气勇猛的汉子,二人并列这天下第一掌的初战倒也算不得不意外。接下来,我们再说这女暴君是如何夺得这回天下第一鞭之名—— “这女暴君,本叫姚明月,乃是苗疆第一美人,却不想人如其名,一介女流竟不知练何妖邪功夫,导致性情阴晴难料,她那手上女刑长约九尺三寸,也是强横霸道……” 温皇只觉故事了无新意,便也神游物外,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百二十击过后,女刑的力道已稍显颓势,正当与她对峙的——中原三十六楼中快然楼的汤停打算一举破之之时,不知缘何,女暴君竟猛地一个后仰。说时迟那时快、女刑长蛇吐信,霎时已由身后舞向前方,汤停汲汲后退,只听女暴君轻佻一笑,道了一声‘方才不是还很勇猛吗,这就招架不住要撤了,你还未让奴家尽兴呢——’” 那说书的老爷子挤眉弄眼学得狎昵,引得在场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笑笑。 “话音刚落,谁知那鞭梢如毒蝎之尾一般,竟暗吐长针!那蝎针三寸,叫那长鞭无端又长了三寸,也正是这三寸,叫她得了天下第一鞭之名,而汤停也命丧天允山了。”那老爷子自知这屋内保不齐中、苗之人皆有,便也说得极为客观,“叫老夫歇歇嘴,饮了水,再说这天下第一阁和天下第一剑……” 不少人听得逸兴遄飞,纷纷慷慨捧场。对比这嘈杂之音,窗外景致倒稍静。 层峦青绿,烟波浩渺间忽现微不足道的一筏。筏上人闭目随波而下,由清冷山河向近处初萌的桃源而来。 温皇忍不住抬手,指尖点在筏上。 景象随之向下微微一陷,小舟微摆,涟漪轻荡。 果然,是一张绢帛。 而那水中余波终于触了岸,抵至桃花源中。温皇目光下滑,这才见桃源中竟隐约有一人影,不辨面目,只一道赤红。他一怔,随即不由地勾起嘴角,单指又弹了弹那布帛。 涟漪上了岸,惹得那赤色身影也不稳地晃动起来。 温皇突然想起一个未竟的赌约,不知杏坛逐鹿时,锻神锋的江山之色,可敌过这以假乱真之作?[92][93][94][95] ------------------------------- [92]北风传奇注:画境阑珊,入心滂沱。桃源真耶,仙境伪耶。鶗鴃鸣啼,夜蝶飞阶。了了空幻,无餍虚渊。锦月寒彻,倘遇春风,尽言樽前,春又怎别。 [93]锈剑注:放屁,用破剑在木板上瞎划落两笔的透气取巧之作,怎能和精心锤炼的画作相提并论?上注诗中的春风是在说(此处轶失三字)么? [94]仗义执言注:我的御用文书翻了半天字典搞明白第一首诗啥意思了(虽然他有点不情愿,非说梁皇无忌还等着要和他切磋术法啊这不重要)福利来了,我给大家翻译一下——“画瞎划落几笔能有什么意思,看得人胡思乱想而已。桃花源是有,可里面可没你想得那么好啊。白天大杜鹃瞎他妈叫,夜里蝴蝶瞎他妈飞,我在这种地方住得那叫一个空虚寂寞冷。直到有一天我在冰冷的月光下遇到了风,他把我灌醉、让我流泪,哦老子的春天终于到了你们这帮单身尨感觉如何桀桀桀桀。” [95]编者按:不知是否由于上文不良用语过多,此页竟批注被百余人注满“追随大智慧,脏话我不会”,在此删节,仅作说明。 但再馥郁的香也盖不住腐朽,面前这画,确实空灵,却也难以洗去今晨所见——那也算载了自己一程的马给人趁夜剖了腹——实叫人难忘。 血肉凝结在地,一条条的肋骨去皮剥肉,白森森刺进眼中——行刀之法不下于庖丁。 身后失措的店伙连声致歉道尽不查之失,个中理由已记不得,而那死尤昂扬的马头却烙进来挥之不去。那时,他遂蹲下身抚摸了一下那马尚未阖上的眼皮,瞬间手上便感到一阵温热。 是血。 一滴血如红豆顺着那闭合的眼向下滚落,随之向下——那颗鲜红终于落入嵌进脖子上的一记梅花镖中心,停住不动,真如花开。 身后的店伙仍在喋喋道歉,温皇眸色一沉,望着那紧闭的马唇边漫溢出的白色涎沫“哈”了一声: “我未曾不肯赴这天下第一之约,这又是何必。”摇了摇头,温皇伸手摘下了那马颈上的梅花,他的语气很轻柔,虽然有点不知所云,却也叫那店伙松了口气——但倘若小伙计敢抬头看一眼这位客官的表情,可能便不会作此想了——只听那人继续用颇为无奈的声音叹道: “既然你想要如此,那我又怎能不配合?” 待到小伙计回过神来,那人墨黑的背影已经行至厩门之外。他本便有愧,又见此人不甚计较,便道: “先生若是心情郁卒不妨上街一逛,再过仨时辰便是今儿个甲子开碑之时。前边五场角逐那叫一个精彩。再来该是天下第一毒了,”只听那店伙的声音陡然转小,挤了挤眼睛,暗暗将一个执令塞进温皇的手里,“打客栈出去奔西去两条巷子有个地下赌坊,客官一看便是独居慧眼,定能押中……” 墨衣人收下执令没再听。 这时打厩门口过去一双秀丽姑娘,小姐边走着路却还不忘摆弄着青丝之上的簪花步摇,问着身边丫鬟自己是何模样。 还能得到什么答案?自是美极俏极。 那小姐一脸得意之色,反观夸赞者却默然垂下了头。小池冰面上还映照着二人同样年轻美丽的容颜。 孰判我? 花真正是花,叶真正只是叶么? 你——又在用什么评判着自己? 是别人的嘴,还是手中的镜? 风云碑的天下第一之逐,也不过类似于这丫鬟的一句过誉——不过赞许的人多一点,便更容易觉得盛名为真,从此不愿窥镜自视罢了。 争角本是一张空。 孰判我?唯我而已。 思及此,你会觉得落寞吗? 当然……不会啊。 因为能令人兴奋的从来不是胜负的结果,而是这场争竞之途的本身——不是么? 凝视了掌心中的那朵“梅花”片刻,温皇心中已有分晓,再抬眼看着那两个姑娘正看着自己笑,目光透着几分期待。他也闭目一笑,却没打算将这物事送与那小姐锦上添花,也不递给那丫鬟雪中送炭,揣起自留。出了客栈,典当了车中财货,向西而行——[96] ------------------- [96]太虚神鳞注:通观上下,吾以为此处挑衅并非孟缟衣为之,应是某人已洞悉温皇脾性——不耐挑衅。由岁寒三友不敌温皇七步杀掌招看来,孟缟衣刀法绝难臻于此境。而留下梅花镖,也难说不是助温皇,提醒其不可轻视下一战的对手(虽然是多余的),并做出前期准备。其本质仍不过在促成局势尔尔。 “喂!站东窗的那个!转过来!” 思绪被身后一个粗粝的声音打断,温皇并不恼怒,墨袍微动,身子一转,虚倚在墙上,十分配合地居高看着那发声的虬髯男子。 这武林人士其实是叫这赌坊最为头疼的一类人客,虽然乍贫乍富惯了看得开,出手阔绰,赢的得意,输不纠缠,可极为意气用事,往往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此时赌坊被这一嗓子喊得静下来,气氛一时紧张起来。而温皇倒平静,等着那人的后话。 “来了赌坊这么不合群,也不和兄弟们赌一把?” 温皇眨了下眼睛,问道:“赌下一场的天下第一毒?” “是啊,这次风云碑先是平一局,后三场全败给了这帮苗人,昨个东岳的何问天夺得天下第一弓,终算扳回一局,中原的气运也算回来了。听说接下来这场比斗中,那个落梅山庄的孟缟衣可是个硬角色,连京城那几个镖局都要买他的面子,我反是把家当全押在他身上了。苗疆这边就一个什么……神蛊温皇?名字挺呛,却是从来没听说过。” “阁下一派豪情,倒让我颇受感染。”墨衣人笑了笑,手中的一叠筹码脱了手,接连落在桌案上,竟纷纷滚向一个方向。 ——筹码寥寥无几的“神蛊温皇”。 “……这可是三千两白银。”座中人多少有些震惊,可面上几分僵,心里却不由地暗笑,他本就是见这筹码一边倒,偏要激座中苗人负气好押在对家,待到抽成还能多捞几笔。 如此一来,这倒也正好,只是……太顺利了些。 “哈,总是要意见相悖,让赌约对立才更有趣味啊。” 谁知对方一笑,兑了凭证,转身摇着羽扇步出赌坊,直向天允而去。而说书的老爷子正讲到任飘渺、自创妙法、通悟剑八,傲然笑、名锋出鞘、几多逍遥。 赌坊对面的酒楼独厢远比赌坊清静得多。 厢中甚雅,窗上陈木雕花,镂着几节小竹。眼光顺着这竹子向外飘,巧来,正看到一蓬墨色的披风划过乌青石板。 千雪孤鸣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见那人果也正在看向那个背影。 而桌上用温酒的镟子暖着莼汤,热而复冷,冷而复热,却无人饮。 千雪握拳咳了咳,不自在地把二郎腿一翘,想到数日前自己方与此人兵戎相见,此刻难免有几分尴尬、几分困惑。心中腹稿打了好几个——你好啊真巧竟在这遇见你了还这么客套请我搓一顿是有什么事难道是想策反我跟着你干趁机灭了温仔那我劝你还是别开这个口了我先灭你——但事实上,根本开不了口的人倒是他自己。 “赤羽……先生,”反正几番猜测根本料不到对方火鸡里埋的什么佐料,反倒不如,“这次来找我还是要来磋商医术的吗?” 红衣人被这声音唤回,方从窗外收回目光。 “……我这次来,是想让你替我铲除一个人,”顿了顿,“窗外经过的那个人。”赤羽看着对面那人干笑两声,手中已经暗自有了小动作,竟也莫名地跟着笑了一下,“——你认为我会和你商量这件事?” “哇靠!”千雪听着对面这人的口气只觉得一阵熟悉,“难道……” “正是,”赤羽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内中厚厚一沓,“我是——特地来此与你磋商医术的。” “啊?这是?” “诚意。” …… 自认识温皇后,千雪听见这两个字只觉得头皮发麻,故此半边眉峰一抖。却也伸手将那一沓书信接了过来,撕开封口观之,墨迹尚新,指尖碰到竟蘸到些许焦色。 而眼前赫然四个遒劲大字——筋脉修复。 “明人不说暗话,作为温皇的至交,想必你已经知晓了这几个月所有的事情了。而西剑流擅毒术也通晓咒术,既需要金刚不死丹,先前便不可能从未做过此类研究,这是我整理出的西剑流关于筋脉再造的全部收获,虽未能制成,却不知是否对你的研究有所启发了。” “你的意思是——” “你、不明白?” “我明白,但又何必这么麻烦?”千雪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人,“我现在直接将你做掉,把药丹抢过来交给温仔,这一切不就变得很简单?” “可是世事果真能像你所想的这般简单么?”赤羽笑叹道,“且不论此刻的你是否能一举除掉我、是否逃得过西剑流天罗地网的攻击将其交送温皇,单说——你觉得此刻的温皇,还会收下这种馈赠?” 千雪怔了怔,面上疑惑,心中却明白了。他突然知道那一刻,在最好的时机,温皇竟然阻止了自己杀他的原因了。 “所以你先利用温仔的骄傲,再利用我和他的兄弟之情?” 赤羽没说话。千雪却翻开了那一沓整理妥当的书信。 “老实说,我并不信你。”千雪果断道,“不过,现在你将此物交予我,我也算不上吃亏。” 赤羽颔首:“我并不急需你的信任。当你发现另一个人不可信之时,你自然选择相信我。” “另一个人?” “一个并不想让温皇活着,或许……也不想让你活着的人。” 赤羽继续道: “中原之事你并非没有听闻,岁寒三友的初试、锻神锋的再探,再来是引温皇直接面对百里潇湘,同时也令我直接与任飘渺冲突——从而平衡我与温皇的实力,以便彼此掣肘。在将中原人得罪透彻后,我与温皇同回苗疆,从而引发中苗之争,动乱王室——知晓金刚不死丹情报的人有几个?能有这般能力布局之人又有几个?难道在你的心中,没有一个人选?还是说——”赤羽眼锋如刃,剖着对面的人,“你、早已明白了?” 千雪只觉莼汤凉透,不禁端起再次加热。而望着那杯口沸腾出的点滴,他也不禁心中一阵迷惑。 早已明白? 或者一直规避问题、拖延明白的时间? 还是——仍不明白呢? 似乎碰上赞缪、褒奖,此类于己有利的一面,这颗心细大不捐永远都盛得下——但这时又为何却狭隘到连一句话都惹得心中沸腾不已?[97][98][99] ---------------------- [97]琅函天注:若这世上还有一个比水缸更大、比茶杯更小的容器,大概就是人心。 [98]神弈子注:好感悟,虽然之于你只有后半句。 [99]神雁子注:好感悟,虽然之于我只有后半句。 却听赤羽的折扇敲击在掌心发出一声脆响,厢门不一会儿便被推开,从外面缓缓走进两个伶俐的姑娘各自端着一盘佳肴。 “交谈许久,你也许饿了。” 千雪低头一看,桌上两道菜,一双筷子。 左手一盘盛了有着五个短粗指头的庞然大物,上面勾兑着棕红黏腻的芡汁,是一份熊掌。 右手一盘剁了花刀,埋了酥香的花椒与花生碎,金黄酥脆,可辨出是一条鱼。 “——只是不知千雪王爷要吃哪一道菜?” 千雪苦笑了一下:“你和他真的很像。” “嗯?”赤羽始料未及。 千雪摇了摇头,抬手拿起了筷子。 通常来说,人在活着的时候,最先要置办的就是家业,宅子自然也是越多越亮堂越好。 但——那是对待自己。 就算是功成名就家财万贯,割下肉来给别人置办居所,那也是件很难的事。 可落梅山庄却有这种豪气。在神蛊温皇还未赶来之前,他就已经替对方置办好了安家之所,美中不足的是,这居所不够亮堂,也不够宽敞。 ——那是一口杏黄色的棺材。 上面精致雕刻着象征长寿的松鹤,一树一鸟静静地伫立在天允山上。 “原来,是为我准备的啊。”温皇在山下一众群侠的仰视中,摇着羽扇姗姗来迟,抬手抚摸着平台上的棺木,“木质上乘、山水纹路、清香怡人,想必是金丝楠木,真是破费了。” 对面的白衣人忽而一声冷笑:“等它有了主人居住其中,才不枉费我这一番心意。” 温皇默然不应,对面试探道: “这毒术之争向来是以毒掌相搏或以暗器伺机而发,不知温先生可准备好了?” 温皇叹了口气:“梅,岁寒君子也。孟公子想必也是不负其名,怎能斯文尽失地与我肉搏?”顿了顿,“无论以掌相搏还是以暗器相争都有失公允,在斗毒的同时未免混杂了其他。而我们如双兽拼斗,叫观者押了输赢,也有失风雅了。” 孟缟衣倒也记得在三清道长的帐中,这个神蛊温皇使出的那记“七步杀”的掌功凌厉万分,险些送命,方才他出那一言也是投石问路,为的便是避免武力上的拼斗。谁知自己准备的一番说辞竟被对方尽数说出,心中疑惑之中只觉不能输了气势,便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道: “那——你打算怎样比斗?” “不如用最纯粹的方式,你用我来试毒,我用你来试蛊,活下来的人走下山,把死者装进这口棺材妥善安葬,岂不简单至极?” 孟缟衣倒也被他这一言激出些许年少豪情,他虽多少有些忌惮这人的掌功,但对于自己的毒术却是十分自负的,此刻他已激动得眼睛有些发红,接连说了三个好。 言已至此,双方都未犹豫,直接服下了对方的蛊、毒。 二人几乎于同时端坐于地,舌抵上颚、气沉丹田,走任督、过泥丸,各自运行了一个小周天之后,孟缟衣心中暗自一讶——方才那蛊虫过喉时确实有些令人苦恼,甚至留下一道苦涩味道,自己本已做好了准备,待到体内真气运行一个周天之后,根据五脏六腑与穴位感应,自然便知这蛊伤了自己何处,才好速配解药对症而下。 可是……自己不仅皮肉无损,五脏未伤,六腑不痛,精神反而较方才饱满振奋了不少。 这过分反常的安逸反倒让人心中发慌,促使他忍不住站起身来。 孟缟衣毫不意外地看到温皇确实中招了,此刻那蓝衣人双眉紧绞,正倚靠在棺木旁,面色灰败,口中已有点滴血液渗出,顺着唇角滴落在尘上。似乎是感应到对方的目光,温皇缓缓展了眉,睁开了眼睛。 本当极为狼狈,而这人看上去不仅从容若定,甚至还有几分笑意: “这毒不是‘不思量’。” 孟缟衣承认:“落梅山庄虽以‘不思量’之毒扬名,使江湖豪侠闻之丧胆。但真正的至毒,却不是它。” 温皇叹道:“幸好不是。” “你…什么意思?” “因为那个毒,我在上月已经解开了。” 言罢,温皇的声音突然一滞,胸腔中袭上一阵难捱的撕扯,浑身的汗毛像是被同时拔起,身上忽冷复热,真气缓缓从肾俞穴倾泻而出,温皇当机立断,两针瞬间补于其上,冷汗瞬间便发在了额上、鼻侧,舌根也已略有些僵硬。 “……不差。”温皇稳下气息叹道,“无论是最初在五脏制造的混乱心慌,还是方才的胸腔剧痛,原都是声东击西之策,为的便是最后这顺着肾俞直取脉门的一击必杀——毒、确实够毒。毒到让我突然有点想感谢你,送我一剂此等上品。” “孟家花费十年心血而成的‘自难忘’,当然不能叫温先生失望。” “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东坡吊唁亡妻之情,原来是这种痛苦么?”谁知温皇深吸了一口气,摇晃地站起身,堪堪坐在棺木之上。 孟缟衣心中又是一惊,这人只用这区区两针阻毒,却不解毒——是自有办法?还是明白无法可解而放弃生机? 要知道这“自难忘”纵是孟家也无解药。他遂稳定下心神,道: “放心,你入了棺,十年后我也会来吊唁你。” “死后仍有人挂念,当真是温某的荣幸。只是——”温皇笑道,“难道你觉得我给你吃的,是一颗糖吗?” 孟缟衣一惊:“……你在玩什么把戏?” “怎么能说是把戏,”温皇遗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不为自己解毒?” “因为你中的‘自难忘’之毒,唯一的解法——” ——“只有死亡。” ——“在你腹中。” 二人同时发言,孟缟衣闻言先是鄙夷,可笑容还未展露,面上却已经僵硬——他已经感受到了两股热流顺着腰窝命门奔涌向两侧,而这股暖意慢慢竟延伸到胸腔、五脏、心腹! 孟缟衣面色蓦地如同白梅一样惨淡: “你、你怎么制出‘自难忘’的解药?” “本来不知。”温皇道,“你既知‘不思量’无法取我性命,自然不会再用。而不思量的毒性已能蔓延至五脏六腑,再深一步,也唯有攻陷命门了——这,似乎不太难猜。” 白衣人的指甲已经镶如手掌,却仍强自镇定,从喉咙中牵扯出两声笑: “所以你打算向天下人说,在对决之前你不仅明白我将下何毒,甚至已提前制出这天下至毒的解药,所以你便技高一筹,当居这天下第一了?”孟缟衣越说越激动,面上已经透薄红,“你要明白——这是斗毒、不是斗医。现在你已将唯一的解药给我——”顿了顿,“死人就算成为了第一,只怕也无命消受了。” “唉呀。”温皇突然笑得很开心,“你大概是这世界上把我看得最善良的人了,让我……突然有点后悔。” “你!” 蓦地、孟缟衣只觉得气血上涌,浑身无力,身上的气如山洪一般由任督倾泻,他急得已用手按在腹上,却已于事无补——人已经面色枯槁地倒在了棺木旁抽搐。 温皇将人托起,单肘推开了棺木,十分轻柔地将人捧入棺中,而那白衣人已说不出话来,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温皇,温皇也看着他,冲他摇了摇头: “——有点后悔,竟让毒性发作在药性之后。” 言罢,棺木已阖。 十年生死两茫茫。温皇抚摸棺木的手不知缘何忽然一顿,望着山下远远近近、或大或小的人群。 有的人如坠云里雾里,看得不明不白,已经转身离去;有的人左右顾盼,请求解答;有的人自居个中行家,冷着张脸讲了此役过程,赢得旁人歆羡目光。 唯独一个赤色的背影,此刻已经走了很远。 “神蛊温皇!” 当然还有人、十余人,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提刀带剑、怒不可遏。 ——器宇不凡。 十九 甲子正月记事[之二] 孤掌独对十剑、一笑,七弦同扣七窍、夺魂! 如果一个人大声地叫着你的名字,那么此刻他的心里大抵在想两件事—— 想死你,或者想你死。 神蛊温皇思忖片刻——前者大概是没有的,至于后者嘛,却从来不曾匮乏。被面前十余双阴晴难测的眼睛齐齐盯着、被山下数不清的目光仰着,神蛊温皇将腰后银针取下时,还分神想了想,千夫所指倒也是难得的体验。 “几位怒气腾腾而来,看样子是对天下第一毒的结果十分不满了。” “这一次,你猜错了。”只见方才高喝自己一声的浅碧人影瞬间又平静下来,面上带着几分萧索,“风云碑本就是公平对决,生死无怨,我这个做二哥的纵然是抱恨,却也无济于事。” “这有何难。”温皇建议道,“天下风云碑之争还未结束,琼枝楼的李青竹、还有旁边这位蓬蒿阁的杜凌云老先生皆是毒门的个中高手,也不妨与我一试,我会死——也说不定啊。” 却见李青竹摇了摇头: “先人一着,制好解药,败其心;后人一步,施以剧毒,死其身。你确实既胜了他,又杀了他,可以说是赢得彻底。温皇啊温皇…..若非走入今天这步田地,兴许我还有几分佩服你,”李青竹突然叹了一声,“可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这天下第一毒之名非你莫属——无论是你制出的蛊,还是制蛊的心,都是天下的至毒之物,我们确实……望尘莫及。” 温皇从鼻腔里扯出一声轻笑:“既然不是为了天下第一毒之名而来,也不是为方才惨死在我手下的孟缟衣报仇,敢问你们的目的是?” 李青竹道:“金刚不死丹。” “哈。” 杜凌云道:“三清道长的仇。” “还有吗?” 身后十个白衣人中突然有一个冷峭的女声凉凉地传来: “还有你的人头。” 温皇打量着面前十人,其中九人提剑伫立。 ——唯有一人坐于中央,抱琴在膝,闭目垂首,仙骨不凡。 温皇见状,神色稍变,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人头这等血腥之物,姑娘不要也罢。” 女子冷眉冷目,将吹散的鬓发向后一捋,执意道:“我若偏要呢?” 温皇转圜道:“那我也只好割爱,换一样东西送你。” 原本面罩寒霜的女子突然一笑: “换一样又怎能算是割爱?当真狡猾!” 她这一言既出,旁边一个面相清秀的师兄忙递出个担忧的眼神,示意她莫要多言,谁知却被那女子瞪了回去,二人眉目交流中倒显得她几分倔强可爱。 ——这女子便是剑盟中人。 剑盟十剑乃是中原的传说,很少现身武林,群侠本期待着趁此机会一睹其风采,却没想到他们之前未出现在天下第一剑的争竞上,现在却站在了天下第一毒的面前。 “你们竟肯放弃天下第一剑之名,养精蓄锐,只为等待围攻我的机会。这也真是、暴殄天物了,”温皇似觉得有些倦,复又倚在棺上,“剑盟十剑可称中原的顶峰之剑,若未猜错,姑娘与身边的九位同修便是这十位不凡人物。” 温皇本是一直凝着那个坐在中央闭着眼睛的人,这下转而望向那个女子:“对于见多识广的十剑,用区区人头相赠,岂不是太过普通了。” “真可惜,我一介女流不求新奇,只喜欢些普通的东西。” 温皇叹道:“你现在就要么?” “是啊,现在就要——” 谁知这女子的话音还未落,只见方才还倦怠地倚在棺边的人,竟在瞬间无声而来,单掌探出,劲道凌厉,直向前方袭去。 随即,只听咔地一声脆响过后,骨肉分离、鲜血喷溢的声音随后乍响在耳边。 女子瞬间回神。 这突如其来的一掌直接探在了旁边那个清秀的师兄的下颏,而后劲道未撤,向后一带一抹、继而换掌发力,竟是眨眼间生生将人的头颅击了下来,身首分离! “恭敬不如从命,这礼物、姑娘可满意?”温皇站在七步之外提起地上的一颗头颅,遥遥地抛了过来。 他的眼神并没有变,但这几人看他的眼神却起了变化。 这毫无征兆的出击让在场的人都陷入沉默,片刻的震惊余韵过后,众人神色各不相同,却毕竟训练有素,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 先前他们听说过神蛊温皇与那个东瀛人之事,此二人联手后纵是面对五岳联盟的倾巢追杀也能全身而退。 剑盟十剑虽也是不凡人物,但正因不凡,自是未曾轻敌。 眼下同修虽惨遭毒手,几人心下却还来不及感到悲痛,更无必要呼喊死者的名字在杀人者面前大哭一场——很明显、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们将头脑冷静下来思考。 ——此人这番挑衅目的为何? 难道是受方才孟缟衣“自难忘”的影响,他的身体状况已如强弩之末,需要速战速决? 十剑中一个较为年轻的汉子尽管极力隐忍,却已有些按捺不住——他们何曾遇到过被人杀了兄弟示威的事?只见汉子双眉紧绞,跨出半步,刚要拔剑,谁知却被方才那冷面的女子横手一拦,她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接过头颅,相反却任其坠落在地上,单手将马头短剑从鞘中亮出,兀自上前一步,冷笑道: “果然好礼!不过我倒也知恩图报,”可怜她虽冷静,笑容却已经走形,唇角略微颤抖,“剑盟十剑最弱一剑车月,愿领教天下第一毒。” “毒”字方落,人却毫不犹豫,与剑同时脱出。温皇见对方先攻,来势汹汹,旋即单脚一收,腰身随之一转,避其锋芒。 “这话就说得差了,是姑娘挑衅在先,温皇还礼在后。现在你的行为可不算知恩图报、这可是,”顿了顿,“恩将仇报啊。” 单就武力而言,或许方才被温皇掌毙的剑者要比这个名为车月的女子技高三筹,但眼下双方皆警惕十分,余下的几双眼睛全抵在温皇的命门之上,只待他露出破绽——这场缠斗断然不会似方才那般能够轻易解决。 车月的步法毫不逊色,一步连着一步,绞缠甚紧,数次几近踏上温皇的靴头。她每上一步,便出一剑,剑锋几近贴面,温皇汲汲后退,向后倾腰。 这种快到窒息的步子本适用于刀法,若是剑则稍嫌过近以致难以发力,可是这女子手中的武器用起来既像刀,又像剑,却也比刀多了一寸长、又比剑多藏了一分力,两相折衷,调和至极。 温皇内心惊叹之余,却见她挥剑连连落空,那扑面的道道剑风虽摄人——旁人看来温皇简直如同砧板上的面团,稍慢一步便是刀削的命运——可运使这种快剑也确实耗费了车月不少气力,她已有些微喘。温皇见状,后退之余,瞅准了其力道渐老的刹那,立刻向后下腰,双指抬起聚集一点,用力向上一弹,剑尖立即向上偏去,车月手中一个脱力,瞬间就泄了剑气。 他趁着这个当口连忙站直运掌,却不想面前的女子竟一改方才的疲累神色,冷然一笑,倏地顺着方才向上一弹指的力道飞掠而起。 ——也正是在温皇这一弹指的瞬间,他感受到一枚冰凉的物事如勺挖豆腐般,平平静静地滑进了后腰一侧。 冷意自那一点扩散,沁骨、遍体生寒。 “不择手段,我也会。” 车月压抑着剧烈的喘息说完,本欲拔剑直刺其后心,谁知这把剑根本—— 拔不下来了。 女子瞬间慌了神,连忙再度发力欲拔剑,谁知那剑偏偏如同楔入其中一般,和那具身躯融为了一体,不动分毫。 他竟以腰腹之力生生将剑夹在了腰后! “虽然会,但你掌握得不够好。”温皇背手将短剑迅速抽出,也不止血,倒是放在手中端详起来。“这回敬的一礼,我收下了。” 这把剑精致好看,剑柄斑驳泛着古意,上面雕刻着一尊精神奕奕的马头,它的一双眼睛还真似睥睨视你。随后脖颈向下一转,连接着弯曲的剑身,看似灵巧,却也有几分重量——当真是将中庸之道体现得淋漓尽致的一把好剑。 温皇不禁赞了一声,用指腹抹去上面残留的血,他擦剑的动作很慢、很慢。待到指尖滑落到剑尖的刹那,剑随之向前一送,贯入了女子的胸口,一刃致命。 他出剑的动作很快、很快。 快到拔出剑身,竟未见其上留有一丝血痕。 “你们还有礼物要送么?” 这一言既出,不仅是十剑之人几近震怒,便是伫立在侧,一直持观视态度的李青竹与杜凌云也是未等其说完,瞬间挥出了百余道暗器直接打在温皇周身。 他忙将披风解下,一展一卷将大部分毒针纳入其中再一撇,余下则用手中的马头短剑一一磕飞。待到这番剧烈动作过后,后腰方受的剑伤不禁一阵牵扯,背后蓝衣瞬间染红一片,血流汨汨,寒风徐来,熨帖的血衣阵暖阵凉。[100] ----------------- [100]剑锋无情注:好眼熟的剑法……或者说是刀法,小碎刀步?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确实妙哉。虽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武器,但大哥的补风若是稍长些......便不必那般近战涉险了。 十剑耸动片刻又归于平静。 而这次的平静之后,由余下八人之中缓缓步出一个男人。方才他一直没有反应,山下观战的众人几乎一开始便未曾留意此人,此刻见他走出来倒也有几分诧异。 细观来,此人胡须稍蓄,身材伟岸健硕,一双眼睛如深深的井,沉默而精悍。他走出来,只说了两字,而人却未动。 “柚渊。” 温皇不知何时又倚在棺材边上休息,两个人对视着,却各自按兵不动,好似谁也不肯出这第一剑。 终于,温皇笑叹了一下,随即飞跃而起,掌风酝酿,直向柚渊袭去。谁知男人避也不避,一柄重剑连鞘也未开,便直接被抛了出去,破开了那记试探的掌力。 温皇欲上前再攻,而柚渊竟也同时上前一步握住飞出去的剑柄,手上一使力,先是剑鞘震开,直冲着温皇逼来,随后那柄乌沉重剑也丝毫不慢,几乎同时拍来。 这一剑,罡正沛然,是不带任何试探的直击,温皇单脚已经勾在棺材上,本打算踢出去拦下对方的攻势,却不知为何有了片刻的犹豫,竟又将脚收回,待到再运力已来不及,剑鞘已至,温皇挥剑一格,随后重剑又至,自上而下,直拍在胸骨。 一阵血腥味撕扯着奔涌上来,温皇喉咙耸动,顷刻间,堪堪咽回。 这一剑下来旁边的棺木也被震碎,孟缟衣的尸骨虽新,却已惨不忍睹。 温皇伫立未动,柚渊丝毫也未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重剑又是一个横撩,直接向着对方的腰横斩而去,温皇连忙后撤一步,那重剑又是几番连劈,对面的马头小刀只得动如闪电,每每挥击数次才能化解重剑的一击之力。 ——但这剑法不禁让人有些眼熟。 “车月的叠剑你只看了一次,便已掌握得很好。”柚渊的每一剑都震得人手腕一痛,短短片刻已击出百余剑,再观其人竟丝毫不显疲惫,反倒衬得温皇犹如在狂涛中挣扎的沧海一粟,“但你若要用她的剑法来对付我,便选错了。” “我没必要掌握她的剑法。”重剑倏忽一滞,细观来、上面已经划下不少相击后的痕迹,而短剑螳臂当车般地与其剑尖相抵,其色泽却依旧焕然如新,“我只需要她的剑。” 语毕,柚渊瞬间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力量逼着自己后退。再观面前的人,竟不知在何时上了一步,手中短剑笔直切来。 却不是切在人上,而是——劈在了剑上! 那一瞬爆发而出的力量,几乎立即颠覆了战局,区区短剑竟在重剑剑身上游走而过,如刀切瓜果,直接将其分作两半。眼见便要切开剑柄却听远处传来静默的一声: “停。” 温皇的剑便真的停下。 柚渊虽仍在惊骇之中,双手已被那一剑的余劲震出了血,颤抖得握不住剑,然而听到这一声吩咐之后,他居然也立刻撤步,退了下去。 温皇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说话的人正是那个闭着眼的琴师。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大不小,若有似无。那双长眼仍未睁开,却准确地面向温皇,让人不由地感觉他好似真的在看着你。 “来。” 温皇并未拒绝,略理了下衣袖,径直向他走了过去。 这个人不必报上名号,他的身份并不难猜。 ——剑盟十剑的大师兄,也是放眼中原唯一值得期待的剑手,沈吾崖。 听闻此人早年剑术已登峰造极,超越同修许多,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剑法皆是由他人之处修习而来,纵是自己融会贯通,创出新招,但也难免取材于高手精髓,非是自己所独创。因其受师父影响最深,故而一直难以摆脱阴影,消沉之余,竟在弱冠之年便自废了双眼,决定此生不再观剑,自悟琴曲,不问江湖。 至于为何仍居于剑盟第一,一直是武林中众说纷纭的谜团。[101][102][103][104] ---------------------- [101]太虚神鳞注:自废双眼,古亦有之。师旷求心专而以艾草熏其眼,方得目不两视,专心琴艺。而沈吾崖是为自身难有进境而为之,观其尚居剑盟可知其仍有剑心,故而自废双眼的行径不过是想破开向他人学习的局面,从而独创剑招。然而作为被创造之物的你我,其实何谈真正的创造?不过师法造化者上乘,师于人者落于下乘而已。但倘能师于人,继承一念,也已属难得了。 [102]仗义执言住:唉,真好奇这些家伙怎么不自废舌头,这样尝不到味道不是能更专心了吗?可见,花花肠子永远比花花世界重要。 [103]剑老小注:我想把这个人介绍给天天逼我使无极剑法还逼蝶蝶用飘渺剑法的某个盗版狂魔认识认识,不知道他会不会考虑自废双眼啊! [104]神雁子注:有时,盗版又如何?放弃自身的一件事物,可以为求心专,可以为求进境,怎便不可以仅为折服,效仿而已? “坐。” 温皇见他一字一字地讲话,倒也觉得方才自己故作姿态的段数尚浅。 “饮。” 温皇坐在沈吾崖的对面,接过对方递来瓷杯,也未犹豫,一饮而尽。喝完只觉有几分苦涩,而胸口与后腰的剑痕却传来一阵惊痛,之后则是些微的痒意。 此物蹊跷。 但温皇却很明白,这感觉,是缓解剑伤的药在作祟。 “沈吾崖,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无涯茫茫,唯求于吾崖。”温皇道,“人皆道中原第一剑是凌厉的人物,对自己残忍,对人也无情,却不想对杀伤其同修之人,竟临阵赠药,这般仁慈之心,倒也难得。” “他们方才说天下第一毒是残忍之人,也是名不副实。” “哦?”温皇摩挲着手中的瓷碗,看着对面的人。 “依我听来,在方才三场比斗之中,你未尽全力,从头至尾随机而动,根本未使出像样的剑招。但却坚持一件事情——”顿了顿,“从来不用重复的招式。这样的人,在残忍之前,先得是个有趣的人。” “用巧劲杀车月,以根基败柚渊,你当有能力完全避开伤势,却有意负伤,这是为何呢?”沈吾崖语毕扫了下弦。 温皇被弦音一震,本欲言,开口却发现暂时失了声音,只得听那琴师继续道: “不必着急答我,让我猜猜……比起武力搏斗,你似乎更喜欢心战。第一战杀吾师弟,挑起众人情绪。第二战,以平静之心对战情绪波动的车月,故意受其一剑,而后夺剑杀之。第三战之前,柚渊难免觉得你应对之中颇多转圜,多半是个偷奇取巧之人,而你一开始应对他的招式更是四两拨千斤,让他愈发坚定地选择了用最直接的方法来了结你。而你——根基却更甚于他,甚至可以说,到了现在你面对我,依然留有后招,这倒让我……很想做一回你的对手,来看看、你真正的实力。” 这种条分缕析的言谈举止让温皇瞬间想起了一个人,但面前的这个人却和心中所想之人……或许,有着最本质的一个差别。 “你医治我,便是为了与我公平一战。”温皇摇头断然道,“你也是个有趣之人,确实足可与我一战,但却不算是我的对手。” “有区别吗?” “有。” “是什么?” “知我否。” “你的对手知你吗?” 温皇没有回答。 沈吾崖怅然道:“看来是我妄自忖度了。对手若能为知己,你……很幸运,也让我很羡慕。”言罢他又一笑,摇了摇头,手下弦又是一惊,只听他继续道: “柚渊,帮我记下,甲子正月初六,神蛊温皇为沈吾崖舞剑,席间杀三人,伤一人。” “哈。”渑池之约换作天允之会,所夺之物由和氏璧变作不死丹,温皇思及此也不由地一笑,却又被那弦音扰得心中一窒,仍强自开口道,“你还可以补记,‘舞剑后,神蛊温皇又为沈吾崖鸣琴一曲’——” 闻言,盲者欣然将双手一让,温皇也就着相对而坐的姿势,信手便将十指铺在了弦上,倒坐弹琴,无意而挥。 沈吾崖单手撑在琴额上支着下颏,本该是旷远悠长的弦声却被眼前这个人挑拨之间奏得极重,曲调怪,节奏异,甚至多次打了板,群侠听后多觉扫兴,心道温皇于琴之一道并不在行。 但倘若他们肯细细听来,却不难体会曲中有一种清晰苍劲的异域之风,声声叠覆,颇似蛇蝎吐信,而那不经意的打板,颇似间杂有奏的鼓点。 ——竟有点似……由东瀛那边传来不过百年的三味线。 在这奇异的乐音声中,温皇缓缓开口道: “我要出招。” “我在等你。” “最好不要等我。” “最好不要让我再等。”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温皇单掌发力,劈在琴上,七弦发出一声铮鸣,瞬间同时断裂,长短不一的断弦直向对面之人面上七窍穿去! ——又纷纷限于长度,皆堪堪悬在了七窍之上,不再前进。 “还当补记,‘惜乎一曲罢后,闻琴者此生难复闻琴,神蛊温皇又伤一人’。”蓝衣人起身,“这就是我全部的实力了。” ——乐感失调,七弦弹断,这算什么本事? 正在众人或莫名其妙或嗤之以鼻的时候,却见沈吾崖一道血泪从脸上滑下,停在下颔上久久不坠落,而其余六窍也随之涌出了血。 七弦所指,七窍皆废。 而正当温皇完全站起之时,那断弦却被沈吾崖单手极为细心地抚平,而下一刻,那人竟单掌一抬,直向琴身用力一击。 古琴瞬间碎为细密木屑,温皇与身边所有人瞬间被震退数步方停。沈吾崖指尖翻动,那余下的七道残弦竟瞬间反过来向温皇冲来! 其中两根取双肩,透体直接开了洞。其余五根直对四肢袭来,却因断弦的长度不够而落了空。 “倘若你不等我先出招的话,那么此刻双肩被锁、四肢遭困的就是我。先手得胜,我并不能算赢了你。”温皇稳了脚步,突然马头短剑出手,众人以为他要灭口,皆挡于沈吾崖面前,谁知他那剑接连刺出三下,却都是向着他自己。 “嗤。” ——左手腕、左脚腕、右脚腕,随即将剑递到损伤的左手,手上的动作稍一滞涩,便向右手手腕决然补了一剑。 那根本听不见的人,启唇无声地问道:“方才弦上那一剑招,叫什么名字?” “这招名为……”恩仇不缚,苦乐相循,八式往复,何处适从——温皇思忖片刻,悠然向前走去,“半招轮回。” 被血水浸泡的靴却不如他的步子清爽,印下一列鲜红的足迹。 “你打算走?”十剑之中仍有一个声音阴仄仄地响起。 “对,他打算走——”山崖的尽头处不知何时,已伫立两个人影,一人方开口,另一个狂笑一声,接着道: “你们、谁——敢——拦?!” 众人皆被那浑厚霸气的声音吸引,却没有人注意一个长衣兜帽的独眼男人隐于断崖枝杈间,不知何时无声而来,也不知何时无声而去。[105] ------------------------- [105]御兵韬注:观温皇毒杀孟缟衣,再杀两人、伤一人之举,吾本亦以为温皇以破军之法攻心。计一,闪电弑杀以立威;计二,观车月与师兄关系密切,杀其一以激怒;计三,以无波之心对仇恨之心,杀人夺剑以恫吓;计四,巧藏实力,一夕爆发以彻底击溃敌方心防。而现在,观其故意负伤、不以棺材挡招、自刺四肢等行为,再看其言谈,确实不似严密计算、欲达何种目的之人。而究其根本——温皇参与风云碑之争更是毫无目的,甚至可以说是百害无一利,只为挑战。此等随心而动之境界于己是自由快然,于敌,却是最难把握的一种人。 二十 甲子正月记事[之三] 怒将军喝退万甲兵,红衣客笑迎血衣人 苗王由行宫回到王殿之时已入星夜。 这本该是就着夜色睡去的时候,谁知他最先回到的地方不是寝殿,却是仰着头看向空中,垂下头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步伐一变,改道向南而行。 南门一过,面前是一处野地,一道纸木屏风突兀地挡在了面前,却也挡不住后面熊熊篝火的焰色透来扑面暖意。 “大祭司参见苗王。” 苗王闻言并不着急吩咐,只将这次冬猎所获的一块兽骨隔着屏风抛了过去。 内中一个声音过了许久才缓缓给出了一个判定: “光洁完整,此乃上品。” “哈哈哈。”苗王笑声浑厚,威仪的脸上忽而带着几分自得,“这是苍狼猎来的,这小子一直跟着他的祖王叔,平时虽然看着有点竞日的阴柔气,不想功夫倒没落下。这回头一次参加冬猎,不说野兔,狼便猎了两头,其中有一箭直接顺着喉咙刺下去——他自己还取了狼牙做了个兽骨项链。只是千雪这回的战绩,孬,真叫一个孬!” “王上难得开怀说了这么许多,苍狼王子能这般成长,倒也多赖北竞王费心了。”感受到王的欢喜,屏风内的人声音也难得轻松,“不知王此次前来,欲卜何事?” 谁知苗王闻言神情一敛,立时没了方才的轻松。 他取出袖中的一卷书简,他不禁再次将它展开观视,里面简明扼要地绘着出两处地形,观之,两场战役的兵戈之声似乎能透过绘卷直奔胸臆。 ——而这陈策之人,正是将苍狼抚养至今的一介书生北竞王。 思及五日前,北竞王主动邀见,苗王心中一奇,他暗忖自己这些日子本就对其怀有几分芥蒂,不知这次所为何事?难道是千雪成事不足将自己对其的怀疑给透露出去,此番特意前来解释? 竞王聪慧,想必懂得越描越黑的道理。 苗王允诺,特邀于行宫外的画舫上与其相见。 舫外本无奇特之处,而内中景象却颇叫人尴尬——堂中兀立的铜柱分明仿造男根而建,逼真露骨——这本是艘为苗将消遣的花船,苗王本也有刁难试探之意,故意衬得这场会晤既轻佻又随意,饶是那一向温文沉稳的竞日见了,也果然不由地面上薄红。 只不过他的不自在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刻,随即付之一笑,调侃了舫中装饰有几分原始之后,倒也略不在意,眼锋一改,随即递来这张战策。 ——巫教一役。 观其策,听其言,苗王不得不承认,北竞王之才智确实凌驾于自己之上,其计划细细斟酌,确实是必胜之计。而他颢穹孤鸣身为王者,并非嫉妒英才,只是很难忽略一个问题—— “孤近来常常在想,以你的才华,仅做个苗北闲散王爷,当真是明珠埋没。竞王此番为苗疆这般思虑操劳——你且与孤说句体己话,你难道并无不甘?” “有过,”竞日笑叹,“不过不甘之心太令人痛苦。那都是孩子时候的事了,不甘别人的字比自己好,不甘别人的韬略背得比自己熟,不甘别人棋艺比我高妙……什么时候有个头?计较一世,到了最后,就算留下的字迹流传千古又有何用?人生于此世,说了许多话,有人会记得么?做的事众所周知,但有人会去仔细想么……” 竞日忽地恍惚,随即接着道:“现在我倒是赞同千雪,有时与其坐在书房里同古人计较,倒不如与他出去游乐——满足、才能得到快乐啊。” 苗王沉默没有说话。 “小千雪是神蛊温皇的朋友,若不如此,巫教之事他必定会参与,其中危险难测,若有意外,恐怕小王往后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可要耽搁在庸医的手里了……” 苗王记得那人虽然语气调侃,然而眼中却透着一丝难掩的隐忧。 千雪。 苗王呼出口气,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这一次不卜凶吉。”顿了顿,“孤王命你即刻将上次的卜辞流传到苗疆,但需要改变一下,就说——” 他看着战策的第一行,从其言,平静地念了出来。 这次,却换作屏风那端的人惊呼:“王上,您要放弃藏将军?” “那又如何!” “你说什么?” “我说、温皇杀了你们三个人又如何?” 天允山巅之上,一个全身包裹在金色铠甲中的男人如是说道,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玄衣褐发的男子却已经先一步走过去,和那一步一血印的人并排而行,却并未打算伸手搀扶。 “与史艳文并列于天下第一掌的藏镜人,恁是这般无理之人?” 闻言,藏镜人不屑的闷哼道:“与史艳文并列,那又算得了什么!” “苗疆果然是好战的民族,一个两个都是这么强横霸道。”一旁沉默良久的李青竹终于开了口,“中苗过往连年交战,当下难得和平,你们出于义气救走温皇确实义薄云天——然而却不想想你们二人一个是苗王的亲王弟,另一个则是苗疆大将,带着这种身份的你们,明白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李青竹顿了顿,斩钉截铁道,“中原态度一向缓和,却不代表无底线地包容!” 藏镜人依旧不以为意:“中原的事情什么时候由得你来插嘴了?!” “救走温皇?哈哈哈哈——”眼瞧着两边的人气势一波比一波高,褐发人也跟着说道,“你怎么不猜是我们为了救你们,才要带走这个大祸害温仔啊?” 说话的正是千雪孤鸣。 “温皇岂止杀了三人——且不说先前他与赤羽信之介狼狈为奸之时,陷牛少主于不义,枉杀中原侠士之事。甚至连苗疆还珠楼的人阻碍到他,他也照杀不误。现在他的同伴赤羽信之介不仅被还珠楼楼主百里潇湘所擒,连他所在的西剑流也及时与他划清了界限,温皇,你、可谓是孤立无援了。” 李青竹看了看温皇,只见他眉峰微微耸动,却未有任何表情。 “我们的目标当下只有温皇,就算是面对他,我们方才亦是一对一地进行公平对决。现在、你们若突然明白什么叫大局,便不妨退一步,至于你们的挑衅——我可以当做没有看到。” “好啊,感谢你大发慈悲。”千雪似调侃,又分明带着些微怒意,“你们没有把温仔围起来一起上真是够公平,一个养足了精神的和一个打了数场的人对决也是很顾全大局,这么一个一个打起来,折磨其起来就更漫长更有趣啊是不是!” “好,既然你们心意已决,那么我奉劝一句——留在这里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李青竹一改方才的咄咄逼人之态,此刻反倒并不怕他们离开,“你们的身后只是高手的刀剑,或许可以侥幸脱逃,而你们的前路——” “前路如何,终还是要亲自探探的,竹公子,温皇在此道别。” “一路顺风。” 在场的人皆沉默不言,直将那三人推出视线,徒剩下巅峰之上,一片荒凉。 三个人闷声不响地往山下走,考虑到温皇脚腕上的伤,千雪和罗碧默契十分地走得慢些,始终未提及那伤口之事,这样一来,相反却是温皇没事人般地走得快了些。身后俩人不耐沉闷,对视了一下,也不知达成了什么共识,最终还是千雪先开了口: “我说温仔啊,你现在的行径——打一个成语。” 温皇想了想:“自作自受?” “你也知道?可我的答案不是这个,”千雪苦笑,“一步一个脚印——你还真是‘脚踏实地’啊。” 温皇摇扇失笑。 罗碧忽想起一事:“那个叫赤羽信之介的……真的是你的同伙吗?” 温皇摇了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 “方才那人说他被还珠楼所擒,又被西剑流放弃,想来也不会威胁到你。”罗碧接着道,“但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了,老温你还要和我们隐瞒?” “非是隐瞒。”走在前面的人道,“实是我也不能确定。” 罗碧闻言觉得好笑:“这世上还有你这祸害不能确定之事?” “我不确定的事情说少也不能算少,现在就还有一件——”温皇未转身,语带几分意味深长,“狼主半天不说话,可是心情不爽快?” 峰回路转,前方是一处开阔之地,千雪踯躅片刻正不知该作何回答,却听头顶上方已有人搭起了话。 “其实你不能确定的还有一件事——”三人向上望去,却见密林层层沓沓,那声音实在飘忽,阴瘆瘆的,一时难以辨其位置,“那就是你们什么时候会死。” 温皇摇了摇头,只觉得今日自己的话已说了太多,此刻几乎懒于开口再说一字。 三个人立刻相背而立,看着三个方向。 ——从幽林中无声走出来的,不是一个人。 一二三四五六,通共三十六人,由四面包围而来,每面十人,距离稍远,却堪堪将三人框在内中,铁桶般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说是铁桶,倒也确实比铁桶更为结实。 ——阵法。 罗碧久经战事,对此自然熟悉得很。 十则为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现在双方之间正是十倍悬殊,正适合用十阵之中最为基本的方阵,之所以距离较远,既是便于留有时间将盾落下,再来便是从盾身的开口处瞄准射箭,而箭,本就是愈远而愈有力的。 这样一番下来,不愁不把围困中央的人射成一只刺猬。 而一番箭阵过后,就算敌人未死尽,大可以弃盾,缩小战圈,以长矛消灭残留兵力。 果然,那四面的数十人迅速就位后,竟整齐划一地将背上的盾撂在地上,所有人同时一矮身,躲在其后,不见踪迹。罗碧眯眼一望,那盾的色泽比及一般百炼钢要明亮些许,透着森森寒意——这种颜色他只见过一次,是锋海异铁与上等百炼钢合铸而成。 异铁……锋海主人,锻神锋! 罗碧本来成竹在胸,现在却心道不好,立马运掌在手,用了七成的力道直接向其中一个方向轰击而去,那盾前后轻微抖了抖,竟未留下任何痕迹。 三人心中皆是几分讶异,与此同时,羽箭攒射的声音已经在耳边乍响。 “是三十六楼中的高手组成的箭阵!”千雪一边判断,一边用笑藏刀将羽箭磕飞。他倒也颇通奇门遁甲,这方阵看着简易至极,可方才竟是连藏仔出掌也无法轻易将那邪门的盾突破。 罗碧数日前方和史艳文全力一战,使出了飞瀑怒潮,落下了伤势,短期之内不能再运极招。而温仔更是才打了一场天下第一剑,又经过方才那么一番折腾,伤口铁定还未愈合。思及此,千雪心中一阵隐忧,忙将刀运至最快,同时兼顾着四面中的两个方向。 可谁知平日里空手接十余暗器都不成问题的千雪还未出一盏茶的功夫便觉得虎口上传来阵痛,而那两人显然也发现了其中端倪。 ——箭中也已经混入了异铁。 本来发现单点突破这个简单粗暴的方法行不通后,三人皆打算扛过箭阵待到敌人卸盾时再行攻击,而现在结果很明显——这箭阵恐怕并不好挨。 正当千雪打算放弃防守,皇室惊天宝典的起手式已经撩出,温皇却立即打断: “且慢,”温皇一边挥着扇子一边解释道,“锋海主人的异铁岂是这般好得之物,这箭不会有太多。” 果然,又是一阵缭乱的箭雨呼啸之后,正如温皇所言,那箭阵逐渐稀松下来,可奇怪的是众人并未弃盾攻过来,相反却是千钧的盾轻便地往前逼来——想必装了移动的机关。 随着敌方愈发靠近,四方形的阵法也有了轻微的变化,渐渐模糊了形状。 罗碧见机,单脚挑起地上无数方才磕下的箭,待其在眼前坠下,一招狂潮辟野运在掌中直接发出,向着方形的两个犄角暴击而去。 这一招以彼之箭攻彼之盾,再添罗碧掌上的功夫,瞬间便将那两角处之人的盾分别打出了洞,持盾的人前后晃动两下便倒了下去。 而那方阵瞬间便挤掉了死去的人,渐渐围拢成一个圆阵,正飞速靠近。 罗碧心道不妙,距离越近,箭势越难奏效,随即吩咐道:“帮我将地上的箭全部、全部踢起来!” 其实不消他说,那两人已向地上出掌—— 罗碧故技重施,而掌上的力气又大了一分,这次,直接将圆阵破开一个缺口! 兔起鹘落间,三人已从阵中脱出,亏了轻装简从,自是把身后的一众高手抛下甚远,三人一路奔袭,竟从山腰跑至山脚下一处稀疏林木旁才停下。 罗碧方才一掌已用出了十成力道,奔袭之间牵动了胸腔伤口,虽未言,却略有些喘。 ——他本不是这么轻易便可打败之人,但是现在…… 忽然,那飘忽不定的声音再度响起: “方才,可是见识到了你们所认为的庸人、凡人联合起来的力量也挺可怕?蝼蚁咬人……有时候也是要命的,你们终于从蚁窝中逃出生天。”顿了顿,“可是,也有的时候,你们以为的生路,可能是死路一条。” 他的话音刚落,不容三人片刻的喘息,林外传来辚辚马车之音,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昏黄的尘土而来。 ——确实,来者大军铁骑,而背后的疏林,却是一片毒瘴。 面前百架马车,一层一层。间插其中数不尽的人,一队一队。 而领头的人,一身紫衣,妖娆妩媚。 “罗碧啊罗碧,我且问一句,这个温皇小弟,你肯不肯割爱让给奴家?” 藏镜人攥紧了拳头,看不见面罩下的神情,却未发一言。 因为那马车外数不尽的兵士,豹皮帽、虎皮靴,竟然是—— 苗兵! “是你——你是苗王派来除掉温皇的?” “唉,我怎么会这么残忍地迫害你的兄弟,我们夫妻一场你竟然不知我——”女人一声笑叹,一双媚眼带着难道真假的哀戚,“我是来杀你的啊,夫君。” 见藏镜人并无反应,女人停了步子,冷笑一声,道:“我、姚明月,奉苗王之命特来告知你,”言至此,单手将王令高悬,“西苗战神藏镜人不顾王命,擅自参加天下风云碑之争,弃其手下兵众于不顾,此外,又力保温皇,挑起中苗战端,其忤逆之意昭然若揭。从今往后,苗疆—— “再无他立足之地!” “哈哈哈哈哈哈!” 罗碧如同被钉在地上一般,狂笑之后,反而没有言语。 而原地的另外两人却恰好都在笑。 千雪眼睛望向喧嚣兵马的远方,问道:“敢问藏将军,眼前这是什么阵法?” 罗碧看着麾下仅剩的两名小兵,顿时不知当哭当笑,而喉中的一阵酸楚不知怎地,竟被这么一问,激作了一脉豪气。他突然朗声道: “这是鱼丽阵,先偏后伍,伍承弥缝。一军五编,一编五队,一队五车,以步兵填充于战车之间,先以战车乱了对方阵脚,再以步兵截杀。此阵同时融合战车和步兵两方的优势,常常是两翼进攻,最终形成三方包围之势——是杀伤力极强的阵法之一。” “藏将军的理论不错,不知可有想出破阵之法?”姚明月女刑已出,却是一声叹息,“这么大的排场杀你一人,苗王也算给足了你的面子,死在这里,罗碧、你也不冤了。至于千雪——你也不要闹了,苗王绝不会杀你,而你这次无论如何,也救不了罗碧!” 千雪却似未听到,凝着罗碧问道:“破这鱼丽之阵,将军可是藏了后招?” 罗碧摇了摇头。 千雪也摇了摇头:“不,还有一招。” 两人相视大喝,瞬间向着面前的兵马跨出一步: “杀!” 眼看绝式已经运在手中,两人忽听身后凉凉的一声叹息,透着一丝无奈: “好一出英雄末路绝唱啊,你们两位一唱一和配合得这般默契,可是忘记好友我了?”温皇的动作比那二人更快,将羽扇收于腰间,两只手分别扯住面前两人后领,用尽力道向后一带。 罗碧和千雪顿时感觉口中被塞入一枚药丹,在口中酿出涩意: “后面是瘴林绝路没错,”顿了顿,“可我是天下第一毒——神蛊温皇。” 转变是瞬间发生的,就在马车中的三十六楼高手与苗兵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两个方才还阵前作慷慨言语的人,早已被那蓝衣人拖进了瘴林之中,毒物缭绕,迷蒙难辨,未出片刻,三人的身影竟已近乎消失。 “这……姚将军,要进军吗?” 紫衣的女人略一茫然,不知在想什么,却立刻回过神来: “不必。”哼笑一声,似并无惊讶,“他们既然愿意选择更艰难的绝路,我们何必跟着一同送死?”[106] ----------------------- [106]琅函天注:先前所言,竞日在与千雪接触、发觉其手带飘渺剑气之时,便该察觉其中蹊跷,恐早已知悉温皇、任飘渺之间奥妙。此番布局,知温皇擅剑而以剑盟之人攻之;知藏镜人擅御兵,而以阵法困之;知温皇擅蛊毒,而以瘴毒留一生路——看似层层逼杀,实则处处留有余地。竞王之局至此处,终于达到最佳局面——赤羽杀群侠,温皇杀剑盟中人,中苗矛盾至此只会愈发激化。而温皇、赤羽已被各自组织孤立,苗疆亦向中原释出诚意,废除西苗大将藏镜人,中原一时顾忌全无,挥兵苗疆,指日可待。 “温仔,说真的,就算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还是常常会忘了你除了会毒以外,还会医。”三人行于瘴林,虽然喉咙间有一丝不爽快,却也大体无事——只是步伐根本快不起来。 索性后无追兵,他们走得不急,这番踏在腐朽毒气上,倒也如同悠然穿梭于渺渺薄雾之中。 “好友,你这句话还挺伤我的心——” “别假!”在千雪的记忆中,眼前这个人除了十多年前那一次……从不曾这样,面上竟然还带笑,似乎期待着什么,“你说我看起来不爽,但我却觉得你现在爽极了。” “大概是吧。” “为什么?” “我在等待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 “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的结果、或者是后果。” “你又在打哑谜了。” 温皇未多理会,却突然十分认真,语气不容置喙,道: “罗碧,一会儿若是遇到有人邀你去楼中作客几日,千万不要拒绝。” 还不等罗碧追问原因,便又对千雪笃定道:“好友你务必要相信一个人。” “……谁?”其实提问的人,心中所持的往往不是疑惑,或许是印证,或许是期望。 “千雪、千雪孤鸣。”顿了顿,“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还请两位好友……万不要动手——这是温皇的请求。” 两位好友登时心中一怔,这交代遗言的口气总归叫人不舒服。 话音甫落,三人终于步出了瘴林,面前毒雾摇曳而过,淌入眼中的是一处淙淙溪水,溪水清湍边有溪畔,溪畔上满是人,人脸上的表情各异。 两个白衣人倚石而立,茫茫寡淡的色泽之中,唯有一个怒红衣裳的背影笔直伫立。 他似是知晓来者,脚步微动,转过身来。本来平淡的神色陡然一变,很是意外地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蓝衣沁红,状如血衣。 四肢、腰腹、胸口尤甚,无一幸免。 “温皇,你的衣服,何时与我换作同一颜色——” 血衣人却打断道:“你在等我吗?” 红衣人收敛了诧异,笑了:“我等你有些时间了。” “现在等到了,你开心么?” “或许我该开心。”顿了顿,“毕竟现在……我似乎用不着费什么功夫,你也很难活着了。”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温皇,我曾以为你是个为达目的、为求生路可以不择手段的人,现在我发现,是我误判了,如今都走到了这一步,”赤羽叹道,“你的好胜心却依然大于求生欲啊。” 此言方落,温皇却未说话。 他在笑。 没有声,但是很开心的笑。 不明就里的千雪只觉得今天见了太多离奇,也懒于再去想其中关窍,他只是觉得有一点点挫败——这个至交,似乎在与自己和藏仔共饮时,也没像现在这般,由内向外,生发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愉悦。 而到了此刻,自己也不太明白温皇为什么笑。 算了,他不是一直这样怪么,既然摊上了这样摸不透又偏偏聪明至极的家伙交陪,那,我便扔了脑子,听他的罢。 只见那红衣人笑容一敛,神色陡变,折扇敲击于掌间: “我常常在想一件事,你说一个人拥有一个愿望,有朝一日终于实现,他会开心吗?” “不会。”温皇道,“他很可能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那满足的滋味,便已有了下一个奢望。” “奢望啊……人真是难以餍足的生物,好在永远不满足,也坏在永远不知足。”红衣人看向温皇,一双眼睛将他满满盛了进去,透彻至极,“风云碑之争即将结束,天下第一毒神蛊温皇——试问功成名就的你,现在、寂寞吗?” “不,或许我该叫你——”红衣人平平静静,却说了一句叫在场之人皆倒抽一口凉气的话: “天下第一剑,秋水浮萍任飘渺。”[107][108][109][110] --------------------- [107]百代风骚注:只见温皇面不改容,虽未承认,也没否认,面上唯余高深莫测的笑意,一双狭长眼眸也注视着赤羽,轻声道:“听闻在这世上,若得一对手已是毕生幸事,而我何其有幸——我的对手,竟知我至此,温皇纵是死,能有何憾?” [108]北风传奇注:温皇一语落毕,空色逐渐变得凄迷,泫然的泪眼将两人掷在雾中,从前他们也曾仅距咫尺之遥,却总觉得相隔而视。有时觉得洞悉了对方的一切,却近乡情怯,总怕是自己多了情。而今一朝冰释,前尘不计,当可随心纵情,相携而归。 [109]郁剑须臾注:为什么不一早告知我你对我的感情?为什么要对我隐瞒?为什么你对我的关怀总要用这种打打杀杀来掩饰起来?上次你在山洞中对我的作为便就这么算了吗?回首?现在我们走到了这步田地,却还有回首的余地吗?是了,回首、余地,这些都仅仅在于我是否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好,现在我原谅你,但你——不许像以前那般猥琐欲为,我们从共进晚餐开始,从头再来。 [110]仗义执言注:等等等等,现在明明是紧张的气氛吧?一定是紧张的气氛吧?为什么评论里有一股恋爱的酸臭味?上面的这位姑娘,山洞里的故事难道不是你自己编的么?你一定选择性地忽略了故事本身了吧? 不过这回直接把现实派、文艺派、浪……漫派的大手全给炸出来了,哈哈哈,吾心甚喜,嗯……晚上吃顿好的接着看。 ---------------- 二十一 甲子正月记事[之四] 一人凭何立于双峰,刀剑铮鸣棋局有终。 雷霆的发言往往遭逢无言的沉寂,可沉寂总是值得期待的,它能爆发出更大的精彩。 好比酒越酿越香醇,人奈琢而成大器,阴谋何尝不是如此? 这场静默结束于一声轻笑。 声音来自溪畔边一个白衣人,他面带几分促狭,傲然道: “赤羽先生可有看错?这来的人,分明只是温皇啊。” 赤羽肃然道:“我何曾玩笑?” “那……在下便有个疑问要请先生指点了——任飘渺是将神蛊温皇驱逐出巫教之人,按理来说,他们该算是敌人。而神蛊温皇是天下第一毒,任飘渺则是天下第一剑,更难以将二人认定为一人,试问——”他说得字正腔圆,刻意缓慢,似要让在场每一个人听得分明,“世上竟会有这样一个人,同时站在两座顶峰之上?” 一语落毕,还珠楼众人纷纷看向赤羽。显然他这一问,道破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千雪孤鸣心中暗道不好。 向左看看藏镜人——明显还蒙在鼓里,熠熠有光的腕甲之中,暗藏一只握紧了的拳头。又向右看看当事者——正倚在树上,双脚叠搭着,暮色已起,叶影斑驳投射在他的脸上,他把脸上的期待投射给对面的红衣人。 很巧,赤羽也看着他,认真道: “或许对于别人来说不易,但对他来说,不难。” 白衣人仍不信服,道:“赤羽先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这句话从先生口中讲出,更像是个笑话啊。” “可惜有时候,现实比笑话还多几分讽刺。” 那人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真不巧——原本只有我、酆都月和一剑随风见过上任楼主,平日他更是极少出现,其余杀手向来只认无上令牌,却不晓楼主真容。” 开口的白衣人正是还珠楼的代楼主百里潇湘,只见他眸子一睨,继续道: “只可惜最近还珠楼颇不安宁,不久前在山下酒肆之中,我们还与先生误会一场,这倒使得不少杀手亲眼见到了楼主模样——正是你口中的任飘渺。现在你欲污蔑楼主是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神蛊温皇,证据何在?再者说——”说话的人没看着赤羽的背影,反倒也笔直地望向树下温皇,“他可是救了你一次的人,赤羽先生难道真要做得这般绝情?” “呵呵呵呵,”赤羽哼笑数声才道,“我不觉得自己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却还能对其理性看待、甚至产生感激的人——尤其是在我被他救走之后,金刚不死丹却落入他手,你们觉得,这是在救我,还是在救他自己呢?” 从方才起便一直在树下沉默的人终于开了口:“唉呀,赤羽大人好一招过河拆桥,我该伤心吗?” 他这一句话里有话,言语似乎默认了罪状,神情却偏偏带出了几分调侃。 “故作悠闲不能改变你现在岌岌可危的处境,温皇。”语一滞,“其实你可以算得上是天衣无缝了,甚至连最开始邀请我入局的人,也并非是你。” 红衣人言罢顿了顿,折扇开,眉锋扬,继续道: “最开始你——任飘渺,也许只是对我的身份、咒术感兴趣,可在你发现我似乎对筋脉修补一事上有所异样之时,便已经把我算在了局中。在此期间,你遣人暗中查探西剑流,故而许久未赴约作客。而在你得到的消息之中,有一个武者吸引了你的兴趣,这个人、正是宫本总司。 “正是这一趟拜访,身为武者自负剑技的你与总司对了招;而身为智者通晓东瀛语的你,也从樱吹雪的口中获悉了西剑流最需要的东西——和你所需一样,是修补筋脉的药物——只可惜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世上真的有金刚不死丹,而碰巧的是,只有一颗。” 或许很多事都是又碰巧、又可笑的,这其中的无奈往往能把人压抑得恨天怨地,百思难找出路。但若无命运从中作怪——你一颗金丹、我一颗银丹,你兢兢业业报恩,我老老实实报仇——世间无端的悲苦杀伐或许能因此少很多。 ——乐趣亦然。 百里潇湘却道:“赤羽先生言下之意即是任飘渺也需要药丹,并因此引你入局,以求以逸待劳——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任飘渺就是温皇,有可能是任飘渺为了阻止温皇获得药丹,欲先一步抢来毁之啊。” 千雪不知自己该忍不住点头赞同,还是忍不住拔刀,灭了眼前这看似对立,实则一唱一和,只待人入彀的两人。 “吾且问一句,”赤羽答着百里潇湘,“人在什么情况下才需要证明一件事?” “在这件事还未成为现实的时候。”这一次,开口接下去的人竟是温皇。 赤羽颔首道: “是啊,所以,这就是你反复向我证明温皇和任飘渺是两个人的原因吗?” “原来,我竟是个如此欲盖弥彰的人啊。”温皇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我倒是有点怀念你条分缕析的说辞了。” 赤羽欣然如其所愿:“有四个疑点。” “愿闻其详。” “一者,你在马车上同我说有人暗中保我,故而你不敢对我轻举妄动。现在,被你所害的月牙泪已经安然回来,而你所说的这个暗中作保的人正是宫本总司。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只听远处溪畔边传来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接着赤羽道:“神蛊温皇在见赤羽之前已经在客栈遭遇了总司,我本是奉命与之一战,却反遭其暗算,中了他的蛊毒,正是总司出面将我救走。” 这人头戴兜帽,黑衣独眼,似方赶来不久。 赤羽夺过话头: “不论是任飘渺或是温皇,皆是心性孤傲的好胜之人,否则也难有所成就。试问在什么情况下,他会按下这场与总司的比斗,听任宫本总司就这样将人救走呢?” 温皇挑眉道: “在我明白接下来就要见到赤羽大人,手上若存有飘渺剑气,难免会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毕竟,与赤羽大人这场智斗,要比与宫本总司的武斗更紧要些,不是吗?” 赤羽对其话中意味不加理会,继续道:“二者,当着我的面,毒杀还珠楼众。” 千雪急得直想要捶地,心道分明是那些还珠楼杀手得寸进尺在前!可他方想开口为兄弟鸣不平,温皇竟不知何时悄悄用羽扇拍了拍他的后背,似是安抚。千雪这下声虽住了,心中却愤懑难平,一张脸憋得与天边残霞一色。 他这个朋友是个狠角色,什么时候这么好讲话的? “三者,天允山第一剑是任飘渺,第一毒是神蛊温皇,皆是立于顶峰之人。如此成就——就在方才,饶是百里楼主也很难相信这二者是一个人了吧。” 这时,众人却听到一个不同的声音: “赤羽先生讲了这么半天,说来说去却无非都建立温皇和任飘渺为同一人的假设之下,再分析其行为,发现假设合理——但却不能证明反之便不合理,先生倘若拿不出来直接证明温皇就是任飘渺的证据,这一切说辞不也毫无用处了?”撂下这话的是一直沉默的酆都月,他先前虽看似心不在焉,却听得极为仔细,在这关键时分,立刻将症结道出。 百里潇湘自方才向来平静的面孔忽地一怔,一双眼睛立即扫向身边的酆都月,欲言,酆都月将头扭开,他又咽下。 赤羽叹道:“是啊,无论作为温皇还是作为任飘渺,他都没有留下任何破绽。我只能追溯本源,温皇若真是贪生怕死之徒,为了药丹不择手段,那么一开始他便不会在极为不利的状况下赴这场约——毕竟巫教研制了三途蛊、并有“任飘渺”相助—— “——而任飘渺作为剑术名家,又怎肯仗着巫教毒术的便利与温皇开展不公平的对决,这样的胜利他需要吗?提前盗取对手救命的药丹并毁之,更不是任飘渺的风格,这、难道不矛盾吗?” “这便是军师大人第四个疑点?”温皇面色平淡,并无方才的惊喜,站直了身子道,“人心是最难测的,赤羽大人自诩了解温皇、了解任飘渺,但可惜任飘渺或许要让赤羽大人失望了——他的还珠楼做的是杀人的买卖,刀口舔血的营生,至于其人,或许只是一介权宜之辈。” “他不会。” 赤羽笃定地看着温皇,说了这三个字。他的眼睛里此刻有了一丝狡黠灵动——那是温皇从来未在他脸上捕捉到过的、渔翁见愿者上钩时才会有的得意神色,只听他接着道: “况且,我并未说那是我的疑惑,这第四个疑点——恳请温皇解答,为何任飘渺一介权宜之辈,本该倾尽所能除去温皇,然而他却将剑指向了与温皇为敌的我?如果仅仅因为我与百里楼主有所交易,那么他不是更应当联合利益相同的我,一同对付温皇吗?” “所以?” “所以,最后任飘渺与我撕破脸,不再行权益之计,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赤羽冷笑道,“在酒肆中的任飘渺是你派人改扮、用来除掉我的、最后一张底牌!这个人,武功也颇为凌厉,虽将飘渺剑法学至七八分,而其中却难免蕴藏着一点点爽利的刀法,不是么——千雪王爷?” 这次,温皇真的笑出了声,他愈是笑,血就涌得愈凶,洇在外衣上。 千雪对着那笔直的目光,只觉得自己果然没有判断错误,以此人才智,当是与温皇难分轩轾,这可就棘手了,于是他摇摇头道:“温仔啊,棋逢对手,你踢到铁板了。” 赤羽却道:“只可惜,今日我的对手——要绝命了!” 话音方落,红衣人手中的扇柄已经化作刀柄,扑面一阵热浪破空而来,直向温皇灼烧而去! “你自负能控制还珠楼,能控制我赤羽信之介,现在你纵然有能力向众人解释你为何杀楼中下属、是否将他们作为你对付巫教的筹码,我、也很难再费心与你周旋了——” 语随刀来。 凤凰披火、棱角鲜明,这一纵刃直劈,傲气夹带着炽热,快得不及眨眼。 温皇身形一动,堪堪侧开,原本身后倚靠的树木瞬间开裂,一分为二,他本人的衣角也难幸免,赤焰舔上,燎出了小片焦黑。 “唉,草木本无错,赤羽大人这样大动干戈,可是在示意这一局要结束了?”温皇也并未客套,一掌探出,柔和之中暗藏着虎啸刚劲——而那分明空空如也的掌,却在半途中现出一柄奇锋,繁复犀利,“你方说,狼主的飘渺剑法只学到了七八分。那么今日,不妨见识一下十成的飘渺剑法,如何?” 抬眼再观那人,已经不复血衣,宽袍大袖,羽扇遮掩的面孔再度展露——银发披散,眉峰陡峭,眸中已是沛然剑意。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一时都忘了动作。 这人竟真的是——任飘渺! ——若说许多人的剑气是杀戮,那么任飘渺的剑中汇聚的,却是一脉逼人的灵气,正是因为臻于极致,几乎令在场的众人无论敌友都不免为之一撼——甚至有时你会忘了,他挥出的这一剑再高妙,造就的仍不过是一场杀戮。 这震撼的人包括赤羽。 “我,这一次,仍用剑一,”任飘渺话毕,剑势却未止,点刺而来,直取赤羽左胸而去,“破!” 赤羽亟亟撤步,握住凤凰刀左右开弓,与任飘渺手上那柄无双剑几番剧烈磕碰,以求化消其横冲直撞而来的力道。眼见数十次的旁敲侧击后却仍同愚公移山一般,根本难以撼动那沛然一剑分毫,赤羽暗道不妙。 这一式,任飘渺果然用了十成力道——其势来如破开天地烘炉的那极致一剑、纯粹自然却也原始野蛮,随着他冲来的步法,那气劲更狠、更难抗拒,笔直破面而来。 赤羽又退几步。蹙眉之间,心念陡转,停下手中的零敲碎打,竟上前踏了一步。还不待任飘渺反应,那凤凰已经在空中转了半周,用刀背的锯齿迎上无双。 一击而中,赤羽的手又向前一递,凤凰刀立时梳发般地一道道划过无双的剑身,发出了“铛铛铛”七声锐响。这一刀之后,赤羽袖子一翻,将无双剑向下一抹,向后一撤一梳,铮鸣不断,一刀一剑又是一番痴缠——这凤凰刀刃虽利,刀背却耸立着由大至小的七座山峦,本是极为坎坷不擅纠缠的,却生生被赤羽使出了柔韧的鞭术才适宜的“缠”字诀! 这最不适宜的法子在此时奏了效,生生将无双剑势扭转几番,化去了三分力,眼见后脚便要撤至溪畔,赤羽霎时反手扬起、霎时又用力劈下,直将无双卡在了凤凰刀背的山峦之间! 一“缠”一“格”后,这罡正一剑与柔韧一刀竟成五五之势,谁也没讨到便宜。二人口中都噙了新血,从嘴角缓缓渗出来。 “这一剑确实有十成力道,但是现在的你使出的全力一击,又怎能和平日相比?”赤羽道,“你占据先机耗尽全力才换得与我持平,接下来的攻势,你做好准备了么?” 任飘渺眯了眯眼睛,还未回答,赤羽的刀已经快一步地将刀背换作刀刃横扫而来,眼见无双不及动作,那凤凰透火几乎已经灼在温皇的胸口——却在即将抹上皮肉的顷刻之间,被一剑生生截住。 又是飘渺剑法! 赤羽看清来人,正是酆都月。 “果然是你,”赤羽刀势一收,“我确实想过任飘渺为何能如此放心地将还珠楼交予百里楼主,多半是因为有他的心腹在其中做牵制。本来你的表现荒腔走板,却患于一直苦无对证,不能将你拔除。现在你却自己站了出来,倒很是忠心于他。” “我非是忠心,只是明辨利弊罢了。” “那副楼主,我今日倒要看看你的选择,究竟是弊多一些,还是利、多一些!” 酆都月剑锋未收,赤羽话毕忽撤至溪畔石上高处向下俯瞰,百里潇湘见状了然一笑。 他与赤羽先前私下商谈好的信号——只要赤羽撤退,便说明现在命人围杀任飘渺,已经时机成熟之时。 瞬间的静默,让杀伐之地有了几分风流——此处有清流激湍,茂林修竹,前者在百里潇湘的身后,后者在他的胸中,只见他拂袖,上前一步: “还珠楼众听令,现在——扑杀前任楼主任飘渺,叛徒酆都月,”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暗淡,仿佛随时都将踏入夜色,“阻拦者——杀无赦!” 这一声令下,赤羽俯瞰下方还珠楼杀手。 部分人马想也未想,立即将那四人围在中央牢牢困住。也有一部分人像是丝毫没有听见命令般站在原地。 剩下的则是眼神飘忽,步履踏出又撤回,似在犹豫。[111] -------------------- [111]神弈子注:此第三类人,当导之?当杀之? [112]如来七彩注:导也。 [113]神雁子:杀。 二十二 甲子正月记事[之五] 你说歧路我便选择?天生反骨你奈我何! 围困之中的任飘渺忽地抬头,看着远处的红衣人。 那人孤身立于巨石月下,本该是有几分寂寥的景致,却偏偏将腰背挺直,任夜风将长衣猎猎吹起,孤寂也孤寂出几分壮阔,好像一面旗幡,飞扬跋扈。 他想,这似乎不是自己第一次仰视他。 千雪出刀,罗碧出掌,酆都月出剑,将一众杀手纷纷拦至圈外,而身在圈内的任飘渺手中剑势同时运起,出手后,剑锋竟然未向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破阵,却怪异地向下劈去,直插入地——其掌力,如同天允山上对付沈吾崖时,那断绝七弦的一拨。 不消片刻,数道剑气已破地冲霄而出,在圈外形成旋风之势,正当所有人还不明就里时,围攻而来的杀手已被这一剑从核心处削去半数! 赤羽一震,这他未见过的飘渺剑式,虽杀伤力极大,却无后继之力,不像是完整的一招,却更像是半招,难不成是他临场创制? ——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才能使他在如此危急不利之时,犹能悟剑? 赤羽在惊讶地看到他的剑法之后,又是一场不惊讶——任飘渺步伐已不稳,白衣饶是宽大沉厚,也已再次浸出血来。 他遍布伤痕的身体显然已经撑不住他傲慢的精神,赤羽在心下判定——两招、还有两招,便是任飘渺的极限。 百里潇湘也被这道剑气骇得一悚,深吸口气方暗忖,温皇先前中了剧毒,又是数番杀伤,现在爆出底牌一招,应当再也不足为惧: “虎落平阳居然还是犹有余威,神蛊温皇,你不愧人中之龙——可惜,今日便是龙,”他已下了决心,踏步而去,“我也要屠!” 却见他刚走出三步,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先不论你是哪里来的信心能杀楼主,”那声音冷静得残酷,“我很想知道,你是哪来的自信,认为我会助你呢?” 百里潇湘脚步缓了下来,身形只僵了片刻,眼睛立刻向后瞄了下那巨石上的人求证什么——可那石上哪还有半点红衣的影子? 与此同时,他只感到一股热流直指后心,灼得人瞬间清醒。 “酆都月!你!” 而赤羽身后,尤立一黑衣沉默的杀手。 先前所商——以众杀手消耗任飘渺,三人再里应外合除去苗疆三杰的计划宣告破碎,赤羽不顾百里潇湘咬牙切齿,凤凰又向上一抬,直接由后肩扫来,停在颈项之侧:“副楼主,请下令吧。” 却见层层包围之中的酆都月高举一道令牌,饶是在夜色中,众杀手也已看得分明。 ——无上令牌! “百里潇湘有负楼主所托,趁其松懈,结党营私,意图夺位,野心昭然,终于败露,其手下竟围攻楼主,还珠楼众杀手听令——速速突围将楼主救出,其余叛逆者党羽,围杀全歼!” 这一言既出,方才按兵不动的还珠楼杀手立刻扑杀而来,而百里潇湘的党羽见主子受擒,不禁心生犹豫,一时进退两难,全都乱了阵脚,任酆都月的人马在此之外也形成了一道包围圈,也未见剧烈反抗。 百里潇湘由赤羽牵制,四人与酆都月的人马里应外合破了阵,这才得剿灭叛逆,逃出生路。 倦耳兵戈之后,赤羽终于见到那银发之人破开包围,提剑向自己走来。 “赤羽,你的选择很让我意外。” “选择?”红衣人站在一脸慌乱委顿的百里潇湘身后,两相对比显得尤为冷静,只听他笑道,“那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满意?满意……”夜色底定,赤羽有些看不清来者究竟是何神情,只知那人闭上了眼睛,像是在享受片刻难得的宁静,缓缓道,“我听说了一件事,关于你。” 赤羽没有答话,想听他继续讲下去,却不料,这个问题已经不用再问—— 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 顷刻的宁静被山谷中传来的纷乱再次打破。 月牙泪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山间人马纷纷,一方举着旗帜,一方执着火焰——是中原人马和……西剑流邪马台笑所领的精锐部众。 前者无疑是来验收温皇的人头,后者,则是铲除自己这个叛徒了。 谁知赤羽却未有一丝动摇:“可是我叛离西剑流之事?” 任飘渺淡淡道:“偌大西剑流,也只有月牙泪与你同心了。” 赤羽叹了口气:“是啊,你看——为了选择你,我竟放弃了西剑流,不如你将还珠楼让给我如何?” “哈,这是趁火打劫了?” “不舍得?你这是忘恩负义啊。”赤羽笑得讽刺,“温皇,你又是哪来的自信?即使我放弃了西剑流……就会选择你?”赤羽双眸仍然紧紧扣着对面那双闭着的眼睛,坚持道,“你给我两条路,我只有选择其中一条路来走——神蛊温皇,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从来就没有这种自信,赤羽。” 还珠楼众人在疑惑中骚动起来。任飘渺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口深井映出一抹烈红。 眼中人见场面纷乱,当机立断,用未执凤凰的手擎出一个锦盒,朗声道: “不死丹仍在我手,方才我们的一席话,是为翦除百里潇湘及其党羽而言,其中真假,还待副楼主日后向诸位解释。我与你们的楼主任飘渺深陷中原群侠误会,需要暂时回避。” 待到惑声将熄,藏镜人与千雪孤鸣终于也从人群挤出,方赶来便立即站在任飘渺的身边,赤羽看着后者,唤道: “狼主,现在你可信我了?” 千雪挠了挠头,表情并不好看,却还是用胳膊兑了兑任飘渺:“你们两个私底下商量好了,却把我们两个兄弟都蒙在了鼓里,真不够意思啊。” “一切都是赤羽的筹谋,我虽无功劳,但有损失。”任飘渺眸子一利,划向赤羽,“甚至你特来示威,杀了我一匹好马。” 一同走出的酆都月忖着是时候当结束这场闹剧,随即款款走出,单膝跪在了任飘渺面前,简略道: “此次酆都月幸不辱使命,内乱平定,百里潇湘党羽百二十五人已尽数除去。” “很好。” “楼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顿了顿,“向楼主讨一人,由我发落处置。” “他?”任飘渺眼睛觑向不远处的百里潇湘。 酆都月颔首:“正是。” “不需要!”只听远处的白衣人方才的镇定尽失,失声怒道,“酆都月,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我!” “先别着急,我似乎也没说你可以不死。”只见任飘渺眼睛一沉,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丹,直打向百里潇湘微张的唇。那人不知怎地,鼻子一呛,一双眼睛惊惶得似要流出泪来,却也生生忍住,竟将那药丹决绝咽下。 赤羽亦在同时将那人肩头的凤凰撤下。 “有胜的野心,有死的决心,气魄不错。”任飘渺心不在焉地一赞,对着仍在下跪的酆都月道,“允你。” “多谢楼主。”就在他站起上交无上令牌之时,又补充一句,“这种气魄,我也有。” “哦?是么。” 任飘渺略不在意,未去看那令牌一眼,红衣人亦随之而去。 临了,月牙泪拍了拍赤羽肩膀,依照先前吩咐所言,留在了原地。 待人两人已经向南走远,风中遥遥传来一句,那声音,已经是属于温皇的调侃—— “我很期待。”[114][115][116] --------------------- [114]花芦春暮注:一入江湖无尽期,悲欢离合,恩仇相替,全凭演技。 [115]北风传奇注:上注形容的是不是二哥自己?望尘莫及。 [116]燕城无情君注:上注,我听一个兄弟说你的演技不比二哥差,莫要怀疑自己的能力。我还有另一个兄弟也总是不相信自己的实力,希望你们能早日明白,演技或许也是分为天赋与努力的差别,最终都能得偿所愿的。 再度望着那向来沉默寡言的白衣人的时候,百里潇湘只觉这次无话可说的人是自己。 真凑巧,那人却在这时开始健谈起来,唇角居然有几分笑意: “百里潇湘,我一时想不出来,不如你来建议……你觉得你当受到怎样的处置?” 听者仍立于原地,背叛、变故、失败、惊惧、屈辱,几番情绪搅合——他本就在言谈上占不到便宜,眼下大势已去,没了精妙算计,也难暴虎冯河与其拼命,此刻连应答这人刻意的挑衅也很难,只得从口中挤出一句: “杀、剐随意!” “那多可惜。”酆都月叹了口气,“我岂不是少了一个对付楼主的同伴?” 百里潇湘终于被激怒:“你从一开始想对付的就是我,而不是温皇!事已至此,你还要继续惺惺作态?!” “百里先生的情绪如此容易波动,当真是失策。你此刻该想活着已是不错,人、总要明白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如此一来,我突然知道我要怎么处置你了。”酆都月突然扬起头,看了看夜空,“从今天起,我要教你一件事。” “你说什么?” “这世上制胜之法除了武力搏斗、机关算计之外,还有一项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代楼主……” 百里潇湘不答。 “——那便是人心,还珠楼众人的心思,赤羽的心思,楼主的心思,还有——”酆都月笑了笑,沉吟许久又补充,“我的心。” 可惜百里潇湘还未来得及摆脱开失败的结果,从对方口中琢磨出个中滋味,只听远处的马蹄声越发地近了。 迎面先至的是两个生面孔,一个看起来并不威严,一个看起来并不友善。千雪打老远便认出了后者,竟是平时自己在竞王府中坐牢时的狱头之一,歩霄霆。 “狼主,”只听那人先开了口,“北竞王奉苗王之命,请你即刻赶回苗疆,暂避于府中,待过了这阵纷乱再外出冶游不迟。” “哈。”难得失言。 他只觉得自从歩霄霆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的瞬间,手已经攥紧了的,却禁不住还是会抖。他似乎很少畏惧什么,更难说刻意躲避什么——那种情绪以往也不是没有,而是他往往能说服自己去克服那种未知的恐慌。 但此刻他却隐隐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很难说服的懦夫,一面想要把真相看个痛快,一面又非常、非常不想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王兄叫我回去,是叫我眼睁睁看着藏仔死?还是让我袖手旁观看着温皇被巫教害死?” “这——” 歩霄霆方觉口讷,旁边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适时开了口,眼中分明对那踯躅又气愤的少年有几分欣赏: “我啊就是魔门之主燕驼龙,身后都是我的门人。他们的目的不是藏镜人,你的这个朋友恐怕只能自求多福了。”那人年纪虽老,语气不带威严,反倒有几分活泼跳脱,“万济医会的千雪孤鸣,我知你是个医药天才,听闻你近来对筋骨再生颇有研究,我也就不客气啦,魔门到我这代精修了术法,然而于医术一道却略有所失。以致魔门至宝——《万毒必解》残损多年,本龙也一直苦无办法阙补其中一个重要的药方。还请你啊移步北竞王府研读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启发,倘若真能复原药方,兴许比及拿着刀跟人拼命更能救你的朋友。” “等等,你说的可是——” “金刚不死丹。” 千雪一怔,远处马蹄声又至,领头的人身背斩马刀,劈头而来便问向那等在原地的黑衣杀手: “你怎么没留住赤羽?” “我能留住?” “月牙你试了么?不过,你们交情比较好,我知道你下不去手——算了。”这话讲来总有几分别扭,邪马台笑不禁啐了一口,拨给月牙泪一匹马,“他逃哪去了?” 泪忖了片刻,道:“东。” 一语落毕,东瀛兵马又火急火燎地向东而行,待一切喧嚣终于偿还夜晚以岑寂,一个声音终于静静传来,几分笃定: “好。我和你们走。” 神蛊温皇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勤快的人,居然会不顾伤势,夜行千里,废寝忘食,忙于在郊野匆匆奔逃。 倘若孤身一人,那么他会不会为自己掬一捧辛酸泪来自我感动一番? 应该不会。 若真只有自己,想必他是宁可原地受冻也懒得行动的典型。 赤羽走得并不快,一路上由天允山直向山下镇外的郊野而去,温皇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上,看着身前的红衣人脚步坚定,轻车熟路,并不回头。两个人都各自保持着沉默——却并不平静,反而像是一场无声的抵牾。 就等着谁先启齿。 温皇起初并未搭话,只觉前路几番兜兜转转,现已行至郊野,前无杀手、后无追兵,也当稍作休憩了。谁知赤羽竟还未停步,脚下方向一改,向着枯草遍生的一座山头走去——这路愈发遥遥无尽了,温皇叹了口气,跟了几步。峰回路转,豁然开朗,面前赫然一座双层攒尖小亭,四角飞檐,几分俏丽——他仿佛见到救命泉水,突然一番疾走,先赤羽一步就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没打算再起来。 谁知赤羽也站在亭子下面没再走远。 眼睛闭上的时候,虫鸣鸟唱的山野幽声更容易入耳。 温皇深吸口气,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时,忍不住觑向那红衣的人影,那人见状,忽然指着面前一条小溪道:“此溪似乎是......方才瘴林外面那条溪畔的支脉。” 显然温皇并不想继续这个无谓的话题,倚着柱子就眯起了眼睛。 赤羽不知怎地,见状就是无名火起,隔空一指打在亭柱上,直将温皇震得又立即惊坐——那人已不是任飘渺,说话自然又恢复了原先那惹人厌烦的调侃: “真是简单粗暴,赤羽大人就是这样对待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的吗?” “呵,难道你身上的伤不都是自己故意造成的?”顿了顿,“如果你不愿意,能有人将你伤至如此?” 温皇摇了摇头:“你高估我了。” “是么,”赤羽挑眉,走近道,“可是又遇到了棘手之人?” 温皇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赤羽坐过来: “对啊,这回我可能遇到了一个比军师大人更难应付的对手。” 赤羽倒未拒绝,坐在了他的旁边,齿寒一嗤:“可是十剑魁首沈吾崖?” 温皇一笑置之,不答。 “这么说来,你又多了一名对手,那我果然该道一声恭喜了。”赤羽明知面前的人并无错误,此刻却有些忍不住只想恶言相向——赤羽本不是难自控的人,“不过你竟还能保得一命,我突然有点好奇你是不是吃掉一只三途蛊都很难死?” 温皇久久未答话,垂头盯着那人紧紧扣在长凳上的手——竟已将木板按出印记。 心里不知怎地,如同飘上几片雏鸟绒毛,说不出的异样——是一种能将嘴角逼出笑意的异样。 有些话你很明白不该说,但又忍不住要说,尤其在你有了失血过多,穷途末路的借口之后——温皇本来也是擅长自制的: “赤羽,你在生气?” “……” 赤羽被噎得无言,好在那人点到为止,便及时转移了话题: “赤羽,此番你选择救我,可是在践行你的有恩报恩之说?” “我说了,我没有选择你。” “那你打算将我医好后决一死战,分出胜负?” “这是多余的意气。” “那你打算卖人情给我?” “你——”赤羽从未如同今天这般与他并列同坐过,然而相距近了,却并不会感到亲切,那人的层层追问反倒多了些压迫,这不禁惹得赤羽怒眉一扬,随即又立刻平静道,“你认为我是这样的,那么我就是。只是——你自负聪明才智,为何不自己去想,偏要自讨无趣?” 赤羽话音未落,心中却不由地一惊,那人根本没再继续话题,而——自己扣在长凳上右手竟被那人用力掰起,却又松松垮垮地握住了。 赤羽只觉触处像被冰块燎到,方想挥开这股烫热,却见对方神色如常,并无异色,此时自己若是大惊小怪,反倒显得太过矫揉在意。 他向来自诩规则难以撼动,却又一次忍了他。 温皇闭上眼睛,左手轻轻地握了那只手三下。前两下快,末尾的一下慢。 夜风徐来,古月高悬,清清细流,小亭阒寂,赤羽没有闭眼,远眺来时青山远处,朦胧之中,见举目峰,五六亭,二三楼。 而亭子檐角的笨大铜铃被夜风荡开,恰在此刻响起,赤羽回神定睛而望,隐约见其上风雨吹刷,遥看有几分陈旧。 “汀——” 这声音悠悠扬扬,竟催人几分倦意。可再看温皇,分明板着脸,定定地看过来,哪有什么倦意? 风吹铃动,醍醐灌顶,被握住的人瞬间清明了然,心中已经有了对方传来的三字。 赤羽思来终也释怀了方才的无名火,不住地摇头暗笑,也在温皇的手心重重扣了四下。 ——可这清明好景不长久,那一身血腥之气的人突然凑到了赤羽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那声音没有重量,孱弱地浮在空中,若有似无,如同一尾初生的小蛇,颤抖着似要融进潮湿的泥淖中。 “赤羽……今日你本该有五个疑点,却未当着他们说尽……为何不说出来呢,任飘渺对你提及相思蛊,而温皇,却对你用了相思——” 见对方突然凑得过近,赤羽一悸,本能反应——腾地站起,单手动如刀锋,立时劈在温皇肩后。 ——可一介伤重之人哪堪如此突然袭击? 温皇动了动唇,发觉已难补全最后一字,无奈摇了摇头,看着越发模糊的一张生动面孔,闭上了眼睛。 二十三 甲子正月记事[之六] 天心月、照亭中何人?浣溪沙、阮郎几时归? 这是一间怎样的屋子? 陈旧、低矮、逼仄,落满了灰尘,将可容身的屋子。 纵然打开了屋顶的两扇木窗,也并不能使空气立即过堂流通。不过还好有风,至少带来了半分冷意,半分快意,不致窒息。 不过,为何窗子会在屋顶上呢? 好问题。 因为这间屋子被隐匿在了亭子里,来者就是从二层的攒尖亭亭顶上开窗爬进来的。 这爬进来的人正是赤羽信之介。 “爬”是一个听上去就非常艰难的词,明显不够果断不够利落,甚至还有点狼狈。若非赤羽信之介怀里还抱着另外一个人,那么这个词或许应该替换成较为潇洒的“跳”了。 然而他不仅不洒脱,红色的披风也随着他左避右让的姿势狼狈地蹭了一身灰。可是他又偏偏怨不得给他造成这等困难的人,毕竟这个睡得死沉的人正是他打昏的。 但他也完全没有后悔。 因为他发现没有这个时间了。 就在他进入二层的亭子后不久,撑住温皇腰后的一条手臂上就传来了一阵湿热,赤羽方要查看情况,这时屋中的木质地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像是珠玉颗颗滚落,啪嗒作响,愈来愈急。 赤羽赶忙腾出一只手点燃了火折子,又短促有力地吹熄了焰苗,余下一点微弱的火。 就着萤光已经足够看得清楚——啪嗒作响的果然是血珠,他们不断地落在地上卷起一身的尘土,又化作了银灰色纷纷向屋角滚去。 红衣人心中不由得一惊,他向来脑中想到哪里,手上就会做到哪里。 于是他就地掸开了一片尘埃,直接将自己较为柔软厚重的红衣向地上一抛,抹平,将怀里的人放了上去。随即蹲下身子,扯了那人腰间的金绳结——可那绳结系得错综复杂,上缠肩膀,下绕腰腹,几个流苏垂坠膝前,赤羽深吸了口气,才忍住没有直接用凤凰刀砍断。 待绳结大功告成,遂又揭了束带,直接欲将对方的衣服一气除个干净,可恼的是那中衣已经浸透了血,此刻尽数熨帖在了身上。赤羽心中虽急,手上却只得缓缓地顺着体势由胸口向两臂拨弄着湿衣,正要大功告成剥到袖口之际,一个力道未收,忽听得一声“刺啦”的裂帛之声—— 定睛一看,竟是衣料经历几番干燥与湿润,已经和手腕伤口混为一体,再经方才的牵扯,衣料没从结痂里尽数撤出,反倒叫那患处又渗出血来。 其实在赶赴溪畔作这场戏之前,泪已经向自己大致说了温皇一人连经五战,不仅中毒,又逢截杀之事。虽然赤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闻说毕竟不如亲见,看到那人一身血衣而来,他其实还是有那么点吃惊的。 可谁知自己拔刀佯攻,那人居然会用全力和自己对峙,甚至就在方才还依旧调侃得云淡风轻,反倒又让自己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永远翻不到底牌。 现在若非自己亲自检查,又怎知他……确实是强弩之末了。 ——如此伤势,饶是身经百战,见惯了死伤如赤羽者,也不由地皱紧了眉头。 就着手中微亮仔细检查,温皇四肢的剑伤不浅,双肩洞穿血肉混淆,胸口瘀伤看似最轻,实则损伤最重。赤羽见状忍不住再次确认了下他的鼻息,虽然手指上还能窜进来一阵一阵麻痒的温热,但也确实……相当微弱。 经过几番屋中和溪边的往返,赤羽终还是借着随身带的牛皮囊蓄些水,给那些伤口一一冲了个干净,火烤定痂包扎后才止住了血。 但止了血,也毕竟不是办法,眼下没有伤药…… 待到赤羽忽思及一事,轻轻侧翻地上的人欲将其裹在红衣中离开,却又瞥见其后腰有异,两侧肾俞皆泛上紫黑,其中一边留下一道极薄极利的伤口,这一剑虽然快,却幸亏被力道阻住刺得不深—— 倘未记错,肾俞穴可是……男子的归精之所。 思及此,赤羽莫名从心里蹿升出来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是不是尴尬,却近乎于紧张,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按在对方腰侧的手格外不自在。 就在这思绪一顿之间,手中的火折子许是受了潮,突然间熄灭。 然而他眼中的火光并没熄灭。 就着天窗外淡泊的夜色,侧卧在红衣上的光裸身体似也被铺上了一层皎洁的月白,眼前这具身体并不瘦弱有致,却十分年轻美好。 若隐若现的胯线张开,托起匀称的腰腹。赤羽的手指干脆逆流而上,一收一耸之间,又滑落到尚在起伏的胸膛,两处锁骨傲然撑立在高处,上有形状放肆的伤口。[117][118] 方才一心处理伤口,并未留意对方身形,更不觉得有何不妥。此刻同样是尽收眼底,可不知怎地,明知对方绝不可能醒来,却有意无意地目光躲闪,让自己避开对方的面孔。 可紊乱的岂止目光。 眨眼和呼吸本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平时它们都不着痕迹地进行着,犯不上留心去控制。但有的时候这些事情也会变得十分刻意,一呼一吸都要协调成恰到好处、尽量自然——在你最不自然的时候。 赤羽不是没有过类似感受。这样的心情,在面对千军万马,兵戎呼啸的时候也曾有。 此刻却发生在了一个破旧、寂静的小亭之中。 但到底还是有所不同。 似乎这样的悸动,并非刚硬的亢奋,反倒带着几分浅浅的倦意。 是累了吗? --------------------- [117]百代风骚注:我还以为手不老实的只有温皇……我是不是该跳反,可是手头的这本已经打三垒了…… [118]仗义执言注:这就是什么锅配什么盖,能混在一起倒不是因为你有多好,多半是臭味相投哦不情投意合。天兵仔,给我联络九算组织,问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新书,有,直接全包,弟兄人手一本,你大哥我就是钱多不怕花。 赤羽摇了摇头,姑且将方才的复杂心思归结为坦荡的赞叹,又着手欲将这人裹上。 许是这动作太过心不在焉,“啪”的一声,一连两样物事竟从温皇的血衣的袖里滑在地上,赤羽抬手拾起,捧在掌中。 一把马头短剑,一只透明小匣。 赤羽的目光立刻被后者吸引。 小匣是个很普通的小匣,里面躺着一只很普通的小虫——倘若它的身上没有那么多怪异的斑点的话,真堪为平淡无奇。 赤羽闭上眼睛怔愣良久,眄了一眼那人腰后的青紫,心中蓦地一明。 这下,方有些发涩,正叫嚣着睡眠的眼睛顿时没了一点倦意。 赤羽将匣子妥善放好,突然起身,仰头望着头顶被木窗圈住的白玉盘——井底之蛙、亭底之人,有何分别?苍天穹顶之下,谁又能将这天下所有人、所有事看得全面、剔透?甚至这井底的生活,都带着几分曲折难测,让人看不破。 可越是自己看不破的东西,就越是想要一探究竟。 赤羽回头看向地上裹着红衣而眠的黑发人,突然觉得那人本身就是一口锋利的剑,该当裹在布帛之中,谁知此夜竟突然开了鞘,笔直地刺了出来,刺进了人的眼中。 他又深吸几口气,似要将满心的燠热和激动趁机呼出去,也罔顾那躺着的人是否在听,坚持道: “你想过杀了我,我想过除去你。你救过我,而我现在保下你,世事确实错综复杂,又……何其公平。只是我养伤的时候你布置了华贵车马,还有那支歌……”言及此,赤羽忽地一哂,半晌才接道,“而我只有寒亭一座,算不算是亏待了你?” 言罢,赤羽决然向窗外矫捷一跃,封了窗户,走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屋中再次陷入岑寂。良久,却听一个耐不住寂寞的指尖,终于闲闲地扣响了地面的木板。 “嗵、嗵、嗵。” 温度这件事,其实也不全是和风霜雨雪相关的,很大程度上它还取决于很多旁的小事。 夏日炎炎,一个人住在亭台楼阁,抱着紫金手炉你都可能觉着冷;寒风阵阵,趴在寒窑狗窝,和兄弟吃着残羹冷炙你也可能直嫌热。 现在外面凄寒的天不见回暖,姚金池一人也没觉得多难捱。 因为还有另一个人。 这个人虽然没有铁证如山地站在你面前,可你明白他就在附近某处,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平地冒出来,一个人自说自话偏生带出三个人对话般的热闹——倒也不聒噪,就是这么带来一阵暖风,直把大雪天叫唤得阳光普照。 千雪孤鸣。 前日她刚听说这闹事主要来,还询问了一番这次他又闯的什么祸。谁知这一打听,却发现这次千雪不是来领受牢狱之灾的——只是北竞王府备有不少珍惜药材,此次魔门和千雪同来,正是要联手再造什么不死丹,为了救千雪王爷的一个兄弟。 动用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想必不会是件轻松的事情吧。 不然为何昨夜千雪王爷明明已经到了,却并未和那个魔门之主的燕驼龙一同前来和竞王爷共进晚膳?倒是自己备足了饭菜,却剩下不少,晚上还是单开了小灶送到了狼主的屋中。 黄蜡明亮,火苗随着金池进门带进来的风偏动了下脑袋。 可坐着的人头也没抬一下,看着手里的一沓书信出神。结果不出意料,昨晚将盘碗撂下,今早再去看,不但人不在屋室,那饭菜最终也是放凉了,一筷子没动。 唉,事出紧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 姚金池带着几分算不得忧愁的担心,推开了灶房的门—— 却发现有一个人打平地冒出来似的,正在里面忙活着什么。 金池不由地笑了:“千雪王爷车马劳顿,昨夜的饭菜也没吃下,可是饿了?” “啊?”千雪突然听见这文绉绉的说辞还有些不适应,潦草地点了点头,“啊。” “准备早膳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王爷和魔门的贵客在停云阁里面等着就好。” “不去,我自己随意吃点就行。” 金池眼瞧那口口声声说着随意吃点的人竟拎着一条活鱼尾巴,啪啪两下就敲晕了头。再一刀利落地分开了鱼腹,去鳞掏腮剜内脏,放到灶上煎炸一番。待往旁边小灶上备好了汤,往里入了几味药,就连同鱼身鱼头一齐下了锅。 文火慢炖。 “这……”金池望望灶台,又望望大厨,这锅药膳明显不是做给他自己的,“我明白王爷心急,但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这饭也不可不吃,不如今早和竞王爷一起进餐,再来与燕前辈交流一下,说不定放松下来反倒有突破。” 问题那样反倒放松不下来,千雪心里嘀咕了一下,却还是问道:“上次给竞日开的药酒他有没有按时喝?” 金池颔首,见对方没给个准话还是不懈努力:“竞王爷很是想念你,昨天你没有来,大家连饭菜都没怎么吃进去呢。” “哇,有这么夸张吗。” “是啊,最近竞王爷也在为您和那位兄弟的事情操心,连夜拟战策和苗王共同布局对付巫教,有王爷亲自出手,您也可以暂时放宽了心。” 千雪闻言眉锋一动,怔愣了许久才向金池惘然道:“我做些药膳,一会儿就带到停云阁,你——破个例,等着吃。”言罢还不等对方开口就打断,笑道,“你想和我客气也没办法,我要做的你又不会,先去吧。” 待到灶房终于再度陷入静谧,千雪低头盯着锅里扑腾,自己心里也随之跟着扑腾。 赤羽信之介似乎一早就知道我将会和魔门合作,那么这些事情是他提前预料到的,还是一手策划的? 倘若这一切是赤羽筹谋的,那么竞日献策便有可能只是为了将我引回苗疆,将温仔引回巫教,再设法护得他周全。 可若果真如此,又何必波及罗碧,何必先前对温皇下手? 总该有一个原因,对吗? 也必须有一个原因——因为人在怀疑自己最不想怀疑之人的时候,总能调遣出最善意的心态,不厌其烦、大公无私地为别人找找借口。 可是借口没有找到,思绪却被屋外的声响打断,戛然而止。 “别装模作样了,气息都没隐藏好啊王叔,进来吧。” 灶房外方才便有一番响动,眼下窸窸窣窣,站在门口的人似是要走,屋里的人也不好视而不见。 竞日顿了顿脚步,果然缓缓地踏进屋中,半天没有开口,倒是盯着锅中的鱼头发愣。 “小千雪,你来做饭,活人也能饿死。”言罢心不在焉地指了指鱼腹,“没有掏肠子么?” “我心血来潮做点好事你反倒奚落我?”千雪哼道,“掏了,又往里塞了点别的,塞了一个……一个锦囊,上面写着——‘大楚兴,陈胜王’!” 没想到这随意的一句调侃,竞日却更加笑不出来:“看来我以后也辅导不起你念书了。” “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 锅里的汤已经渐渐熬成了奶白色,两只鱼眼巴巴地瞅着竞日,竞日也一动不动凝着它。 他不敢抬头看那人的眼睛,生怕那人的眼中交织的东西比这濒死的鱼更为复杂,叫人不知如何应答的、纯白的期待。 事实上那人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期待,反倒是有点说不出的无奈。 可倘若竞日肯抬头望向自己的话,他相信自己可以立即换成开心的表情。 ——可他没有。从一进屋,他未看他一眼。 “我听说过很久以前民间有一种赌法,将一条鱼放在案上,请个屠户蒙上眼睛将鱼一刀两断,鱼头那段长便是押大的胜,鱼尾那段长便是押小的胜。” 千雪撇撇嘴:“你一直就沾了吃喝,最近怎么着,想要向着嫖赌进军?” “没。”竞日笑了笑,“可是哪件事又不是在赌?” 千雪正不知要接什么好,竞日却不知何时一筷子准确地夹起了那一直盯着自己的鱼眼,随即直接搪塞到了千雪微微惊讶的口中。 “你干嘛?还没熟呢!” “吃鱼眼明目。”竞日的神色犹有笑意,却添几分暗淡,不知在想些什么,“刚好防小人。” 千雪忍不住咳嗽起来,鼻子有点发酸。 ——却不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鱼眼荤腥呛的。 “哈,这次怎么换作你咳嗽了?”竞日连忙放了筷子,抬手抚摸那人的背给他顺顺气,待到千雪终于消停,手掌贴着后背滑落下来,就这么非常自然地攥在了那只微烫的手上。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攥他的手。 其实很不自然,心里多少是贪婪了。 贪婪或许所剩无几的暖意。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咕嘟咕嘟的小锅沸腾作响,泛着几分鱼肉清香,寂静得很。千雪抬头看向窗外,这里庭院依旧,景依旧,人未非,甚至你仍是不修边幅嬉笑调侃,他仍然欣然受之笑意满满。 千雪当然也扣上了那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不厌其烦地揉搓,直到将两只手厮磨成一个温度。 看起来好温馨呀。 ——但明明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吧。[119][120][121] ------------------------- [119]太虚神鳞注:读这里的时候本打算焚香沐浴,没水,看得我很疼。 [120]郁剑须臾注:读这里的时候已经在野外扎寨,没饭,看得我很饿。 [121]如来七彩注:“大楚兴,陈胜王”,本是陈胜起义欲自立为王时使出的伎俩,今狼主欲调侃随口说出,倒反成讽刺了,唉,进退维谷,无奈啊。 什么叫乌鸦站在猪身上只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温皇就是个典型。 他看着远处一个薄衫人背着个粗编的箩筐正往亭边赶来,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而赤羽打老远也瞅见一个身影在溪边浣衣,定睛一看,却怀疑是自己一宿没阖的眼睛花了,赶忙又揉了揉,几乎想把那人从视线里揉出去。 而那溪边浣衣的倩影也抬起头,红衣飘飘,长发披散,露出了一个堪称嫣然、实则表意不明的笑容: “你回来了。” 不对,有什么非常不对劲,赤羽想。 倘若这时候旁边站着第三个人,一定会觉得这种场面相当和谐——妻儿在家浣纱洗衣,沉鱼落雁;丈夫外出上山砍樵,英气潇洒。 只可惜那妻儿浣的不是什么葛屡织锦,而是一件血衣,那丈夫扛回家的也不是什么生火做饭的家伙,只是几株药草。 “你觉得我会一去不复返?” 温皇瞅了瞅那箩筐里的物事,见根本不是饭菜,笑道:“还不如一去不复返。” ——可心中却难免惊叹,这几位药原本是不久前在山洞里,自己为赤羽疗伤时所用,这人竟能仅从药糜中分辨,并一样不落地记下。 惊讶。也没什么好惊讶。 赤羽闻言也没生气,反倒坐下来就着溪水将那几株药冲洗后,又放在手心里研磨碾轧。 温皇拧干了长衣,随意搭在胳膊上:“军师大人神机妙算,竟能知道此处有个歇脚的亭子。” “不,我是在天允山下观察还珠楼之人的动向时,无意中在郊外发现了这座亭子。”赤羽本也是无心窥探,偶见这亭子结构特殊才探了个究竟,并未料到有一日会真的派上用场。 “原来是未雨绸缪啊,那可有提前筹划好饭菜?” “没有。” “被褥?” “没有。” “沐浴?” 赤羽烦不胜烦,方想发作,却心知对方并不似表面看上去恢复得那般好——面上还没什么血色,遂咽下口气,指了指溪水。 “可是水好冷啊。” 头一次听见这人近乎撒娇的口吻,赤羽脖子一激灵,立即扭头阴仄仄道: “虽然别的都没有,不过倒是筹备了一个陪你过几招解闷的人。” ——这反应看得温皇暗自一笑,便也不再刁难。 谁知他是决定不为难了,那人却不依不饶,突然一把就抓在了他暴露在外的手腕上。方研磨好的药糜立即附着在患处,痛感直接刺进骨头。温皇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但赤羽却看见他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 “军师大人这大夫当得着实太过粗暴。” 温皇本想继续调侃,谁知那人下一句话却叫人难以轻松视之。 只见赤羽看着温皇,肃然道: “我已知晓任飘渺和神蛊温皇为同一人,那么任飘渺对我说起的那个巫教的天才必然也是你。” “或许那时我撒了谎。” “你不是以诚待人,懒于撒谎么,”赤羽断然道,“我曾经也知道你六岁展露锋芒,八岁弑父献降,十二岁逐出巫教,但我现在不想只知道事实,我想知道——为什么?” 温皇的脸色突然变了:“或许并无此必要。” 赤羽满是药糜的手并未松开,反复揉搓:“你我现在真正合作,我便有摸清你底细的必要。你虽不是为过去所缚之人,但过去那个巫教天才,却造就了如今的神蛊温皇。” 温皇双眼一眯,带了几分锋利的危险:“这可是很昂贵的情报啊。”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因为我已经知道。”赤羽丝毫不以为惧,“我本以为是邯卢族族长是为了保全族民才出此计策,牺牲自己也保全了你。最后,再由你趁机潜入忌族王宫报仇。这看似非常合理,但却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疑点——忌族忌惮的人分明是你,为何邯卢族没有将你献出以求保全,反倒是你弑父献降,交出来了一个对他们毫无威胁的人?” 温皇此刻反倒像是在听别人讲故事:“说不定这个族长不忍弑亲,自我牺牲虽是下策,却可换来儿子接近敌人的机会。” “不。”赤羽否定道,“倘若一切事宜都是族长拟定,那么邯卢族内部至少该知道少主的苦衷,可是他们不但不知,还对少主心生畏惧,当他是虎狼之徒,甚至提出重炼三途蛊,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族长确实是由你杀死,却是在心不甘情不愿的情况下。他不甘,只因为——本该是由他来亲手杀了你,但你在暗自获悉了这个消息之后,却先动手杀了他!” 温皇没有说话。 “而后,你确实没有白白浪费族长的牺牲,向忌族投诚,也并未忘却复仇,甚至在当年就将造成邯卢族惨剧的忌族族长除去。但这个时候,不仅忌族对你更加忌惮,就是邯卢族也无法理解你——他们怕你报复,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报复?一个不曾有愧的人,为何要在惧怕中度日?我猜想,邯卢族的高层必然也参与了当年族长对你的谋杀计划。” “屡次三番窥探,军师大人现在可是将人的旧痂揭得痛快?” “如果说出这些话只是为了刺痛别人,那是意气用事,根本不必。从这番推论中我只能明白一件事——巫教你是绝对留不得的,”赤羽直接道,“所以你这次筹备了许久,为的就是灭巫教全族,不仅如此,还要制造出超越他们的三途蛊。你说过,三途蛊需要选择寄主,以剧毒饲之,而你之所以中了孟缟衣的“自难忘”后到现在也不拔毒,便是为了养这蛊。” 眼下没有药臼,赤羽将一只手腕上的药上好后,不得不重新抓了药草再做:“这件事总是关乎到我们的前路的,不是么?” “可惜军师大人考虑的前路未免有点远,更近的路,难道不是现下我们该怎么从中原、西剑流、苗疆的追杀中活下来么?” 赤羽抬头觑向温皇:“这对我们来说很难么?” “你这一提醒,我想确实不难。”温皇颔首,“因为有一家赌坊欠了我很多钱。” 有了钱,自然便有了不少方便。 赤羽奇道:“赌坊一定会给你?” 温皇眼深如井:“一定会,万事讲求个公平,戕害了你我这么久,总该给些补偿。” “赌坊背后是那个人?” 温皇突发兴致:“赤羽大人指的是哪个人,不妨写在手心。” 赤羽闻言,就着手心的药糜以指挥就,堪堪挤下一个字。 而温皇伸手蘸了点水,只写了几画。 赤羽正八经摊开手,现出一个清晰娟秀的“竞”字,手心是摊开了,心里还是有点皱皱巴巴得过不去,还是说出从方才一直想说的话: “如果你觉得吃亏,我也不是不可透露我的事情,只要无关西剑流——” “不必。”温皇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递到赤羽的下颏,指尖轻薄,将对方不经意蹭上脸的药糜揩去后又迅速撤开,“等到有一天不是我想听,而是你想说,再讲与我也无妨。” 赤羽怔了怔,张了张嘴却还是没发出声音,遂低头看向那人收回的掌心——横不平竖不直,隐约是一个“日”字。 真是,毫无默契可言。 二十四 甲子正月记事[之七] 落魄朽木奏江湖谣,八尾凤凰唱桃花调。 一条热闹的路上,两个落魄的人。 其中一个把好端端的衣服洗得皱皱巴巴懒懒散散破破烂烂,血渍方拂去,又染上了尘埃。另一个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靴底已开了线,泛起不少毛边——他们本该是众生中平淡无奇的两个人,此刻却偏偏带着几分判然不同的锋芒。 这锋芒不在面貌中,甚至也无关眼睛中的几分简傲。或许正是落魄的本身让他们两个人的面上反而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熠熠生光。 毕竟,江湖这一杯酒用金杯玉盏来饮总是不妥,非要用破瓦罐喝出坛底的几粒砂,才尝出个中快意滋味。 三方逼杀,身无分文,可现在这两个人却要去做一件和亡命徒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 示威。 问:想要耍威风、定孤枝,要准备什么?一张利嘴、一把快刀,还是一口好剑? 曰:无须。耍什么,就带什么。 去赌坊之前,二人本是四手空空,可走进赌坊的院中之后,赤羽却发现迟来一步的温皇手上多了一把椅子。 一把木材朽败有靠背没扶手的灯挂椅。 赤羽站在天井边的青铜缸旁,面上带着几分好笑,几分疑惑。 温皇见状摇摇头,解释道: “既是来示威,总要有几分气魄。” “靠它?”赤羽嗤笑一声,“哦,我倒是忘了,你总喜欢装模作样的。” “靠它,也靠你。”温皇一手将椅子轻轻放下,另一只手又重重放在赤羽的肩上,直将那红衣人按在了椅子上,“军师大人连夜不休,操劳过度,现又随我深入虎穴,饶是温皇铁石心肠,也总要顾虑他人心思,莫忘了——西剑流中还有人为你担心。” 赤羽见不得他洋洋得意,方要反唇,却听院中阁门发出吱呀一声,正南方向的屋中步出一只青履。随即,剩下的三个方向的门也幽咽而开,院中的四个人同时向中间的天井走来。 看来,他们要等的人,没让他们久等。 赤羽看着正南方向走出来的老者,那面孔并不陌生,双方也并不奇怪,反倒像是应邀作客的几位老友。 温皇却连头也没抬,低头看着椅子上坐着的人。 红衣人霎那间就换了一副神采。双手一拢,面色一凛,掌心虚悬在腹上,这一把上下没有搭处的椅子,偏偏被他坐出了一对极气派的扶手。只见他眼锋一扬,道: “想不到杜先生既是毒术名家,也是一方商家。功夫和金银是很难两全的事情,先生叫赤羽佩服。”语罢话锋一转,“只是脚踏两端或许可以让你名利双收,但在我的面前立场暧昧,挑拨翻覆,可能会很难收场。” 果不出所料,那院中伫立的深翠老者,不是杜凌云又是谁? 谁知老人的神色并不似往日紧张,反倒几分轻松,兀自慨叹:“逆境果然容易使人团结,阁下在不久前还欲将你身后这位先生除之后快,你说老朽的立场暧昧,摇摆不定——实则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在风波中求生的权宜之计罢了,二位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确定?”对方这是挑拨,却也是实话,众人都在等着赤羽的反应,却听他朗声问道,“——你怎么确定我与他同心?” “赤羽先生说笑了,不仅是你和他,相信我们都是。”他刚说完这句,却听伫立椅侧的温皇发出一声轻叹,杜凌云波澜不惊,问道,“温公子何故叹息?” “你说我们,”温皇手指轻轻敲了敲椅背,“我只是可惜,这一声‘我们’没有了梅公子。” 杜凌云仍然在笑:“温公子一直沉默不言,现在出言便是一句辛辣挑衅,可是在蓄意激怒老朽了?” 赤羽看着对面那张面孔,说不出的难受。好像他只有几种固定的表情,连笑的弧度都固定在精确的尺寸上,这让赤羽不由地心中一阵厌恶: “温皇一叹,或许是在惋惜对手。梅公子虽失于年轻气盛,却也是有几分血气的汉子。而杜先生这一笑,又有几分是在为同志的死感到愤怒?若真的愤怒,”赤羽凝着对方,“那么老先生便是表面上泯了恩仇与我们结盟,实则背后又有一手盘算——杀了我们,为梅公子报仇?” “放肆!” “你可知你现在何处?” 这偌大赌坊从来只有撵客人的份,哪里见过专程挑衅的。方才从另外三扇门中走出的侍卫早就想表现,此时正得了机会,白刃亮出就是一记横抹,一刀下去干净利落,生生将那把破木椅斫断了一只腿,随即刀风一带,又削一角。 这身手,绝不似一般打手。 杜凌云手一挥,才制止。 两声碎木之声回荡在空寂的小院里。 赤羽纹丝未动。 温皇不着痕迹地捏住了椅背。 “你可能误会了一件事。”赤羽道,“我猜阁下可是在想,我们二人四面楚歌,现在来到赌坊,无非是在寻求竞王爷的庇佑?可是……这似乎并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赤羽根本未看那贸然攻击的侍卫,左腿向右腿上一搭,带动红衣一翻,淡淡道,“我们今天,不是来求点什么,而是来要点什么的。” 温皇用空闲出的单手将一方折叠好的凭据隔空掷出:“白银三千两,不要抽成不要利,只讨回本钱——这生意你们可是稳赚不赔。” “他不要利,赤羽却小气,总要讨一分息。”笑话,雪夜围杀,马车一夜的折磨他怎能轻忘,这个温皇又在盘算着什么? “赤羽先生想要什么?” 红衣人思忖片刻:“今晚,叫一桌对面酒楼的酒菜。” “这个好说。” “明早,订两套缎庄的大氅,顾一架马车送我们去渡口。” “这也不难。” “现在,”温皇松手的刹那,赤羽立时站起,“备些热水。” 茶香若有似无,恰到好处。茶杯的冷瓷被热水捂暖,温度适宜。 可惜在座的三个人中,一个爱酒胜于茶,一个以甲覆面不便餐饮,就只剩下一个人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了。 藏镜人并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逞得一时骁勇,是做不了常胜将军的,他往往是沉住气最后发言的,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想要打破三个人之间这尴尬的沉默。 旦夕之间,自己由战神变为叛逆,而温皇生死未卜,命悬一线。现在不是打哑谜的时候,含糊不得,于是他便是单刀直入: “你们将我带至还珠楼,是温皇的意思?” “也是,也不是。”那饮茶的人分明悠闲,“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却不知道是不是北竞王的意思。” 面罩遮住了对面之人的满面愁容,却还是泄露了他双眼中的疑惑,藏镜人心道,他为何特意提起北竞王?不对,千雪正巧也被北竞王带至苗北,他在盘算什么?可问题是…… “你们将我带至还珠楼,难道不怕苗王——” “关键就在这。”酆都月饮了口茶,不答藏镜人,反而看向百里潇湘,“楼主不妨来分析一下,还珠楼在根本无法抵抗苗王的情况下,为何要保下罗将军?忠义、还是利益?女暴君为何没有乘胜追击,将他与温皇赶尽杀绝?” 百里潇湘并不看他:“除非这也是苗王默许的,如此一来,苗王只会表面上针对还珠楼,而实际上却在与还珠楼奉行交易。” 酆都月道:“直接将谜底说出,这是躁进。” 百里潇湘暗自握拳道:“该当直言时,何必弯绕?” “反驳得当。”饮茶人仍未有什么表情,又看向藏镜人,“这一路上跟来的探子不是被还珠楼的杀手杀掉,便是留下扣押。将军奔逃流亡的消息也已经被我们传出,这已经诱导女暴君向苗疆南部而行,并无破绽,还请将军放心。” 藏镜人趁那二人对话的空档,将事情沉淀一番,心中有几分他们解不了的疑惑,也有几分他们无法体会的了然。既然已经有了主意,藏镜人起身便走,并不言谢: “王若有需要,随时告知我。” 能被解决的问题没少问一个,不能得到解决的废话一句未说,心意已决便立即下去休养备战,此等沉着霸气,令酆都月眼中不禁生出几分钦佩:“来人,遣个大夫给罗将军疗伤。记住,治疗完毕后,”他附耳与那属下说了些什么,末了却突然抬手,在百里潇湘的脖子上比了比,“做掉。” 百里潇湘没说话。 “三人行必有我师,方才楼主可从罗将军身上学到了什么?” 百里潇湘没说话。 “不疑。”酆都月终于抬起他那过分沉默的眼睛看过来,“藏镜人也许并不信任我们,甚至有可能也并非不疑苗王,他不怀疑的只有一项——自己的判断。”顿了顿,“而所谓的用人不疑,更多的也是相信自己审度的眼光。这一点,楼主做得不够好。” 百里潇湘没说话。 “你因为怀疑自己的判断,错失了两次直接铲除温皇取而代之的机会。在魔门之外,你不信任赤羽,恐怕其与温皇表面对立,暗中一心,故而撤退。而在杏坛,你正因为怀疑我,再次留下了温皇。倘若你坚定地信任我与温皇,这出闹剧根本不会有,而倘若你坚定地相信自己,兴许也有那么一成的机会杀掉温皇。” 听者当然明白,甚至早就明白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堪称中肯——但就算是再清醒的人,被人详细地揭开伤疤,道出所有失败的细节都是一件相当残酷的事。 而承认并接受自身的缺憾已是莫大的勇气。 “不疑,便是我要教楼主的第一件事。” “你说的没错。”百里潇湘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咬牙道,“你是个讨嫌之人,这一点,我从此坚定不疑。” 说罢拂袖而走。 酆都月看着那人的背影,忽而想起初识时那人的模样。 眼中写满可以烧起来的敌意仍嫌不够,还要哼出声音来,根本不知掩藏。倒也是,自己初来乍到便直接被任飘渺任命为副楼主,做了他的上司,到底也是心意难平。而今再看着那人已经相对沉重了许多的背—— 人是会变的。 其实我也不疑,你一直是个很有潜能的人。 他一扬手,饮罢了杯中最后的茶。[122][123][124] ---------------------- [122]太虚神鳞注:虽言众生有大小之分,但同样是不忠,同样是野心,百里潇湘可以保得一命,而随他一同叛逆的楼众却被尽除,是为不平。一名医者医治他人无事,医治藏镜人却要被除去,只因恐其泄露面罩之下的秘密,也失公允。还珠楼本有机会将伤害减到最小,拉拢中立,晓之以理示之以威,甚至可用流言之策败坏百里潇湘之名誉,不必兵戈,自行瓦解,而温皇到底还是用了最绝对、也是牺牲最大的办法,其青年时之气盛也可由此窥见一斑。 [123]蒙昧玄者注:强者、天才是大众生,庸人、软弱者是小众生,小众生因为寡断浅薄,不善思考被人大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乍看不公平,实则也很公平,至少他们很省脑子。 [124]神雁子注:听说你活得也算不得太废脑子,只是有点废嗓子。 屋中氤氲的倦意被三下叩门声褪尽。 半晌,屋中人终于懒声道:“无妨,进来吧。” 红衣人进了门,却不见屋中有人,绕过屏风才迎面撞上一团潮热雾气,再一抬眼,只见雾气的最深处伫立着一个木桶,木桶之上露出一个背对自己的脑袋瓜。 ——无妨? 有妨,太有妨了。 一瞬间赤羽自己几乎都有了夜寄风流的错觉。 虽说有伤在身不宜沐浴,现在却也是谁都顾不得了。赤羽净身之后,本当回房休息,却总还挂心着明日行程,等在门外欲问问巫教情形,谁知那人竟在那沐浴的屋中一呆将近一个时辰,怕他伤口复发,这才忍不住催促。谁知一进门,那人竟一丝不挂,坐在浴桶里吐泡泡。 “原来温皇还有这种习惯。”赤羽虽无回避之意,却也礼貌地以扇掩面,“向人展示自己的躯体。” “只可惜这习惯还是没有军师大人的恶劣。”温皇懒洋洋地将一只胳膊搭在桶沿上,“主人无意展示,你却自作主张观视。” 赤羽知他指的是亭中疗伤的事,却又突然觉得很奇怪。 旁人都碍于自己肃然,就算总司和泪也最多只是打个趣,这个人倒不顾忌,屡屡轻佻,自己竟渐渐了无恼怒,甚至习惯于此。 或许那轻佻,也不仅仅是轻佻而已。 “唉。”温皇自讨了没趣,只得另辟蹊径,“后面的剑伤我够不到,先生能否帮我上下药?” 初见这人时,赤羽只觉他言语虚伪,好弄玄虚,而现在自己却渐能从虚情假意中听得几分真意。譬如今日自己莫名生出对杜凌云的厌恶时,心底总有一种直觉,他确是在认真惋惜梅公子的。 凭什么认定呢。 赤羽摇摇头,面前这一身伤,已经道足了敬意,何须多言? 于是他并未赘言一句,取了药,径直向木桶走去。 温皇单手一撑从桶中站起,一个挺直的脊背从水面滑出,濡湿的黑发垂下,散漫地缠着两处肩胛。远看本来是看得清的,近看却反而被弥散的水雾裹得模糊了。 这和那晚所见,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赤羽只盯着腰间的患处看,视线并未打算延展,一板一眼地先用自己的手巾给那患处抹去了水,随即冰凉的药轻缓地将那处紫黑覆盖成青绿。 赤羽觉得手上的草药凉凉的、麻麻的,说不出的感觉。 而兀立在桶中的人便不那么好受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腰上趴着一只幼蛇,吐出凉凉的小信子,惩罚似的在上面一鞭一鞭抽得极轻,甚至趋近于无,可留下的鞭痕却极热,这想象裹胁着几分耻意,惹得他刺骨疼,钻心痒。 可惜那幼蛇像是被皮肤骤然上升的温度烫到一样,有点慌神,握着的手巾一个不留神脱出了掌心,直接没进了水中。 赤羽怔愣半晌,赶忙伸手探进热水里——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事,他竟反复捞了几下都失了准头,闹得水声大作,那想要捉住的东西反而可气得愈陷愈深。赤羽一恼,最后挽了袖子向下探去,可惜不折腾还好,这一动作,粗糙的指节就这么蹭到了那人埋在水中的臀肉,若有似无。 而这指节也在同时感受了对方身体瞬间的抽紧。 红衣人像被蛰到一般,忙将手拔出水面,那人的脊背犹在绷着,残余的水零星汗珠似的向下淌。再低头,那手巾左摆右荡,飘飘然终于沉了底。 天下第一辩头一次感觉自己在该说话的时候,反而不知该讲些什么好。 屋中尤其静的时候,外面的动静就尤其响,屋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眯着眼,一个觑着紧闭的窗。 风声微微一动,屋中本就暗淡的烛火灭了。 赤羽也干脆闭上了眼睛。 “现在如你所愿了,”赤羽舒了口气,道,“来看你洗澡的人不少,尽情展示。” 屋外是毫无掩饰的杀意,而屋内的红衣人恨不能对他们表达感激,这心情于他而言,又是一遭新鲜。 “你说,这是主人的逐客令,还是……”在黑暗中摒除其他的一切后,温皇的声音听上去实在是很温和的。 “没这么复杂,”赤羽接道,“他们好像只是来取你的人头。” “哈。”温皇笑问,“我得罪了很多人吗?” “还嫌少?”赤羽已恢复平静,在袖中捻着折扇的长柄,“可在这么多仇家之中,有完全绕开杜凌云的本事,还不打算交涉,恨不能直接致你于死地的不多。据我判断,这个人应该很强很强,却被你害得很苦很苦——你可有想到谁?” “我没想到这样快。” 二人心中其实早已了然,这番对话不过想引对方动作,以探虚实,谁知那屋外的人不但不发一言,甚至不匿行踪,直接由房顶跃下。 再看那长窗之上,先铺了一层月色,添几枝墨色寒梅,最后信手一挥,落下九个萧飒墨点。 九个人。 赤羽袖中一动,却被温皇一手拂在肩上:“既是来找我,便该我来应付,你休息。” 红衣人心中大惑,自己解决,这人打算怎么解决?直接光着膀子和人肉搏?用手巾抡他们?用水喷他们?赤羽摇了摇头,只觉自己越想越荒谬,越想越好奇,干脆立在原地,揉了揉眼睛,静待好戏。 温皇搭在木桶边的手突然一动,手没摸向一刀一剑,却是缓缓地放在了赤羽的头顶。 赤羽一动,并未避开。 那发还未干透,并不顺滑,带着涩意,再向上抚去,指尖突然触及到了尖锐锋利的金属。 是赤羽本来的发冠。 食指轻抬,将那飞扬跋扈的凤凰的翅膀分别拢过,一二三四……温皇叹了口气: “只有八个,还少一个。” 话音甫落,温皇手上瞬间发力,动作快得不及反应,赤羽只觉得头发被微微抻动,耳边只闻“嚓”的一声脆响,屋外的墨点便少了一个。 ——窗上破开一个洞。 屋外的人原是未找准时机,这下见温皇连试探也无就直接先下了杀手,剩下的八个人立即耸动,有人啐了一口,只道偷袭卑鄙,几人眼看就要破窗而入。 温皇的手指动如拨弦,又一次将那发冠从头滑至尾端,末了双指接连折断了三只凤羽,手劲卯足,一气弹出,直接打向身形方动,欲冲头阵的三人。 三个走在前面的人立刻向后倒下,使得他们身后的五个人身形都是一滞。就在这一滞之间,温皇的拇指向四指飞速一搓,最后的凤羽渐次抹出,只听窗上辍辍几声,又擦去了画中四点笔墨。 就剩下了一人。 他已经出现在了他们二人的面前。 他的剑已经出鞘,笔直向温皇露出的上身搠来。 温皇几乎是在四支“镖”脱手的瞬间就接住了赤羽在自己的衣物中翻出的马头短剑,他甚至根本没空握这柄剑,就已经直接运掌将其拍了出去。 可惜这一划的笔意太快,刹那之间,月白色的底上墨梅不变,却新添一抹残红——这红来得太激烈,覆盖了半壁江山,只有惊,没有艳。 “一副好画,被我毁了。” 温皇话音甫落,只听屋中“当”地一重响,凤羽落尽。 ——是发冠落地的声音。 天色不早。 发冠之事,赤羽也并未计较,二人反倒如常地商议好行程,待到杜凌云的人终于赶来将一切收拾妥当,也默契地直接由天井的青铜缸中入了赌坊,打算歇下。 长路漫漫,明日还要驱车乘船,一路向巫教而去。 可赌坊中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说书人仍用着他那特有的喑哑老音招徕着生意,赤羽途径之时稍一停步,颇为惊异地望了一眼那四方窗上的景致,旋即眼中又透出几分了然笑意。 温皇尽收眼底,却并不提那窗上笔造的桃源仙境,只是将手中那柄拭净血迹的小剑递了出去:“既然毁了发冠,赔军师大人这个可以么?” 这物事的来历赤羽当然听泪说起过,天允山上,一战车月,杀人夺剑,他胜得巧妙。 “温皇。” 赤羽并不理会他递来的东西,只是突然非常平静地唤了他一声,许久又开口,像是在说活,又像是再叹息: “你太意气用事。” 温皇伸出的手立刻愣住,再难动一下。 他一直是个理性至极的人,眼似刀,心如铁。 这世上还真从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对他说出了这样一句似乎与他毫不相干的评判。 这原本是罗碧常来嘀咕千雪的话。 然而他却突然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孟缟衣之事如此,沈吾崖之事同理。白天所谓的挑衅杜凌云是,方才也是。”赤羽突然好奇问道,“刚刚你倘若夸下海口后才发现我根本未戴发冠,又当如何?” 温皇回了一个问题: “我没有后期盘算?” “你没有。” “我会坐以待毙?” “你不会。” 赤羽心中一叹,是啊,他既不会过早筹谋打算,更不会不动等死。分明凭一时意气,却偏偏总有办法化险为夷。 这也只有一个原因而已。 ——实力。 “但你总也有实力不济,运气耗尽的可能。” 温皇怔愣片刻后反倒勾起了嘴角:“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还得麻烦军师大人为我打一口薄棺,备一坛老酒,挑个荒山野岭葬下,最后……填上土,多踩几脚再走吧。” “如此麻烦。”赤羽终于冷哼一声,“拿去喂鹰岂不更方便?” “疼。” “人都死了,还能感受得到疼?” “心疼。” “死人有心?” “吾心长存于天地间。” “阴魂不散当真可怕。”赤羽终于接过那柄短剑,握在手上,分量适中,十分趁手,“很好,有进步,现在的礼物不是地上捡的,变成从别人手里抢的了。” “天地万物何曾属于我们,每个人不过暂时保管罢了。”温皇说罢,竟还似有几分惆怅地叹了口气。 赤羽的眉忍不住跳了一下,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说辞如此堂皇的强盗。复而又低头仔细看了看那剑柄上精致细腻的纹路,那马儿雕得神采奕奕,眼中几分傲然。赤羽莞尔,轻弹剑身,空荡的夹道里顿时回荡起一声激越的铮鸣,这剑——也并非华而不实。 “奢侈的产物。”赤羽判定。 两人继续走着,行至先前备好的客房,四下总归是安静了下来。 “可是人的奢望、贪欲,有时候却创造出了美好的东西。”温皇走在前面兀自说着,“比如我从前一直奢求军师大人的信任,现在,我得到了么?” “你说过你没有梦,连睡觉都很难。”赤羽不置可否,却问,“现在却开始做梦了么?” 温皇推开客房的屋子走了进去,又关上。 赤羽听见里面人打了个哈欠,倦声说道: “酒足饭饱,沐浴困倦,也该做个好梦了,不是么?”[125][126] ----------------------- [125]琅函天注:温皇言之有理,吾愿将奢望分为两类,外物与内心,温皇所奢求的便是内心。对外物的奢求使人创造了锦绣阿房,美则美矣,不遵节用之道,创造出的也不过空洞之物。而对内心的奢望却反能促人进取,古往今来,哪一个人才不奢求知识,渴望能力?不贪难成大器,这是一种有益奢求。 [126]如来七彩注:首先晚辈以为上注可能弄错了一件事,温皇所言之奢求无关于知识、能力、上进心,而是一种基本的感情回应。其次,师叔说奢望分为两类,我却认为有三类,外物、才华、感情,这三种逐层递进,人若可忍住对外物的奢望而去贪婪知识和才能,确实不凡,但如果贪婪全耗在了追求才华名利,反而对自己的道德和感情上毫无奢求,那只能说明师叔就算是在贪婪一道上,也未臻于极致。 *** 二十五 甲子正月记事[之八] 舟载不动满怀歉疚,问道不清皮里阳秋。 道有常,生无常啊。 空空大师发出这个感慨之前,从未想到自己居然能和书案勾结到一起,还废寝忘食,一打交道就是数日。阖上手中的一本万毒必解,其中几页已经被翻得泛黑,屋中的人终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抄起杯盏想润润喉。 “千雪王叔,千雪王叔……”外面天色已晚,屋外的声音轻轻一唤,索魂似的,弄得屋里人一口水直接呛进嗓子。 千雪推开门,把屋外的身影迎进来,只见那小鬼一双眼睛机警地向四周一骨碌,随后不着痕迹地就溜进了屋子。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也是个犯案老手。”看着对方冻红的鼻头,千雪忍不住上去捏了一把,还不等小孩羞赧地反驳,就挤眉弄眼道,“怎样,我们的丙计划办得如何了?” 苍狼慎重道:“王府的物品历来是金池姐姐在布置,昨晚我偷……翻看了她的载册,发现里面多是药材,却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这样啊……”千雪难掩几分怅然。 小鬼却突然眨了眨眼,神秘兮兮道:“然后我就在想,参政大人以前是父王的御史,掌管内外书信,近年来也被调到府上,平时除了教导我的书法之外,也常常和金池姐姐共同分担府中内务。”[127] 千雪若有所思,苍狼接着道:“于是趁着中午老师睡熟的时候,我参考了一下参政大人的载册,果然里面罗列出了很多府中重要物品的位置。” 千雪面上忽又一喜:“你现在知道东西放在哪里了?” 苍狼点了点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今晚。”教唆犯继续道,“记得一旦被人发现你可千万别慌,我给你编好的说辞多背几遍别到时忘了,你王叔我的身家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 小孩头一次被委以重任,步履难免都透着兴奋,谁知他走出几步刚要推开门,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又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王叔,狡黠道: “王叔,其实你在骗我对不对?祖王叔这件东西这么重要,千雪王叔偷出来,肯定不是为了抵父王的惩罚。”那孩童的面孔分明沉静,“但我也明白千雪王叔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苍狼一定会谨慎,王叔放心。” “小狼崽长大了一点,”千雪怔了怔,越看这孩子心里越喜欢,忍不住揉乱了他的头发,“可这聪明劲咱以后得憋住,知道得越多,就越要装傻,不然,”千雪向苍狼的脖子上比了比,“咔嚓。” 人头落地。 千雪推开门,面色被夜罩上晦暗,他忽然想到一个人。 苍狼走出门,似懂非懂地摇摇头,顺着环廊走远了。[128][129] -------------- [127]琅函天注:两名监督者分权,不仅监督北竞王,更可相互监督,苗王戒备之心,当真严密。 [128]天门扫洒僧注:千雪孤鸣对于竞日孤鸣之状况的判定,经由苗王问讯姚金池、赤羽道破局势二事之后,变得更加敏锐,听闻参政司之事,瞬间便明白了关窍,然仍是于理可解,于情难通。若欲事态通情兼达理,还需千雪不懈引导,使其归于无尘之本心。 [129]尘中帆自渡注:千雪不懈之引导或可能使其归于无尘之本心,然更重要的,难道不是被渡者心中固有的慧一直便无尘埃,故而因缘作用之下,最终一定回归的吗? 怪事。 赤羽信之介突然觉得温皇这个人,说懒也懒,说勤快也忒勤快。 这次二人为了避人耳目,特意辞去杜凌云雇的船,在渡口停驻了几日。温皇俨然一副袖手于壁上的做派,亏得赤羽一手操办,和当地的村民接洽,这才和人伙租了艘私船,直往苗地华凤谷行去。 这农家的船简陋,再加上冬日里冰雪湿滑,风大浪险,寒舟顺着席子外漏风,到底比不得大船舒坦。 此时此刻,赤羽恨不能将兜帽盖住眼睛眯瞪一会儿打发无聊的功夫,而另外那位却坐在船上摆弄起了手中的烛台的机括,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火光他的手中忽长忽短地舞着,映得屋中一明一灭。 乐此不疲。 不出半个时辰,烛台已经被反复拆卸了数次。而机括原本只有开关两档,这下再一扭动,咔嚓嚓数声,火苗的大小竟依次被分成了五个档位。温皇心满意足地将烛台调到中间档上,扭头看着赤羽,眼睛眯了眯,笑得有几分得意。 这个人,似乎在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乐趣。 赤羽看向对面的人,淡淡的暖光削弱了那人面上的棱角,无端生出几分柔和: “你还会机关?” 温皇摇头:“一般。” “竟突然谦虚起来,那就是精通。”赤羽有点想笑,谁知这一抻动引得腹上患处一阵吃痛,他将手放上来不着痕迹地按了按,继续道,“看来,我得防着你了。” “雕虫小技大可不必,还珠楼当年在门口与楼中增设机关时,我不过趁机窥得几分皮毛罢了。” “玩笑而已,”赤羽挑眉道,“何必赘言解释这么多。” 温皇脸色一沉,赤羽终还是勾了嘴角,赞道:“心灵手巧。” 谁知不赞还好,这一言既出,直将那得意的面色浇熄彻底。 “先生,”木门被推开,帘外被人掀开一个小角,灌进来一声活泼的少女音色,“快开晚饭了,祖父备了些下酒菜叫我先送来。” “有劳了。”赤羽连忙站起,单手掀开帘子,接过姑娘手中的碟子碗筷,“姑娘本不必如此费心。” 温皇抬了抬眼,这女孩估摸着二八年纪,脸蛋浑圆可爱,还没脱去稚气,衣着虽平平,耳上却饰着鲛珠。他略一皱眉,看向赤羽: “这位是?” 赤羽交待道:“与我们伙租的船客,同行的还有姑娘的祖父。” “我与祖父先前开过酒肆,做些小菜还是在行的,总比这船夫准备的糙饭食可口吧!”小姑娘心直口快,面上还带着几分得意,说着一敛裾,干脆面对着赤羽坐在了桌边。 “同行即是有缘,先生也不必太过见外。”门未关,一位老者矮身走了进来,分外娴熟将饭菜落了桌,“小老儿贱名王免,这放肆丫头叫她朱朱就是,这一路同行,还未请教两位名姓?” 赤羽见温皇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沉吟道:“在下宫本太郎,”折扇一指,正对着那裹在蓝衣中的人,“他是宫本次郎。” “你们是亲兄弟吗?不像啊。”女孩嗤笑,目光锁死了面前的红衣人,似还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听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蓝衣人打断道:“唉,东瀛名姓实难记忆,入乡随俗,我们还为自己取了名姓,我叫温生,”随即目光向赤羽身上一刺,“他叫温信。” “哈,先生说笑了。既然如此,我们便也这么叫罢。”老人无奈一笑,眼尾冗长的皱纹直陷入苍鬓。 有了这一老一少的加入,酒酣耳热,一舱冷冽也缓和了不少,赤羽拨了两口饭菜,忽而长眉一蹙,想起了些什么,似不经意地啜了口酒,问道: “老先生的菜色简单,味道却极佳,听闻二位曾开酒肆,不知现在何处?来日在下若凑巧经过,定登门品尝。” 老人长叹一口气,半晌才喃喃道:“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只见那老人眼中压抑而湿润:“还不是天允山开碑这事闹的,节前老朽和朱朱外出采买,将酒肆交给店伙看顾,谁知这般巧,就在这个当口,店里头发生了江湖械斗,一把火,穿针引线,老店给人烧个彻底,一把火全化了焦泥。”苦笑一声,“结果呵,忙了大半辈子,除了这服侍人的手艺,倒是什么也没剩下来。” 一直嬉笑的小姑娘突然也不说话了,艰难地将口中的饭菜咽下。 赤羽心中一动:“那你们接下来——” “唉,不劳先生操心,事情都过去了。活都活了这么久,看也该看开了。朱朱父母离开得早,老朽能将这丫头带大就好了,还指望着生意作甚?剩下的一些银两倒也够我们一老一少用的,”老人吃罢便撂下了碗筷,“我们原住在苗疆华凤谷,这次也算是还乡吧。” 话虽如此,而俜伶老少居于异乡,正逢喜气年前,却遭此横祸,纵用豁达掩饰去大半,其处境之难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还是…… 温皇本饶有兴趣地抬头看向赤羽,却见那人垂头半晌,了无食欲,只待四人皆用完了饭菜,便起身将盘盘碗碗都纳入自己手中: “方才提起老先生的伤心处,在下道一声抱歉。” “唉,是老朽丧气话说得太多了,”老人连忙阻止,“先生不用忙了,你们年轻人坐在这里聊天就好。” 赤羽坚持地走出了舱门,老人跟着追了出去,眼看着小姑娘唤了声温信先生也要跟着走出去,沉默的蓝衣人终于开了口:“你留下来,”顿了顿,“比起刷盘洗碗,我这里有个更趣味的游戏,你——想玩么?”[130][131] 而屋中人俱不知,赤羽刚挽起袖子将手摸进凉水中,船夫便走来拍了拍他的肩,道: “对了,方才旁边那沙船上的客人派了个人来和我招呼,自称是先生的朋友,他说……”船夫挠头想了想,尽量将话说得文绉绉些,“诚挚相邀一晤,还请万勿推辞。” --------------- [130]御剑须臾注:真是一匹比千雪孤鸣更歹的教唆犯,只恨当年少侠我不在场,不然这游戏一定更趣味。 [131]仗义执言注:兄弟正在教唆王府亲侄子,这边就开始教唆街边女娃子……某种意义上的互不相让么? 无所事事当如何。 窗户大敞,冷风可以清爽地握在手中,一呼一吸之间俱是清凉,竞日拨亮颤巍的烛火,打算拆开案上放置许久的一封信。 打开一封信的力气当然何时都有,他却无端耽搁许久,静坐到天色昏透才肯看一眼。 他的生命向来如此,大把时间浪掷给等待、酝酿,真正体会到自己真实地在做着某件事的时间却少极。 正这样想着,一不留神,指尖被手中的信笺划出一道破口。 信中简短几个字,竞日凝了一眼,报复一般地将那边沿蘸了丁点血迹的纸丢进了烛火里。 可做的事情就这样又没了。 诸事缠身当如何。 常人先烦闷苦恼以头抢地,再无所事事逃避现状,到最后终于想通,嗯,还是要着手一件件完成。 可惜嘛,千雪孤鸣摸了摸下巴站在停云楼下想,自己怎会是个常人呢。 当无所事事的人打开门,把一个诸事缠身的人迎进来的时候,同时进来的,还有他的满身风尘。 可是竞日此刻毫不介意了。 “来送药、来送饭?” 门外的人瘪了瘪嘴,道:“我只有这俩用处?” “哦?难道这次开发了别种?” “来请你饮酒。” 竞日一奇:“这里不是神蛊峰,不是西苗军帐。” “这里是停云楼。” “我不是你的兄弟。” “我没说过你是我兄弟。”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父王,”竞日笑道,“的兄弟。” 门外人也不理会,搡了搡屋主人,直把自作主张的脚早踩进了屋里,绕开竞日,拉开纸门,轻车熟路地往屋顶辟出的廊台一坐,将掖在怀里的酒坛亮了出来。 竞日添上熏暖的大氅,也由着他一同曝坐在了夜色下。 “金刚不死丹之事有进展了?” “没。不过你这话问的,忒不是场合。”千雪摇摇头,“就和一个丧父的孩子刚想吃饭,这时问他‘还记得你老爸死了吗竟敢吃饭’似的。” “哈。”竞日见他话多了起来,眼睛代替嘴角笑了笑,“我只是奇怪,这几天你忙得连屋子都没踏出一步,雷打不动,电劈不开,现仍毫无进展,怎就突然想起来王府里有个王叔了?” “雷打不动,你说得动,”千雪连闷了几碗酒浆,双颊染了些醉意,“当苦苦思索没有办法的时候,总要放松一下换个视角,另寻思路不是?” “也对,那么,说些开心的。”竞日也不让,闷声不响地也给自己灌了好几杯,“温皇向苗疆而来,藏镜人没有消息。” 千雪面无愠色,也不奇怪:“你确定这是好消息?” “是啊,生不见人,死未见尸,若人在中原定惹出争端,而人若在苗疆,那便只有一个去处了。”竞日不弯不绕,坦白道,“还珠楼。” 谁知千雪好似根本没在听,蹭地一下蹿上廊道边的雕栏,双脚反复晃动一番才险险立住,再观九重高楼下,不见人烟溪桥,唯有空洞深渊。 竞日暗吃一惊,才将心神收敛回来,却禁不住指尖一抖,沉声命令道: “千雪,下来。” 那边根本没有理会,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再回过头来,只见竞日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现在,你可是换了思路?可有了新的思考角度?”见对方仍然醉醺醺地听不进去,竞日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又重复了道,“我叫你下来。” 千雪有点想笑,曾经自己多么忤逆他的意思,无论是烧了书还是翻了墨,裂了地还是捅了天,这个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用过这种命令的口吻,甚至一直用他那似笑非笑的眉眼,温温和和地看着你——像看着每个人一样。 至少,现在终于没在笑不是。 千雪突然觉得自己奇怪极了,小时候这人不笑,他试图用墨水把自己抹成花猫逗他笑。现在他一直在笑,自己反倒想看他笑不出来的模样。 正这样想着,千雪蹲下身,绕开那人项上珠玉,一把扯起了对方的前襟,直接将人笔直地提了起来——提到自己的视线前。 竞日用视线抵抗着对面的人,方敛住面上的错愕,只觉耳边寒意呼啸。 原是千雪方向霎时一转,将掌中拎住的人整个悬在了高楼外。 千雪清晰地看着被自己攥在手里的人紧张地绷直了身子,在夜空里本能地伸了伸脚,发现自己上不及天,下不着地,脸上才开始浮出几分茫然。 他花了太久的时间去消化这一刻的骤变,久到让他想起了旧事。 “很多年以前的除夜许愿,小王记得只有千雪不小心将自己的愿望说了口,你说天下之大,你要玩够了再死——果然,愿望只要开口就不会成真,”竞日叹道,“现在落实在我身上了。” “你玩够了?” “够了。” “真的?” “真的。”竞日眨了眨眼,“十年前就是真的。” “很久了。” “是很久了。” “我没在说这个。”千雪道,“是我看不懂你很久了。” 竞日不答。 “我不懂为什么你既然怕冷,却还是勉强跟我坐在这?我不懂为什么我带来的是你最不喜欢的酒,你却笑着喝下去?我不懂一个被吊在高楼外的人为什么要笑?我还不懂为什么我用这件事刺激你,你却不愤怒?竞日孤鸣,你记得吗,你的母妃是这楼顶坠落的,你记得吗?!” 再看那站在雕栏上的人,除了怒意,哪还有一丝醉意? “千雪。”竞日神色未变,淡淡道,“你猜我在想什么?” “你想我是在发疯,是世上最愚不可及的人。” 竞日轻轻摇摇头,下颏若有似无地蹭在千雪已经有些垂下的腕子上。 “我想换个表情看着你,但是又在想,惊惧、痛苦、悲伤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想着想着,我终于想到了,愤怒是要瞪人一眼的,眼皮紧紧合上,再迅速睁开,”竞日真的将眼睛闭上,又缓缓睁开,“可我若真的这样做,那么我真正是在愤怒呢,还是在表演愤怒,只让你觉得我愤怒而已?” “如果你的智慧全花在了这上,那我真希望你是个傻子,”千雪哂道,“傻到从一开始就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省去想这些屁事。” “真如此,你会腻烦。倒不如这样得好。” “竞日,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千雪吸了口气: “你觉得权力,是什么?” 厉风贴面,红色的披风倏地扬起,露出下面蝉翼似的金纱,那薄翅脱了壳似的滑下肩膀,翩然坠落。被问的人没了大氅的保护,瞬间冻得一激灵,却犹自忖道: “是现在的你。”竞日道,“你松开手,我死。你救我,我活。你不松手,我就悬在这里。”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权力。”竞日看着那人握在自己前襟的手几乎扭曲地攥在一起,“简单对吧,但你却可能随时被它抛下悬崖。” “那你喜欢吗?” “喜欢。” “那你知道权力的手上,会沾上多少血?”千雪眼眶发红,喝道,“而现在掌握权力的我,你觉得很得意,很轻松?是吗?” “这个问题,跪在墓前问前苗主,或回王宫问你的王兄,不是能得到更好的答案么?”这次的笑凝在了脸上,很凉薄,很讽刺。 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看着他,喉咙一梗,说不出话来。 竞日反倒像是终于适应了这种姿态,几乎觉得自己躺在了空中,干脆闭了眼: “小千雪,如果你现在撒手,你身后的战兵卫,楼下的侍卫,王府的兵众,还有我,都不会动一下。” “你真他妈是王八吃了秤砣了!”千雪气结,“不怕我撒手——你真的什么都不怕?” “也不少。”竞日仔细想了想,道,“人不可缚于外人外物,沉迷什么都很可怕。我怕有喜欢吃的东西,那就一直吃吧,吃到腻为止。怕有喜欢的摆设,于是天天放在眼前,看到厌恶。怕有喜欢的香料,所以成天燃,闻到令人作呕。到了现在终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也谈不上好怕的了。却好像还剩一件——我天天洗冷水,却没习惯过来,现在,还是觉得冷。” 千雪一咬牙,手上的劲道扯着前襟,勒得人喘不过气,临了双手往腰身上一裹,直接将撞进自己怀里的人抱紧,稳稳地向下跳回廊台里。 布料已经凉透,上面的金线疙疙瘩瘩得不痛快,隔膜着那人上下摩挲的双手。 “好,”千雪道,“还剩一件,我也叫你腻了算了,以后天不怕地不怕,你丫就是一块铁板。” “你今天不杀我。”竞日轻轻凑在那人通红的耳边,用唇点了点,“我赢了。” 闻者用手指在那不老实的唇上戳了一下。 ——明明不硬的啊。 千雪又将臂膀箍得更紧,这才感受到怀里的人雏鸟似地,在抖。 于是他浓眉飒然一扬,居高临下地看着竞日道: “说不定,我也不会输。” *** 二十六 甲子正月记事[之九]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不能至心嫉妒之。 庞然大船,本该是人人皆暖风醺然,犹唱闲花的地方。正逢饭罢,也当为撑得身怀六甲亟欲与茅厕倾诉衷肠的时间。 所以当赤羽摘帽步下台阶推开舱门,见屋中仅一主一仆、桌上唯一布一盏时,还有几分讶异。 着实冷清了些。 “赤羽先生肯赴约,是吾之幸,”负手于屋中的人年纪略长,说话却沉稳,像是要使人听清他的一字一句,“岳寒笙,为先生奉茶。” 客气再捎上几分英气,叫人很难怪罪他的不情之请。 更何况,自己与眼前之人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万济医会一行之时,自己曾拜访过中原诸多派门,古岳派也是其中之一。 眼前此人正是古岳派掌门李沉渊的嫡长孙。惜乎李大师年高德劭,其子中年早夭,这派门内外的事务自然也就落在了这个而立少主的身上。再观他身边那名唤岳寒笙的侍卫,背负长剑,绷着一张沉默的面孔,在桌上杯盏中稳稳地兑上了半杯清茶。 “原来是李淮生少主,久见了。”赤羽也并不推辞,饮罢方要落下杯盏,却发现印着浅蓝细浪的桌布中央竟有一个不大的蛟鲤图腾,素净好看,“不知此次邀见赤羽,为的是何事?” 见赤羽惑于桌上图案,李淮生解释道: “赤羽先生可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讲的古岳派旧事?” “可是李大师为侠侣所救,而后年年朝锦之事?” “正是,朝锦之日正在除夜。此次为了一览天下风云,淮生也是出来得匆忙,一时用了古岳派朝锦的船。这才有幸于天允山下,饱览了各方豪杰的功夫,”顿了顿,“而此番舟车劳顿,旅途上恰遇旧识,自然是想交流一二。” “客套了,”赤羽哂道,“只不过赤羽现下正值危急之秋,侠士有此雅兴,我却总还惦念着旁事,恐怕扫兴。” 李淮生的神情反倒松动半分,笑道:“先生是个直率人。” “倘若古岳派没有参与三十六楼的行动,或者侠士可以解释一下为何你能‘恰遇’到我们,”赤羽吹了吹杯中茶,抿了一口,“那么我也可以是个含蓄的人。” 李淮生摇头道:“身为中原之人,此事袖手难矣,旁人有眼有口便难免有微词,这一点赤羽军师不会不明白。然而古岳派亦深感魔门之事并不简单,药丹往复在不同人手中流转,已难分真假,古岳派并不能明辨,在不明状况的条件下,当然也不会贸然出手。” “而现在,”方才腹上破裂的伤口再次被牵动,赤羽不愿拖延,“却终于找到出手的理由了么?” “我不明白赤羽先生的敌意何来?三十六楼的合围并非针对西剑流,而就算是对温皇此人,也是留有一线生机的,不是么?”李淮生用眼觑着红衣人,“此来,我只不过想问赤羽先生七个问题罢了。” 赤羽下颔一支,道:“我似乎也有不回答的权力?” “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啊。”李淮生脚下微动,走近赤羽的桌前,躬身道,“我这第一个问题是——温皇是否受了重伤?” “你在浪费机会?” “好,”李淮生忖道,“第二个问题,赤羽先生觉得我的立场是什么呢?” 赤羽道:“在你问这两个问题前,或许是睿智的立场,不是么?” “古岳派做事,所求不为睿智,”李淮生面色一凛,接着道,“三者,你觉得温皇现在可还安全?” ——不为睿智? 赤羽一边思忖着对方的话意一边道:“如果我赴这调虎离山之计,正是为助你们除掉温皇提供方便,你怎么想呢?” “哈,故技重施。赤羽先生假意与百里潇湘合作,实则暗助温皇肃清还珠楼之事方过不久,你觉得淮生可愿做第二个百里潇湘?” “与其自比百里潇湘,”赤羽笑道,“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做第二个酆都月呢?” “哦?”李淮生反应片刻,“先生怎知晓我的目标是温皇?” “原来你的目标是温皇,”赤羽冷然一笑,“可你又是怎么知晓酆都月的目标是温皇?” 李淮生怔愣片刻道: “哈,请君入瓮,先生真是好口才,可是先生有没有想到,我可能根本就是无智匹夫,正想用最愚蠢简单的法子,现在就除掉你呢?” “倘若你能确定自己一击得手,那又何必大费周章请我来作客——”连番压迫追问终于叫赤羽不耐,李淮生只见他方才还抚着杯沿,下一刻一柄红刃已经由下向上,挟着热浪刺搠来,“惹我发怒呢?” 李淮生忙后退一步,一旁的岳寒笙也登时警觉,拔剑欲挡,却被少主人阻住。 火凤进逼而来,那年轻人竟一动不动,坚持将最后一个问题道出。 这一声问,更像一声叹息: “神蛊温皇,是你的朋友,对吧?” 来势汹汹的凤凰刀顿时凝在李淮生的喉前,赤羽闻言忽然一怔,打量着刀锋之上,几分睥睨的头颅,半晌才开口: “有这样的朋友?” “有这样的朋友。” 赤羽嗤道:“原来时时都在想如何置对方于死地,也算是一种朋友的相处方式。” “朋友向来就不止一种。这世上,当然有过命兄弟的交情,却也有针锋相对的交情,”李淮生沉声道,“前者同心同德,相伴砥砺,这是世人眼中最常见的兄弟、朋友,如荆轲高渐离。后者呢,或许本不同路,也不曾倾诉,甚至生而相斗、埋骨两方,但历史却还是将他们的名字连在了一起,”顿了顿,“勾践夫差、孙庞与陆羊,不正是如此?” 赤羽消化着对方的言语,心中顿时生出一丝疑虑。眼下分明是兵戎相见的关头,此人为何突然谈起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原来,你是来给我讲典故的。” “是有一个典故要讲的,”李淮生陡然攥住凤凰刀锋,重重向下一按,眉峰锁住赤羽,淡淡道,“沈吾崖,就是我的朋友。” 赤羽闻言陡然警觉,收了刀就向舱外大步走去,末了问了一句:“是第一种相伴的朋友,还是第二种相杀的朋友?” “是第三种朋友,”李淮生望着赤羽汲汲的步子,反倒莞尔笃定道,“我们,根本不相识。”[132][133][134][135] ------------------- [132]太虚神鳞注:此人言辞进退有度,七个问题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当露则露,当隐则隐,是慎也。第七个问题后却自信地直接道破自身所想,是义也。既慎而义者,迷惑无法,利诱无用,堪为大敌。而赤羽同以七个问句回答七个提问,虽碍于情绪未能滴水不漏,其敏亦可佩。另外,赤羽直觉很对,你们确实不是友情。 [133]烧酒命注:不得不说这朋友的交情当真神奇。不认识竟也可以——本来相杀的友情已经很难说了……好吧,我其实也不觉得他们是友情。 [134]佛门扫洒僧注:一个人进了一步,使你看到了他,于是你也进一步,他却退一步。无论哪种交情,总难脱于此进退之间默契的缘。 [135]仗义执言注:因与果就是鸡和蛋的问题,很难说孰轻孰重谁先谁后。是沈吾崖狂霸酷炫拽的行为在先?还是李淮生偏好这口人的心思在先?是谁先踏出了第一步?世间事深究其源头,结果都是陷入迷雾,于是佛非常狡猾,把这些都归结为缘。 竞王府里寻常见,中原也曾几度闻。 正是苗疆坏天气,赖床时节钓寒江。 地点:苗北以内,竞王府外。长桥之下,冰河之上。 时间:清晨。 人事:燕驼龙冷得打着哆嗦匆匆赶赴约定地点的时候,正看到千雪孤鸣裹着毯子,蜷在冰面上凿坑垂钓。 见到来人,他咧嘴一笑,将事先准备的另一支长竿递了过来。 燕驼龙顺手接到竿子后才反应过来,道: “我说,你这人一大早将我找到这来,难道不是为了谈金刚不死丹的事?” “这不很明显么?”千雪仰头哈哈一笑,“我来请你钓鱼啊。” 燕驼龙突然觉得身上的哆嗦不是冷出来的,是气出来的。 “千雪孤鸣啊,枉费本龙把魔门秘典给你看,现在我这边可是上上下下都急成一片,你自己反倒放松起来了——” 这惯听的婆心发自别人苦口,千雪倒觉得挺有意思:“你那边可有进展?” “没有。” “那不就得了。你尽力都没有结果,还不如像我这样死到临头好好快活。”千雪一手悬着钓竿,一手杵在膝盖上支颐着下颔,突然抬眼道,“不如我们打个赌玩?” 燕驼龙早先便听冥医讲起过这个千雪孤鸣,亲见之后,也深觉眼前这个少年和大多苗疆王室的人不同,总是亲切的。故而待之也就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几分戒备。 “你想赌什么?” “赌我们都会的,医药。” “哎哟,小子学会拿自己的长处耍威风了?” 千雪也不计较,继续道:“如果我败,我输给你两样东西。如果我胜,我输给你两样东西。” 燕驼龙挠挠头,有点不明就里:“这样你岂不是很吃亏?” “是有点啊,那不如我胜了你也帮我两件事吧。”千雪眨眨眼,“十分简单,只要你少说一句话,再多说一句话——是不是挺诱人?” “简单,”燕驼龙负手道,“不过我还是先听听我的好处。” “哇靠,惦记得这么快,贪心的衰尾仔!”千雪道,“我们可是一起吃饭一起干大事的交情啊!” “本龙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的事?” “将来的事啊。”千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抛了过去,“得亏我早有准备——两样注定输给你的东西,我先付一件。” 燕驼龙接过,打开微嗅,扑鼻药香:“这药膏……有什么用?” “受了藏仔的飞瀑怒潮,恐怕普通的伤药很难医治史艳文吧?”话音刚落,他忽觉竿上微动。 燕驼龙眼中一亮:“这药膏能治艳文?” “嘘——小点声。”千雪长竿上挑,一尾胖鱼咬着钩子离开了水面,在飕飕冷风里挣扎着,最终还是摔在了冰面上。 燕驼龙忽地想起千雪这般白日外出,晚奔灶房的生活已有数日了。 “你天天野钓,难不成是为了修身养性?” “不是啊,哪这么深奥。我倒想看看一个人天天吃鱼,究竟是不是会吃腻。”千雪叹了口气,将冰面上扑腾的鱼捉进鱼篓,“不说这个了,来听听吧——我们的赌约。” 再回到小舟上的时候,四下已经暗透,不远处的船尾立着沉默的艄公,老爷子坐在一旁不知观望着什么,手里抱着一团淡泊的暖橘色。 赤羽笔直走向自己的船舱,猛然掀了帘子,内中空无一人,稍借些光向里望去,蜡台仍静静地伫立在石桌上。 没有厮杀的痕迹,人却已不知去向。那别的地方? 他怔愣片刻后才将门复又阖上,绕着小船走了一圈。然而停下紧凑无声的脚步,才发现这船上只载了寒浪轻拍之音,冷寂寂的,没有人气。 温皇不在了。 途经那一老一少所在的船舱之外时,赤羽才终于缓了步子,手一顿,向袖中一伸,掏出个布囊来。那浅色的料子染上了他腹上裂痂淌出的血,摸着有几分潮热,赤羽将之放在手中掂量着。 上次在杜凌云处夜袭温皇的九人自己本已经断定是来自剑盟,但经此一事后再考虑——会是古岳派的人么?然而古岳派确实是中原侠义之辈,当不屑用这等突袭的手段。 而这次,温皇已不在船上,那会在哪里?是剑盟趁机劫掠,还是李淮生真的用了调虎离山这最简单的计策? 凭借温皇此刻的身体状态,遇上他们……会死么? 不对。 如果他死了,反而一切都好办了。 眼下,他既不知其人身在何处,是为无处救,又重伤复发,是为无力救。对于人情,也算是偿尽。 似乎借口十分充足。 眼下中原仇视的目标已经完全转移到温皇的身上,只要自己置之度外,立刻回到西剑流复命,趁机恢复祭司,那么,距离西剑流立足于中原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赤羽借着光,蹲在门前,小心地将手伸进钱袋里搅和一番,择出一颗成色最好的金扣子,双指夹出,将之稳稳地卡在了舱门上。 ——可自己恐怕要让那人失望了。 总司曾是挚友,月牙泪是兄弟,邪马台是朋友。再将神蛊温皇放在取舍的秤上称称,究竟才占据几斤几两? 红衣人握着拳,身子许久未动一下。直愣的目光久久磨蹭在门板上,似在顽固地擦着一块用旧的砚。 不管你如何认定—— 赤羽现在没有借口,也无资格做你的朋友。[136][137][138] ------------------- [136]神弈子注:李淮生七个问题所指,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多倾向于试探温、赤二人关系,最后从赤羽的表现中他已经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结论。而赤羽此刻仅停留于思考李淮生的目的本身,却不想对方请他去的目的,心中紊乱,才生此惑。 [137]百代风骚注:哈,钜子何必苛责,这不问题出在节骨眼了么?人哪能永久逍遥果断、百无一失,那样也失味。 [138]如来七彩注:师尊这个语气……着实已属万分温和,并无苛责。 思及此,红衣人方要起身,却见那一点金光倏忽坠地,门轴随之幽咽一响,他本心里头念着事,眼下陡然生变,这下着着实实被惊得退了一步。 门缓缓掀开,光色之中现出一个少女的模样,而在其身后,竟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抹淡蓝。 赤羽怔忡,眉是皱的,唇是扬的: “温……温生,你怎么在这?” 听者正起身理着衣袖,明显察觉出对方讶异之音中竟带了几分不明就里的欢喜,温皇半晌没说话,体会个中滋味,直到咂摸十足,才勾唇一笑,调侃道: “温信先生,准你被贵客请走补顿夜宵,却不许我们草民在这里说些闲话了?” 赤羽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相识这么许久,直接说话即可……直呼名姓反倒生分。” 小姑娘见了这俊俏红衣郎,就不由地喜上眉梢,两旁笑靥也没能掖好,轻声道: “信哥哥,以后千万别让温生大哥管财了,你刚走这么一会儿,他和我玩个游戏就要输个倾家荡产了。” 赤羽望了望船尾的老爷子,又看看温皇,低声疑道:“他和你玩游戏?” “是啊,五行生克令。” 赤羽眼睛觑向温皇:“五行生克令?” 温皇咳道:“别名划拳。” 小姑娘见状一吐舌头,给赤羽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小荷包,随后竟攀上对方的脖子,贴着对方耳朵道:“别告诉祖父啊,不然我肯定会被骂了。” 船尾的老爷子终于察觉出动静,回过头来看着俩人嘀嘀咕咕,终于开了口: “朱朱,休得无礼!哎呀,这丫头没大没小的,估计这几天少不得给你们添麻烦。” 赤羽大摇其头:“孩子活泼是好事,无妨,倒是大人不教好。” “唉,先生还包庇她。”老人从船尾走来,“我们在华凤谷有处居所,二位抵达后不如来坐坐,好叫老朽赔赔罪。” 赤羽终于站起身,思绪牵扯得七零八乱还未回神,人犹在怔愣。 温皇见状,绕开朱朱走到了赤羽面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脚下不着痕迹地将地上那枚金扣子碾进了屋中:“今日疲乏,不如改日再说罢。” 老人讪笑道:“也好——” “好,我们定同去拜访。”赤羽忽而抱拳允诺,转身随温皇走去。 喀嚓。 赤羽甫入舱门伸手直接划开了蜡台的烛火。 喀嚓。 从赤羽肋下又伸过来一只手,将烛火熄灭。 喀嚓。 赤羽听到肋下的手握成了拳,在黑暗中发出声响。 喀嚓。 赤羽觉得自己的拳头也握紧了。 ——因为下一刻,那一双手直接按住了他腹上的伤口,惊痛的瞬间,人已经被一揽一抡之间摁在了犄角之间。 两侧席墙虚浮于身后,软塌塌的难以借力。而眼前五指不见的黑暗之中,迎面一道极为危险、强烈的男子息也缓缓压迫而来: “你方才好像很开心。”没了视觉匿了杂音,一呼一吸愈发突兀,“如果——” “如果你不见了,或许会更好。” 不知缘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压迫,赤羽虽恐慌,兴奋却更甚。只要还剩一点光芒都不能直视的内心,终于可以在黑暗中袒露无疑,他像是故意要说给对方听,又像是抑制不住地要坦白什么。可纵是心中激流奔涌,落实到口头却成了最平静的交代: “来找我的人是沈吾崖的朋友,古岳派的少主。我以为自己中了最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剑盟会趁机将你劫杀,方才朱朱开门的时候我已准备要走,回到西剑流,把罪责全部推给失踪的神蛊温皇,毕竟眼下中原的目标正是你,我正好做一件顺水推舟的事。惜乎看见你仍在,我便知这条路就还要继续。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剑盟有人杀你,竞日自要派人保你,你本来很难有危险,倒是我失——神蛊温皇!你在做什么?” 蓝衣人似未曾听到赤羽的话,不等对方喋喋休止,左手一勾一推,便将腰间带钩解开。随即右手翻覆,氅衣对掀,裹于肋上的短斗篷也跟着遭了秧。赤羽双手齐出,向着对面人的腰侧滑去,直取对方腰后肾俞。 谁知温皇故技重施,手掌下滑,再次准确无误地悬在了腹上洞穿的患处,指尖微动,隔着里衣上下刮擦着破裂的结痂。 赤羽闪电般地打了个激灵,趔趄间后撤了一步。温皇趁此机会,单膝顺势躬起,猛地楔入对方露出破绽的双腿之间。 怔愣过后,红衣人发现浑身上下的借力点只余胯下,足足像骑着一匹野性难驯的烈马。他方险险稳住重心,却陡觉锁骨冰凉,一双手已得寸进尺,溜进了中衣,却不知缘何,迟迟未动。 温皇应接不暇的动作终于稍停,赤羽亦按兵不动,手中蓄势良久,正准备出其不意,谁知对方先一步发了难。 瞬间,他只觉上身一轻,像被抛进了冷水中——温皇竟直接将他身上数层繁衣同时扯下,膝盖配合向上一顶,石榴瞬间被剥了皮,笔挺的躯体裸露无疑,撕扯间送出点了火一般的赤色果实。 ——确实也点了火。 温皇只觉扑面一阵热浪,浸火的折扇已经烧到了自己颈前。 “呵,”借着点点火光看去,膝上的人任是狼狈却未有挣动的意思,反而赤着臂膀,轻嗤道,“苗疆果然民风剽悍,表达愤怒的方式倒也别致。” 温皇不再动作,问道:“是我在愤怒?” “原来你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赤羽索性将另一只手伸出,递到温皇眼前,“五根手指为满,你觉得自己现在理智几何?” “一根也无,”温皇将面前的五指攥在手心,揉成一个拳头,“我向来意气用事,不是你的结论么?” 这回换作赤羽一仰头,暗暗咬了咬牙,反而无言以对。 “在确定我的状态之前,你不妨先弄明白另一件事,”温皇还未松手,“空手套白狼、空手接白刃,区别何在?” 赤羽双眼俯视下来:“有利可图的进攻,为求自保的防守。” “所以温信先生方才句句白刃,我也不能挡一下么?” 赤羽奇道:“你抵挡的办法只有挑衅?”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至少破坏了你锐不可当的发言,”温皇忽然叹息道,“等到军师大人冷静下来,就明白真正在愤怒的人,不是我。” 赤羽折扇还未收:“是的,现在我确实有不少对你动怒的理由。” 温皇抬起闲下的一只手,将对方散乱的红发尽数拨拢到肩后,随即掌心顺着肩窝向下抚摸到胸口,继而轻轻拂到腹上,轻声笑道: “可是你真正愤怒的对象却是你自己。” 闻言,赤羽不知是身还是心被准确地踩了痛处,忽地不住抖动,后背与脚面随之向后绷起,欲收住动作。 “自尊固然好,”温皇另一只手也放开,拂去对方滑落下颏的冷汗,“但也不能太昭彰。” “自尊有时是需要收敛,”赤羽眼波直刺温皇的脸面,“但收得太深,也许就真的没了。” 温皇不理,直接将那人手中还燃着火的折扇夺来,顺着火光审视着赤羽腹上的伤口,喃喃道: “你重伤之后,于据点道我目的,安排战策。之后明联百里,暗投酆都,会见狼主,派人侦察,伏于林外,绥靖内乱。继而赌坊示威,渡口问舟,如今私船邀见,姑娘倾慕,也够折腾的了——纵使你受得住,你的伤也吃不消。” 言方尽,裹住患处布条已取下,腹上淋漓的血也被布巾蘸去,早已备下的药膏以患处为中心,手指开着小战车,冰冰的、灼灼的,缓缓向四周艰涩地扩充着疆域。 “呵,多谢挂怀,”待处理妥当,赤羽猛地将双手探向袖管,立刻敛了满园春色。颀长的单腿也随之一翻,改跨坐为侧坐——临了故意加重了腿上力道,似要将身下那人压垮,一时反倒不着急从膝头下来了,“只是你客栈睡睡,赌坊逛逛,山上爽爽,船上躺躺,倒是轻松得紧。” 温皇笑道:“赤羽。” 赤羽抱臂在胸:“嗯?”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比之前可爱许多。” “可惜你一生中只可爱一次——断气的时候,”赤羽将折扇取回一挥,隔空点燃了烛台,“既然我这么可爱,礼尚往来,现在也叫我见识见识你的可爱如何?” “未知生焉知死,先不说这么远的事罢,我们是不是该聊聊近的?” “比如?” “沈吾崖的朋友。” “他说我们是朋友,我说不是,”赤羽道,“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温皇不置可否,“只是待有朝一日你若寻到一个词形容我,找到一个关系来定义我们,那不妨告诉我你的答案。” 赤羽沉默许久,忽问道:“沈吾崖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温皇言罢补充道,“倘若先手,功夫不在你之下。” 赤羽笑叹。 “缘何叹息?” “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不能至,”赤羽随着他道,“——心嫉妒之啊。” “温信先生的话里,竟透出几分酸意。” 赤羽用折扇戳了戳自己的“坐垫”道:“比不得宫本次郎的腿酸。” 温皇赶忙正色道:“听闻沈吾崖在弱冠之年便闭门谢客,除却剑盟有数的几个弟子外,常年无人得见,古岳派的少主竟是他的朋友么?” 赤羽颔首:“他说,这世上有很多种朋友,相伴之友、相杀之友……却还有一种朋友,根本就不必相识。” 温皇沉默半晌,才道:“难得。” “你们所谓的古道热肠,春秋遗风,想不到至今尚存。” “哪一个朝代皆是良少莠多,今人不过抓住了几件旧事求个寄托。实则古今如此,想通了也就无古可怀。倒不如多看看今人的好处,”言罢压低嗓音,“比如你——偷偷塞的那颗金扣子,恐怕价值不菲。” “抵不上一家经营数十年的酒肆。既是我烧的,这些补偿该然。倒是你,”赤羽话锋一转,“竟故意输给朱朱那么些银子,真叫赤羽刮目相看。” 温皇并不理会,只道:“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两个人出现得太巧了?” 赤羽颔首,又道:“但我从旁观察酒肆的时候,掌柜确实是这名老者。” “原来如此,倘若他们磨刀霍霍,”温皇顿了顿,“那你打算怎么对待这两名‘吕伯奢’?” “你既也认了他们是无辜的‘吕伯奢’,又何必来问我?”没处借力,赤羽坐得也累了,终于动了动,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方才还一副要坐一宿的架势,怎么放弃了?”温皇摇摇头,终于得以将窜麻得如同被蛛丝网住的腿放下。 “你乐意金鸡独立一宿,我却还要睡觉。” 温皇闻言竟也觉得乏了,掩口欲打个哈欠,却又生生停在半截—— “只不过突然觉得你神蛊温皇有时候……”赤羽没有转身,折扇在手里犹豫地捻了几番,还是轻轻道出了口,“也是人蛊温皇。” 二十七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 阅红尘万般不入眼,缘一叶障目难见山。 日上三竿。 温皇偶尔会想,上眼皮和下眼皮才是世上最铁的兄弟,稍次之的,大概就是自己和棉被了。 可惜偏生有人要打搅兄弟间难得的清静。 屋门推开的时候,冷冽的空气携着几分清凉的话吹进屋中: “巳时将尽,你还不打算起来么?” 温皇眯着眼,脚腕悄悄在被窝里不着痕迹地扭了扭,心说不打算。 “再怎么稳定气息,我也已经看到你的眼皮动了。” 温皇腹诽,离间无用,他们牢牢地贴合在一起才没分开。 忽闻一声叹息,温皇只觉若有似无的触感降临在发顶,渐渐揉在眉心,温热的触感顺梁滑落至鼻尖,而自己呼出的热气被那人的手掌挡下,反倒又拂回颊上。 竟用火攻。 温皇的双睫终于被热风刮开,本来刚想开口说句话,却见那红衣人将自己的双腿往后一挪,腾开一块地方就直接坐在了榻上,歪着头觑自己。 “人不离床,头不离枕,这几天你过得可还舒坦?” 温皇没有说话,却抬了眼打量着面前这随意撑在榻边的人——为了方便帮忙干活,他穿得很薄,肩上也打了襻膊,麻绳交叉在背上抵着微微耸出的肩胛,随即连接前臂,将宽敞的衣袖利落地绑住。 五天了。 温皇暗暗地想,自抵达华凤谷,两人已在这一老一少的院落里住下了五天,除去第一日的扫洒户庭,接下来的时日,就像漫延数十年的风终于停驻,将两个向来漂泊的人暂时留在了这里。 赤羽正不知出神地想着什么,又叹了口气,这才听那榻上的人笑道: “怎么闲下来反而唉声叹气了?” “有么?我只是感叹,”赤羽思忖道,“原来一天也可以这么短,刚做罢了朝食又想着昼食要准备些什么,谈不上多么有趣,也并不觉无聊,恍恍惚惚间可能天就黑了,又将是下一天。” “哦?”温皇从榻间坐起倚在墙上,“那你可喜欢过这样的生活?” “会很不爽,”赤羽摇了摇头,“待你将毒全部导入蛊中,我们就离开。” 温皇颔首问道:“可是觉得壮志难酬?” “不,我只是不太看得惯别人躺在床上坐享其成,”赤羽单手抬起,将被褥一卷,那抱膝懒散的人突然被冻得一激灵,“起来,和我外出采买些食材。” 谁说两个和尚抬水吃?倘若和尚队伍里混进一个神蛊温皇,就算是两个人也是没水吃的,赤羽暗暗在内心如是告诫自己。 在你说披衣他偏透气,你要买米他非吃鸡,你耸耸肩说天真冷他凭栏望说做了个梦——“可惜我已经忘记梦到了什么,”见食材备好,温皇不知怎地良心发现接过那些琳琳朗朗的包裹,却并不急着回去,一路沿市集向东漫无目的走向前方愈发人迹罕至的地方,终见尽头有一条裂痕横亘于眼前,是一条被冻住的河水,“想不到此处还有桥亭。”——之时,赤羽攥了攥拳,长出了口气,选择是,跟上去。 冻河的浮桥间杂着或生或死的苇草,老木已朽,踩在脚下发出咯吱脆响,一路蔓延到水中央的亭台上。亭上留残匾,依稀是“非鱼”二字,本也一副荒芜模样无甚特别,可一本一末却无端叫人在意。 底端由铜花托起,早就生了锈。顶部挤下两只石鸟,一抬头一垂头,俯仰之间,头顶已落了灰成了乌顶鹤。 纵目远眺,河流两岸虽无异样,而北面下游的溪径居然脆硬一折,向西蜿蜒,生生绕开一片沙汀。沙汀距此较远,蒙在阴面,透着几分晦暗根本看不详细,其四面无山也委实枯燥。 可正是在这一片劣土之上,竟隐约可见一楼阁孑立。 温皇心中虽疑,也未作深想,却问身边人: “一路上你都未笑,可是在不爽我自作主张?” 赤羽的步子方落在亭中,一抬头却发现温皇的面孔近在咫尺,赤羽若无其事地绕过温皇,抬头看看那残匾,道: “子非我,焉知我不乐?” “哈,”温皇一叹,“生而在世,我永远是我,你永远是你,谁都是自己,谁也不能真正了解别人,但倘若每一个人都恪守自己的规矩,安分地呆在自己的格子里,从不妄自忖度别人的意思,从不试图踏出第一步向别人伸出触角,那——不会寂寞么?” 踏出一步? 赤羽沉吟片刻,未答。 “不说这个,”见对方不言,温皇摇摇头道,“我忽然觉得醒时的场景,恍惚在梦中见过。” “比如现在么?” 温皇颔首:“我想起来了,我昨晚的梦。” 赤羽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 说不出的预感。不愿说的预感。 他突然有些摸不清对方的脾气,更找不准自己的情绪。温皇那一番话说完,自己反倒也跟着恍惚起来,勉力才能应付对方简单的问话,正色问:“梦中有亭子?” “嗯。在亭中,”赤羽犹在怔愣,温皇却再次迫近,低沉的声音窜进脖颈,“我吻了你。” 赤羽一惊之下连忙撤退数步,直到脊背闷闷地撞在亭柱上,才陡然回味过对方的话意。也不知缘何,他将头一侧,看着远处的阁楼自持道:“那我是怎么反应的?” “你好像很害怕,犹犹豫豫惊慌失措连连后退,眼睛也不敢看着我,却问我该怎么办,”温皇深吸口气,“看来,梦境与现实也可相同。” 赤羽被气得发笑,折扇放在手中来回捻着,忽莫名发问:“温皇,你可听过些孝子的掌故吧?” 温皇有些莫名问道:“不知你指的哪一个?” “我指的是——”兔起鹘落之间,赤羽抽不冷地长腿横扫,单手握住温皇的衣衽,顺势向后一躺,半空中猛然转了个身,直将温皇摁在了冰面上,“卧冰求鲤的故事。”[139] “这种事情由火属的军师大人来做岂不是更加适合?” 赤羽的面上带了半分戾气、半分促狭道:“我倒认为白吃白喝了数日却不曾劳作的你最堪此任!” 温皇将背后的包裹挪开后反倒好整以暇,懒于挣扎得只肯动动嘴皮子:“唉呀,事实可不如表面上——” “但多数的时候,梦是和现实相反的。”赤羽眸子一凛,直接打断那人眼中一泓不欺售欺的脉脉诚意,随即仰头瞭望一周,见四下无人,单掌谨慎地向冰上一扣,与此同时压迫而下的,还有极尽果决的吻。 可正因为太过果决,这几乎并不能算作是一个吻,只能算作一触、一抿。 “温皇,当初在天允山一战之前,我找到了千雪孤鸣,请他吃了两道菜。一道是蒸鱼,一道是熊掌,”赤羽垂下头凝着温皇的眼睛,“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温皇半晌没说话,见对方话未说完就要坐起,一只手正在此时抬起,悬在赤羽的脑后停下来对方撤退的小动作,道:“你讲给我听。” 赤羽双膝分开骑在温皇的腰腹,随着对方的一呼一吸,自己也跟着一起一伏,很是有些不自在。可此刻单脚已经踏出,另一只脚若迟疑不动,便是畏缩了。 于是他反而更加坦率地看着温皇: “他一句话也没说,拿起筷子直接将两道菜都吃了进去,”赤羽道,“你说鱼和熊掌,有时候会不会是可以兼得的?”[140][141] “贪。” “你说贪欲能创造美好的东西,那么,”赤羽蹙眉道,“只要有足够的力量,为什么不试着贪一把?” “当然可以,”温皇眨眨眼,将手滑落到那认真提问的面孔上,“不然你叫那些瀑布底下捞鱼吃的熊如何自处?” 赤羽想也未想,忙问道:“那你是吃鱼的熊吗?” “我不是,”温皇终忍不住扑哧一笑,“我是。” 赤羽一怔之间未及反应,只觉面上那只手突然用力,腰不知何时已被另一只手揽住,直接抡在了冰面上。 “可是,熊这种生物,不仅贪,”其力道之巨,已让冰面裂开了一张小嘴,倘若你肯贴在冰面上观望一下裂痕,能见一尾鱼摇曳而过,“脾气也不大好的。” 但是赤羽根本无暇顾及冰面上的嘴,也难见冰中的鱼,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封住,眼睛更无暇顾盼他处。 浮于唇上的触感像是雏鸟的绒毛落于焦土,不是理所当然的硬,也非出乎意料的软。干裂开阖的纹路相互剐蹭,反复摩挲之间反倒有几分生涩,研得头皮泛麻身体发轻。滚热的呼吸断续擂进心脉,冷冽的冰面却透过衣料烤进肌肤,一冰一火的两种温度像是两尾游鱼彼此追逐着对方的尾巴——忽而,有一条小鱼做了叛徒,不再遵循常理,机灵地一转身。 “温——” 于是直接游进了齿列。 沸浪骇奔鲸? 不是。 淡泊无味? 更非。 他向来不自诩为一个坦荡纵情之人,此刻甚至已经开始认真地归纳起自己的感受,理性上似乎觉得这事发得突兀蹊跷,可是在梦境中,好像这样的场面早已预谋过数次。 你是嫌安分地呆在自己的格子里太孤独了么,还是—— 赤羽一直睁着眼睛,朦胧间伸出手略略梳了梳那人的鬓发,指尖游走,却被长帽的边沿阻住。继而手指发力又向上推了推,边沿还是未动分毫,赤羽皱了皱眉,干脆抬手直接将对方的高帽抛去,掷在了冰面上。 他做得是添柴孟浪之举,心里却难得宁静无声。 温皇仍闭着眼,黑发滑落扫到赤羽的面上,舌尖却如同上钩的鱼,急慌慌地用尾巴无序地抽打着柔软的四壁。 赤羽看着温皇,心想,来,从我眼中的影子看看你自己,你疯了吗。 温皇居然真的眯起眼睛一瞥又阖上,心说,理性可以是假象,疯狂也可以是装的。 疯狂的人按捺不住用手胡乱地按揉持抓身下的人,换得对方下颔瞬间扬起,双睫刺天,惊喘一声。 你看,你错了,疯狂为真。 理性的人骤然起身,眸中淬火,双膝一提一夹一锁,又将对方连同局势一同翻转过来。 你看,你也没对,理性掺假。 --------------- [139]太虚神鳞注:唉呀,好想换回上一世的佛籍,这书看得我实在不想做鱼了。 [140]尘中帆自度注:鱼为理性职责,熊掌为感性私情。鱼为我,熊掌为他。鱼为自爱,熊掌为爱人。看似是事体两端,截然不同,但事情的本末发展却始于渐变。若本心自由,不将自己缚于两端是非对错的取舍,而是找到渐变的中心,寻求一种平衡,或许才是解决之法。 [141] Dark knight noted:Why does these monks only appeared when the book involves the love topic? 有了船上那番意外的演练,温皇单手已经探在对方腰间带钩,轻车熟路正要利落揭开,却觉对方的身体突然一弹,接着忍不住地颤抖,咬牙道: “起来!不行,坝……” 那人的声音说到最后细如蚊呐,温皇听得脑子嗡地一声,不知是受到莫大打击还是莫大鼓励,轻声试探道:“你叫我什么?” 赤羽闻言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一巴掌狠狠将温皇的手掸开,眼圈气得发红,却不得不用轻声吼道:“我叫你靠北!坝上有人!” 温皇也将目光扫向岸边,只见一个小女孩跳脱而来,东奔西顾不知在寻着什么人。温皇面色一寒,赤羽也随机腾地站起身,前者借势蹲下拾起包裹,后者赶忙将冰面上的狼藉搓堆一收,二人先后轻轻跃上浮桥,施施然向岸上走回。 “温信哥哥!” ——是朱朱。 赤羽惊魂甫定,斜了一眼身边人的面色,只觉冰炭不投这词或许说得也不那么精准,他刚想笑,却见温皇面色带着几分凝重,登时大觉不对。 “我顺着市集找你们,却不见你们人影,”小姑娘双手拖着厚厚的裙裾,面上带着几分急切,“我原本怕你们找不回去才出来寻你们,可是半路上有个人拦下我,说要见温生哥。” “见我,是谁?” 小姑娘拽了拽温皇的衣袖,示意他附耳。 赤羽避让,耳朵却无端在意,模模糊糊捕捉到一个“雪”字。 千雪孤鸣? 可是苗疆那方的消息? “信,”温皇凝了赤羽一眼,将包裹递过去,忽笑道,“你在这等我回来。” 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平和可靠,赤羽闻言心中不由地一松,颔首坐于亭中,目送那二人渐渐消失于视线。 温皇闭上眼睛。 起风了。 天还未亮透。 千雪已在桥上立了半个时辰,脚下来回踱着,忽见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渐渐浮于视线。 “小子!” 桥下的人听到这声压抑的呼唤,忙快步走上了桥头,他面色虽淡然谨慎,手上却忙从怀里一番摸索,抛烫手山芋似的就将物事一股脑摞在了王叔手上。 “等等苍狼,这是什么?” 苍狼道:“拿出来的时候怕太明显,就随便从祖王叔的书房里找了个薄册,东西我夹进去了。” “好,”千雪将书册塞进怀里,“好嘞,苍狼啊干得好,下去补个回笼,诶不对等等——” 可惜千雪并未在苍狼的脸蛋上看到半分成功的轻松,正相反,那神情竟有几分惊惧,目不转睛地仰头看向自己的肩后。 “啊我身后有鬼吗?你怎么了?”千雪心里也咯噔一声,“你可别吓我,别看你王叔我这么坚强,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 “是么,”一个含笑的声音乍响,贴着耳畔溜进来,“这一面可否给我看看?” “哦,是你这只鬼的话,”千雪暗暗收腹,“我还是先考虑收服。你这么早出来做什么?要报晓打鸣吗?” “小王醒来就睡不着了,出来走走,”顿了顿,“再说,今天是小苍狼的生辰,小王本就该早起准备,倒是你,怎么这么早就把他折腾起来了?” 谁知千雪刚要开口,却见竞日摇头阻止道:“你歇歇,让他说。” 苍狼看了看千雪,根本读不懂对方神态中的意思,不由地心中慌了起来。先前准备说辞的时候叔侄二人根本没考虑到这种情况。面对两双目光洞穿,苍狼咬了咬牙。这一咬牙之间——桥上、凌晨、二人——小孩心动如闪电,忽生一计,随即挠了挠头,故作为难地开了口: “呃,是这样……千雪王叔三天前说要给我一件东西,却迟迟不告诉我是什么,让苍狼清早起来到桥上来拿。结果我天亮才来,千雪王叔只说下次早些来就走了。于是我早起了些,鸡鸣时分赶来,可千雪王叔还是早就在桥上了。今天苍狼赶在了鸡鸣前,终算没有辜负千雪王叔的意思。千雪王叔本来不叫我说的。” 苍狼一番嗫嚅后,心里道了声黄石公对不起祖王叔太抱歉面壁思过稍后自己回屋再补。 “哇——靠,”千雪心中一惊,“苍狼你出卖我!” 竞日也半天没说出话来,良久才看了看千雪,道:“……你还叫苍狼给你捡鞋了吧?” “没错,还叫他给我穿上了。” “真没想到你还有心教导小苍狼,你可准备了《太公兵法》给他?” “没。” “那你满腹鼓鼓囊囊,可是装了什么好东西?” 千雪横眉冷对道:“我凭啥告诉你?” 竞日固执道:“小王好奇。” “那就给我收起好奇。” 见对方单掌已经拍过来,千雪连忙护住腹部,提膝格挡道:“你得寸进尺是吗?” 竞日见对方遮遮掩掩,反而玩心大起,下手极黑,下口也不轻:“我撤了守卫,你出了王府,回到王的身边,我再想得寸进尺也难。” 千雪仍未动手,只是连连撤退:“你的守卫就算不撤,老子想走谁也拦不住。” 两人一番进退拉扯之间,一本红色凤纹的书册终于啪嗒一声倒扣着砸在了地上。 千雪叹息。 竞日拾起,随即看了看千雪,看了看苍狼,又看了看书册。 斗大三个字闯入眼帘,看得三人同时耳根子发热。 《洞玄子》。[142][143] “……小王觉得,乖苍狼看这个为时尚早。” ----------------- [142]明君盖宇内注:《洞玄子》著者已难考,一说为唐代张鼎之作,其内容取于《素女经》、《玉房秘诀》,强调房中气功导引,认为房室之事应循天地之法,遵阴阳之理,方可养性延龄,是为此类著述中登峰造极之作,堪为医者参考。 [143]仗义执言注:明君,王良也,是为琅;盖者函也;宇内为天。我这人最喜欢给默默做好事的人正名,不用谢我。 直到叔侄二人灰溜溜地一齐赶回房中,苍狼心里忍不住嘀咕,这下完了,可是隐约又觉几分奇怪——好像自己偷出来的不是那本书啊。 却看千雪沉着脸欲将怀里的薄薄小册掏出来,可动作太大,这一带,一个物事直接重重地砸在了脚上,上面系着的流苏坠一歪,拂扫在地上。 十赦皇令。 可是千雪并未来得及捡起地上的令牌,眼神却凝固在了无意翻开的书册上。 洋洋洒洒,才华横溢,却是稚童笔迹,跳脱欲出。临了残页拆破,戛然而止于戊申年冬。 千雪一怔。 这一年,这书册的主人不多不少,正好八岁。 而今日日相同的十五年蹉跎而去,他仍才华横溢,他仍赋闲无为,他人在停云楼顶,听着身边一个活泼好问的少年断续对他说着什么。 好像是西剑流一方拒绝协助巫教一事,因为主事的赤羽叛逃而意图全身而退。 似乎还有说苗王本打算来王府共庆苍狼的生辰,忽又临时改了主意,这又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忙吧,这下不知又要编些什么理由来蒙混苍狼了。 竞日苦笑一下,他的背挺得峭拔,人却并不精神,反倒有些心不在焉。下属禀报完毕,他却并无反应。 “我还是忍不住想问,竞王爷你为什么要跪着呢?”发问的人明显也已经在他身边并排跪了许久,“你跪着,我是不是该趴着?” 耳边的声音终于明晰起来,竞日看着外面的天色已大亮,面前的方向,隐约是千雪那间。 窗外,早雁已还。 他跟着朱朱一路疾走,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了一处沙汀。温皇记得这个地方,正是在非鱼亭中看到的那处阴森之所。 而现在再向那亭子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得到一个几不可见的黑点。 毫不意外地,小姑娘松了口气,脸上掺上了不知是怨毒还是欣慰的神情,突然停下了步子。 还不及女孩酝酿着说辞,温皇突然先开了口: “我有个不情之请,”顿了顿,“你再恨他,能不能现在回去帮他收个尸。” 朱朱按下惊异,问道:“你不该好奇千雪孤鸣在哪里吗?” “根本没有千雪的事,”温皇道,“你的目标不是我。” “我调开你引人杀了你的朋友,现在你不杀我吗?” 温皇没动。 这已经是回答。 朱朱一笑,冷声道:“至于收尸,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既是朋友,终也不忍,”温皇接着道,“只是,他对你们有歉意。” 那蓝衣人根本没有一丝焦急,小女孩恨恨一皱眉,只觉卯足力气的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和我祖父没有关系,他根本不知道温信就是那日在酒肆里放火的人!是我早回来才看到的,真是好大的一场火!你们都是公子,你们是高人,你们可以不在乎,好,我也可以不在意那些酒,那些菜,那些破木头,那些钱,可是人呢!你知不知道一场火烧死了多少佣人,多少还在歇息的客人——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的银子,是他的金扣子吗?!” 温皇沉默,却忽而认真地低头看着这个咬着唇正冲自己怒吼的小姑娘。 “……可是,那些人找到我,叫我引你们来,找准你们在外面的时机将你们分开,我也算杀了人,他对我的人不义,所以我杀他,”女孩盯着温皇的眼睛,“我杀了他对你不义,你也可以杀我!” 温皇苦笑了一下,道:“杀你何用,我能不能换一个,向你额外讨个请求?” “你说。” “我现在不能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用得上这个机会,”温皇道,“你先回到非鱼亭等我吧,相信你的‘同伴’也已经在那里等你。” “那……那你呢?” “我消化一下这个事实,一会就回去,”温皇道,“你可以走得尽量慢些,说不定我还能追上你。” 朱朱将信将疑,却还是向亭子的方向望了望,随即步履沉重地走出沙汀。 “想不到温皇也会中如此庸常之计啊,”待朱朱走远,树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嘶哑破碎的冷笙,“过了几天悠闲的生活,就忘了时时得警惕的那种滋味了吗?” 温皇不理,轻笑了一声,向沙汀正中的阁楼走去,一步飞踏,直立阁顶。 “厌山恨水阁,好名字,”温皇闭目,朗声赞道,“风水讲求依山而建,大忌直对川流,此处却反其道而行之。常人总爱山水风流,此阁却偏偏名曰厌山恨水,想必主人定非凡俗。” 一个声音似在远处响起,又似就在耳边。 “就算如此不凡,也入不得天下第一的法眼么?” “你不仰视,我当然平视你。” “这种风水做坟墓必定不错,”音色又换了一个,透着几分讥诮道,“神蛊温皇果然不改狂妄,倘若我俯视你呢?” “我竟忘了,”黑发人仍闭着眼,仿佛看到面前巍峨大山只余一座,遮住了身后万众。众人仰头再观,只见其模样已改,挥袂抚长剑,指尖忽轻弹,“任飘渺这双眼,生来也不是为你们而开的。” 二十八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一] 乐中弈、四方鸣镝里,夜下雨、艽野一人去。 赤羽曾经暗自评断过温皇这个人。 他的话,信不得,譬如草书,飞白颇多。 可真遇上他肯着墨的地方,倒也是懒得掺和虚假了。 所以他既要人等着,果然未过太久,便会如约归来。 “去了两人,回来一个,”赤羽蹙眉道,“朱朱呢?” 来者由亭顶跃下,单手借力身子一翻,稳稳落坐于亭中道:“可能还未赶回。” 感受到对方身上未能收敛回的沛然剑意,赤羽将翻覆的面色挡于扇后,心中恍然的瞬间,竟缄默难言。 没那么简单。 该说果然么。 “令你不爽的平静生活,就此结束了,”温皇仿佛有些倦,眼睛甚至快要阖上,罅隙间露出的青白却如四面乌沉涌动的云色,酝酿着一场暴雨,“方圆十里已被包围,这游戏想必十分刺激。” 赤羽未接他的话,反倒步出亭外一仰头,看着晦暗的天:“方才刮起那阵潮风时我已在诧异,没想到春未至冬未去,倒要下雨了,”言罢又是一俯,看着脚下亭边生锈的铜花,忽道,“你离开之后,我发现一件事。” 温皇支颐笑道:“亭子空空的?” “可能不是,”赤羽忽地单脚抬起,在铜花瓣上一拨,“反倒多出来点东西。” 那花瓣随着拨动发出喀拉的一声后,莲座竟兀自快速地转动了起来,亭顶随之一声响动,两只石鹤各自换了姿势,俯身的化作举头,望明月的化作思故乡。脚下似也有机括蠢蠢欲动,待那花座刚好转了一周,亭中地面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表层的石板像关不住伏虎的可怜牢笼,在撞击之下片片碎裂,终叫地下的猛兽跃出了闸关。 ——是一张圆桌。 温皇定睛瞥去,确切地来说眼前浮现之物是一张硕大的冰桌,纵横排列十九道笔直的裂痕。上置两篓小小竹篮,掀开盖子,竟是一块块棋子形状的冰。 “军师大人这不是也通晓机关。” “很明显,亭中仅有中间这块地面倥倥作响踏之不实,而这非鱼亭的布置也太繁冗,虽然荒废多年已经陈旧,但在这简陋的村寨里也太过招摇了些,若真毫无用途当初又何必留下?我们这一次,”赤羽走到棋桌前一叹,“太大意了。”[144] 温皇却垂着头,似乎分毫没有注意到俯冲压迫而来的乌云,只闷闷地问:“两篓都是白子,这局是要下一色,还是盲打?” “呵。”赤羽轻笑,一掌猝不及防直击对方胸口,温皇还未来得及怔愣,连退三步将头别开,喉头登时一热,压抑在心的淤血瞬间被逼了出来。而就在他后退的路上,蓝色的长靴不多不少,刚好留下三个血脚印。 ——短短一别间,这人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 温皇抬手将嘴角血迹一拂:“唉呀,这是军师大人的新绝技?倒是很疼,叫绝情掌如何?” 赤羽闭上眼,其上每一根睫毛上都载满了不耐: “已经到了这个时刻,有血就吐出来,懂吗?” “这个时刻,是与我为敌的好机会。” “你说的没错。”乐音自四面缠来,每一段皆是悠然闲雅,却总在最后的尾音上猛然跳阶飞掠,惊得人脑中一痛,生生牵扯出诡异。 赤羽深吸一口气,似不受乐音干扰。折扇于左掌中转动,划过自己的右腕,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竹篓中,浸透了冰棋。临了他以指尖抹去残血涂在赤红滚烫的唇上,沉声道: “我、赤羽信之介今日与神蛊温皇歃血为盟,此役你我并肩而战,摒弃智谋,生死无悔。” 温皇无言,嘴角渗出的血抹去又来,润泽了他惨白的唇齿。 “我执红子,你执白子,”赤羽道,“这一局务必要快,不然,消融的是棋子,死的、就是人了。” “随乐而弈,真是难得的风雅,”四方诡异的乐声愈来愈近,丝竹管弦叫人耳中灼热,沉甸甸的鼓声几乎要擂进心脏,“不过你的红子浸了血,比我的白子更易融化,到时你要用这个借口耍赖么?” “所以我是先手。”赤羽说话间已经落了一子,棋局正中,红心一点。 “起手天元,四面漏风,气数飞散,最难做眼,军师大人这一子,落得太外道了些。”说归说,温皇随之从旁一碰,几分期待地看着与自己对弈的人。[145] “军师大人?不对,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西剑流军师,你该叫我——”指尖棋子落得飞快,“赤羽大人。” “那好,赤羽大人这一局下得如此随意,毫无水准,是害怕到溃不成军无从思考了么?” 只见那红子数步连立,一路西去形成一道坚实的墙,白子竟也不顶撞,虽行得七扭八歪,却跟着那道红墙一同起了舞,于双侧筑起两道白墙,围而不杀。 “游戏之心人皆有之,今日我突然也想抛却规则,陪你玩这一把。听好了,”赤羽折扇指点于中心赤子,轻笑道,“天元开局,虽失四野,但立于顶峰,足可俯瞰四周——势如破竹!” “竹”字与下一着红子同时落在棋盘上,随即赤羽足下借力,倏忽间已翩然飞出亭外,站在了松动的浮桥上。 “说得好有道理呀,”琴音乍响在赤羽的耳畔,“不过空有其势,那是空中楼阁嘛。”浮桥之上,十二道人影瞬间已经分立两侧,左起第一人眉目含笑,手中抱琴,却不减肃杀之意,直凝着远处的神蛊温皇,又柔声道: “据闻还珠楼情报网严密至极,渗透武林各处,其楼主任飘渺人如其名,隐逸傲然,从不轻易出关,江湖中甚至从未有人得而见之。可如今这个传说就站在我的面前,怎么反倒让我有了几分失望呢?”那声音并不带着讽意,信手倾泻而出的琴音却是冷冽非常。 “任飘渺并非无人得见,”温皇道,“只可惜见我者虽有十指之数,然记我者一掌,知我者不过——” “一拳?” “不对,”温皇伸出左手,食指遥遥点着赤羽的背影,“是一指。” 赤羽惊觉不对,身形也随之一顿。 他们如何知晓温皇是任飘渺?自己揭穿身份的布局特意设在了最后,当时在场者除却千雪孤鸣和藏镜人外尽是还珠楼的部下,难道—— “有一种人既不会有耳朵也不会有嘴,”温皇看了看略一迟疑的红衣背影,继续道,“死人。” “喔,这话说得很有气势,想必刚刚对战‘五音’,定叫任兄耗费了不少气力,再看到这附近已经全被我们包围,便也就认命地回到亭中,方便我们瓮中捉鳖了?” 赤羽扬着怒眉冷眸,步子未停,连声三问:“这是——三十六楼?厌山恨水阁?六阴六阳十二律?” 这次温皇只嗯了一声,却对桥上来客再也置之不理,兀自摸索进棋篓,一颗白子长飞轻掠,遥遥点在了红子的去路上。 ----------------------- [144]百代风骚注:这机关有几分眼熟。啊……这样说来,老七很久没有出来说说他的真知灼见了呢。 [145]御兵韬注:起手天元虽不合棋理,却暗合了此刻二人之处境——如履薄冰、四面楚歌。眼下二人颓势有六:赤羽虽言取势,然非鱼亭地势却与四野齐平,并无高屋之上建瓴水之便,尽失地利,此其一;二人一路舟车劳顿,此时正是略作松懈之时,敌得天时,此其二;当下敌暗我明,由敌人所言可看出对方已知悉任飘渺、温皇为一人,由此判断有人出卖相关消息,此其三;在双方情报不对等的条件下不可贸然单向破关,己方并不知主力分布,其后伏兵几何?此其四;二人重伤未愈,加之任飘渺方经一战,士气多少折损,此其五;朱朱很可能掣肘作为牵制,此其六。眼下最佳良策,皆寄托于亭中机括,若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而止蛊,金蝉脱壳可也。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西岸之畔的冰面上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落子的手关节突然一凛。 是朱朱! 赤羽心中也是一动,脚下却稳极。 温皇虽未言一句,赤羽却隐隐已经明白了那人的意思,方才只嗯一声并无提醒,这“十二律”必然不如这些人方才提及的“五音”凶险,并非绝杀主力,大可随意施为。 思及此,他折扇随之出袖,气势横贯,黑靴第一脚直踏向右侧第一人的膝头。对方假作示弱,将腿放软,顺势下沉,却在临了侧向一扭。这下反倒叫赤羽踩了空,一只脚踏出浮桥外,瞬间失了重心。 那人见状正要以班笛直拍赤羽天灵,却不想那红色的身影根本没有挣扎之意,反倒加速向下,岔开腿直接坐在了桥上。那班笛力气已老,准头已失,足足高出半寸。就在这半寸之间,赤羽手中的折扇早已向前一送,竹纸浸血,直取心脏,复又拔出,敌人早已陨落于冰河之上。 来不及听清死者临别的一句咒骂,赤羽单掌击地,借力站起。 以一对多,最关键的便是将敌人分散拆组,万不可叫他们同时发挥优势。眼下赤羽已经得了先机占据桥上边沿之地,在这狭小的犄角最多三面受敌,十一人瞬间变作三人。 他出手突然既没了顾忌也失了保留。 似是临时起意,赤羽捞起老木中间杂的苇草,一手以蒲苇为攻,将谨慎悲思化为慢鞭,缚手脚、裹腰腹,意在缠;一手仍握着折扇,把激越喜怒藏进薄纸,削竹管、断琴弦,意在杀。 桥上杀手皆被这一刚一柔的猛烈攻势扰乱了阵脚,却也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立即又稳下心神。谁知那柔韧的蒲苇鞭鞭缠绕还不够,远处亭中人足下微动,恰如其时地见缝插石——原是方才运转亭中机括时余下的石板碎块。 温皇心道,这招不如叫蒲苇磐石罢?却兀自笑了笑,没有开口。 赤羽扪心自问—— 紧张吗?紧张。可他越是紧张,脑子反而转得飞快,倏忽之间眼中已经看出三条进攻的路线。 恐惧吗?恐惧。可他越是恐惧,手脚反而落得更稳,不出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夺命的一击。 快意吗?当然快意!四肢并用来攻击,身体放弃防守肆无忌惮地接受兵刃的洗礼,悬崖百丈毫无退路,只得向前开出生路。 多么自由的一场杀戮!赤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耳畔呼啸的风。 这杀伐只在一瞬之间,红色的身影在浮桥上左右飞掠,如火焚桥,穿针引线,烧出一条血路。 没人看清温皇是怎么动的。 就在开路的这一瞬间,他已经从亭中“落”在了西岸。 朱朱囫囵听见几声弦音戚戚,几声嘈杂纷乱后才停在岸边,举目还未待看清,却见一道蓝色的身影已稳稳立在了自己的面前,挡住了他身后的一切杀戮。 可是她分明听到接连的六声钝响,那是尸体砸在冰面的声音。 “你不用挡着,我不怕,”女孩低垂的目中尚余狡黠,“我知道你要向我额外讨什么请求了。” 那连日相处的熟悉音色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说来听听。” “身后这些人虽然是我请来的,但他们的目标却是你。我的利用价值已尽,一旦他们见到我,必然是要灭口,我为了求生,好像不得不与你为伍,”女孩声音尚稚嫩,却出奇地平静,“你要以保护我做挟,让我放下仇恨,放过温信——赤羽信之介,对吧?” “你错了,抬头。” 女孩闻言仰面,眼中这才骤缩出一片符合她年纪的惊诧。 眼前的男子瞬间变了模样,比及那温谦的蓝衣人多了几分锋利的棱角,银白之色直接扎进脑海,他道: “我不是温生,我是还珠楼楼主任飘渺,是当日用剑与赤羽在你家酒肆中决斗之人,而那些作乱的狂徒,正是我的属下。这仇,有我的一半。” 他果然看到那稚嫩的面孔出现了片刻的怨毒,但他仍坚持说道: “我没必要请求你不杀他,因为你本身也做不到。” 说罢,庞然的身影一转,桥上的人更少了,赤羽矮身,将苇草虚虚实实地反复探出,直将余下三人捆作一列。而任飘渺手中无双已笔直刺出、离手、推掌,三人速度不及后撤,脚下又受赤羽的牵制避让不得,瞬间被一剑钉在了亭柱之上,入木三分。 赤羽无暇他顾,忙以苇草卷了朱朱的腰,将人缠回亭中,任飘渺缓缓踱步而来,拔了剑,看也未看剑下亡魂,任其坠落。 任飘渺拂去剑上血迹,才将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有朝一日,你最好有本领杀了我们——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 他的神情又残酷,又肆意,似乎几分在意,似乎不屑一顾,朱朱终于被这不明的情绪搅和得委屈欲哭,赤羽迟疑片刻,终于问出口:“与你交涉的只有厌山恨水阁?” 小姑娘不答,仍在抽噎。 “想留命报仇的话,”任飘渺冷声迫道,“说。” 朱朱梗着脖子,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赤羽,下一着该你了。” “天色暗了,这个时候不如讲讲故事,好叫朱朱睡个觉,”赤羽棋锋大改,一断一冲迫开任飘渺的白子阻隔,向着南方取势,“比如你学会缩地的故事。” “缩地?你说方才的瞬移身法么?”任飘渺唇边一嗤,棋路正与赤羽相反,向北铺去,“那是腿法,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说罢他扬起头想看对方的表情,目光还未来得及攀上脸,却停在了胸口——那红衣已经满是尘泥,细细看去,密密麻麻的弦痕将厚重的大氅割裂成片片鱼鳞般的纹路。 唇边的笑意陡然一僵。 赤羽的笑意反而燃了起来:“好,若有机会,望任师父勿要食言。” 因为在这一僵之间,任师父遗忘在西侧的白子被赤羽西南相接包抄直接掐断了气,赤羽将战利品捏在双指之间,正要提去白子。 这时任飘渺的手落了下来。不是落在棋盘上,却落在了赤羽的手上,试图捏开拳头将那输去的棋子抢回。 赤羽手中护得更严,冷嘲道:“你要悔棋?” 任飘渺回身见朱朱正欲抹泪,遂趁机猛地发力,夺过棋子,赤羽一心执着在对方的手上,牙关却松懈了,口中猝不及防就被塞进了一颗冰棋。那棋子抵在舌尖,混着尘土污浊,混着血腥味——先是自己的,而后是任飘渺的。 寒冰被二人剧烈搅动的唇舌反复撩起拨动,颤颤巍巍地融化在两人滚热的血中,而后随着赤羽喘息不济的吞咽下滑进喉咙,一直烫进破碎发疼的胸膛。这窒息只持续了片刻,任飘渺就后撤了步子,边平复着喘息边看着惊魂甫定的红衣人——不仅血红了衣,更血红了面。 任飘渺勾起的唇动了动,无声道:“英雄气短。” 身后的朱朱方擦干泪,目光冷彻,坐在亭边,眼光四顾,本能地警惕着身边的危险。 想来若无记错,这姑娘不过二八。 赤羽假作未看见任飘渺的唇语,心有旁骛地落了一子,问道:“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146][147][148][149][150][151] ------------------- [146]烧酒命注:腥风血雨骨疏狂。 [147]花芦春暮注:爱恨痴惘落花茫。 [148]皓腕霜雪注:沉吟忘语一怀雪。 [149]北风传奇注:天涯何处月阶凉。 [150]神雁子注:绒翼翦断鸿雁肠。 [151]公子开钱注:东北玩泥爽不爽? *** 二十八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一](下篇) 亭外天色又暗了几分,闷闷的雷声响了几通,雨点终于试探着落了下来。 任飘渺落了一子,扼要道:“剑术、蛊毒、游历,无他,”却又好奇续了一句,“你呢,现在想说了么?” “呵,如果你现在是温皇,兴许能讲出一个游历的故事,”赤羽嘴上说得轻巧,手上落子肃杀,“王道、权谋、刀法,无他,我还以为只有我是个无趣之人。” “你曾言同行有两种,一曰形骸,二曰魂灵,现在我们又是哪一种?” 赤羽不答,也未抬头,而在失神。 不知缘何,任飘渺只觉这神色似曾相识,然而还未及询问,铺天盖地的雨便砸了下来,凌厉的冰面霎时柔软了棱角。 冷峭悲怆的箫声由远方笔直刮过,刮到身后,刮到头顶渗进衣袖。 那音色与方才的嘈杂不同。 奏者不转声,不改调,执拗地奏着一个音。饶是雨声绵密如针,也难减其分毫空旷萧飒之意。 任飘渺忽道:“果然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做你师父的机会,”言罢,他撂了白子凝向赤羽背后的河面,“寻常轻功着力于腿脚之力,提倡由重入轻,以足带身,这笨重的身子不情不愿,难免拖了后腿。倘若反其道而行之,足未动而意先发于身,提气而起,泯灭自身重量,以上带下,足底稍一助力足以快于前者。只是这样速度虽快,却难免有一个弊端。” 赤羽忖道:“只能直行而难以改变方向。” “正是。” 话音甫落,只见北面的冰河上缓缓走来一个人。这人着黑衣,生得人高马大,精壮的臂膀暴露在外,肌肉如同顽皮的小耗子一般来回流窜,笨重的脚踏在冰面上居然不滑不晃,如履平地。 这已经很怪了,谁知更奇的是这个糙汉子居然抱了一张娟丽的飞瀑连珠琴,神情带着几分温柔,粗粗的手指倦倦地扫着弦。 而在赤羽看到的南面,也就是任飘渺身后——有一白衣男子翩然跃下,在亭中倚柱而坐。 与那糙汉子正相反,他无疑是个好看的人。细长眼淡泊唇,一双文气秀手扣在竹箫上,反倒更衬出羊脂白玉般的温润。 一边是峭拔苍劲,一边是漫不经心,两种纯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却听得人心肠虬结。朱朱一悚,赤羽连忙便将小孩一拢,按在了自己与任飘渺的中间。 单调的箫声停下,换作白衣人开了口: “好听吗?” 赤羽道:“不差。” “如果这种水准都叫不差,那么这世上的乐师岂不白忙活了大半辈子?” 赤羽不抬头,仍在落子:“好听与不好听,虽取决于奏者吹出了什么,却也要看闻者听到了什么。纵使技艺高超也总有人以为是卖弄,纵使简单愚笨也会有人觉得古朴。而事物本身如何,到最后反而也不重要了。” 白衣人不语。 任飘渺心已了然,还珠楼在邀请各大门派参加天下风云碑的竞逐时,也算是对三十六楼上下都了若指掌。厌山恨水阁除却阁主与五音十二律外本当再无高手,这两位若是两枚暗棋的话—— “‘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若未料错,你是‘变徵’,而你对面那位沉稳的同伴,必然是‘变宫’了。” “你也略知音律?” “我擅长音律。” “趣味,你们值得一杀,”变徵抿唇一笑,“倘若我被你们所杀,也算不差。” 任飘渺笑了。 赤羽却没有笑。 他身后的变宫之音越来越近了。 于是他一把捞过了任飘渺身边伫立的无双,转过身,身提气、足借力,将任师父方传授的腿法用出六七成,倏忽而去一箭之地,立于亭北。 滂沱天水立即将赤衣打得更红,沉暗暗的红,就要湮没在夜色中的深红。 飞扬而起,又落于水中。 无双纵起了火。长琴弹起了水。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不打算帮忙么?” “我的武器已被他拿去,心余力绌,”任飘渺似并不焦急,反倒坐在了变徵旁边,将胳膊搭在背后的栏木上,“你不也是同样?” 白衣人不答,反问道:“你知道为何他会选择迅速扑杀变宫么?” 问罢自答:“因为自我开口之后,他已不想杀我。他怕变宫也有机会开口,到时两个都不想杀。而后他拿去了你的武器,也知我不会趁机偷袭你。倘若你的朋友胜利而归,我便失了势气,就算他不想杀我,到时也可从旁助你。” 任飘渺抬眸问道:“他凭什么不想杀你?” 白衣人笃定道:“因为我是好人。”[152] “你是好人?” “总要坚信自己是好人,才好活下去。” “或者,总要坚信自己是坏人,才能不死,”顿了顿,“但无论是所谓的好人还是坏人,活下去的那一个,所仰仗的只有一项——实力。” “你为不死而杀戮?” “你呢?” “我还能如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古往今来还不够多吗?” “很少,”任飘渺忽而站起身,凌空探向亭中还未解冻的冰柱,握于掌中,约莫二尺三寸余,待他以剑指抹去冰上的水迹与尘埃,眸中已经冷彻,“你的剑在箫中,我的剑在手中,我们可以一战。” “好。”白衣人双指并拢,竟真的从竹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小剑。 ------------------- [152]太虚神鳞注:吾倒认为触动赤羽不杀之因的,或许不是善恶、趣味,而是忠诚死士之风。毕竟维系西剑流的,向来是忠而非义。 二人一站一坐,相视良久,同时出剑。 没有让招、没有试探。这两把截然不同的剑—— 一者一寸长一寸强。冰剑变化多端剑锋不定势难寻,闪电劈海一般,眨眼之间已经以指隔空御出八剑,冲神庭封喉咙刺五脏取命门,招招凶险应接不暇。 一者短一寸灵一分。小剑举轻若重四两拨去千钧力,在白衣人每每陷于绝境之时,总能以柔韧的短锋接住,腕子再一偏一转,尽数消磨掉逼人的剑意,漩涡一般将闪电蚕食于腹。 “嘶。” 任飘渺忽听得亭中朱朱连声惊惶,遂循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凌空跃起的一抹红云。 谁知那红衣人挽剑而起,起手却不是朱雀天火,反倒行得轻巧玄妙。那剑式实在眼熟,正是剑八,谁知中途蓦地将路数一改,当空回旋,渺茫虚幻,是为剑五。 “玄虚。”两招剑式被他巧妙地衔接在了一起,这一剑出得极为稳重,平平无奇,而杀机却暗藏在余劲之中。 任飘渺方回神,白衣人瞬间已经站起,腰身向前一送,小剑已经顺着冰柱缠绕而来,蛰刺在腕上。 这一剑虽不至疼痛,却牵动了腕上旧伤。随之又有几分酸胀,渐渐失了几分持握的力气。任飘渺遂趁此后撤数步,诱对方出招。而那白衣人身法飘忽,先一步绕至任飘渺的身后,顷刻间已接连在其背上点刺十剑。奈何任飘渺周身一震,忙将穴位震开三分,堪堪逃过这凶险的死厄,背上却还是烙下纵横的十处剑孔。 这十剑虽未中要害,拔出后的痛感却飞速向四周蔓延。 血水汨汨而出,从刚结痂的患处缓缓滑落,再浸入厚重的衣料中。 任飘渺身未动,心中不由地一惊,漩涡小剑! 可手上越是失力,身上越是失血,心中越是震惊,他反而玩心大起,将剑握回,凝神结想一挥而就,虚晃一剑再横贯一剑是为—— “虚真!” 这一剑七分真三分假,任飘渺借着着一剑之力的震荡后去数步,将人引至开阔的亭外。 赤羽那方缠斗许久,已显出颓势。 任飘渺方移开眼,只闻远方喝道:“真破!” 然而这一剑,偏了。 而后刺耳的刀入骨肉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中——那不是无双的声音。 是那汉子出刀了。二十四刀。 二十四声。筋肉抵过刀刃的声音。没有人声。 太刺耳了。 任飘渺剑眉一蹙,雨从中间的川字淌下,砸落在地。 他突然觉得心中有一丝难以熄灭的焦躁,不知是否怪那使不上力的手——他突然难以享受眼前的剑试,反想立刻结束这一切。 于是他向后拉开距离,偏用酸麻无力的一只手执剑,那剑已经被血融去些许,去了棱角,任飘渺深吸一口气,尽数沉敛于胸,瞬间爆发在掌。 “破灭。” “灭绝!” 破灭连出二十四剑,冰上本无锋,却在近身之时突然贯入内力长了一寸,剑剑剖向肋骨。 任飘渺的剑已经没有了,因为那柄剑已经融化在了一具尸体的胸膛。 灭绝自断后路,携火扑面,怒焰烧天。 远处的火被河水吃掉了,只剩下那汉子立于河面。他站在雨里,半晌未动。 四野突然陷入无边的寂静。 任飘渺没有动。半天没有动。没有动一步。 但他又突然动了,他一只脚已飞快地踏进了河中。 “雨越下越大了。” 夺地一声,浮桥震颤,刺入一把剑。然后,一只黑靴断然踏上。之后是焐在身上的红衣一角。再之后是熟悉的人影。 向来跋扈的红发终于服帖在了他的面上。待桥下的冰水终于餍足了他的血,其人终还是笔直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的脸上是淋漓的河水、雨水、血水。它们浑浊在一起,于下颔稍作停留,又咕噜噜地顺着喉结滚进湿透破碎的衣间。 这种场景应该是动人的。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两个湿淋淋的人,外衣惨然地贴在身上,风雨顺着新伤旧疤沁进骨肉发着寒,长发被浇溉得早没了飘逸,浑身是滚爬飞溅的泥沙和血水谈何风雅,他稍一不慎可能死在方才,你若有犹豫可能死在下刻。 但、这又真的不动人么? 任飘渺回过神,收了尴尬踏在河面上的那只脚。 远处的“变宫”终于动了——他倒在了冰河上,沉下去。 两个人都未开口,一先一后再次步向亭中。 夜色深了。 赤羽抬头看着寥廓的夜幕,一点点的紫,一点点的蓝,没有灯火也没有月色,居然是温柔的,温柔得泛着光亮。 夜是居然亮的。 他突然道:“有一件事我突然明白了。” “嗯?” “总司为什么选择离开。” “为什么?” “因为你挥起的刀,要杀的或许是一个恶人,或许是个好人,或许是个有趣的人,没准也是个无聊的人,没准有千人怨他,更说不准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但总而言之,这个人多数与你并无过节,甚至此前也毫无关系。但是他的生命,就在你的手中结束了。” 任飘渺拔起桥上的剑,踏着水洼的步伐走得不紧不慢,足下之音竟像是铃铛轻快作响,他半晌后才问道:“你第一次为了杀人而杀人?” 赤羽不置可否,黯然道:“这种任务……都由泪和总司以及部下替我分担了。” “然后呢?经此一役,你迷途知返,打算步宫本总司的后尘,坐实叛逃西剑流的罪名?” 赤羽的眼睛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里边盛着的水不知是血是雨,任飘渺鬼使神差地抬手将之抹去,竟还感到一丝烫热。 “纵是迷途,且把南墙撞破,死不旋踵,”赤羽道,“我的王道,不是连一滴血的重量都承受不起的。” “呵。死不旋踵,”任飘渺掂量着,“这其实也叫死不悔改。” 赤羽再次站在亭中。拆裂的骨头,破碎的发肤,难捱的倦意瞬间袭上心头,他将此奋力压抑,重新执起红子:“然而、有一件事我突然不明白了。” 手中的棋子已融小了不少,借着天色勉强看得清棋盘之上已经有些难分的红白两色。 这次,二人的棋路皆往空余的东方而去。 可是东行的白子却接连被红子挡住断开,留在中央。 只听赤羽忽道: “在杏坛之时,我读了老庄,其言绝圣弃智。人不当因常规而囿于成见,不可因得意而自缚于智。而我虽常言智者有武者的一面,但多数时候,我的武不过也是在智谋之下的试探与威胁。实际上我此前从未真正放下过智谋,它就像一把悬刃,我很得意自己能拥有它、使用它,又烦恼自己没有胆略去解开它、放下它,我不知道它砸下来,会怎样?”方才肩胛的二十四道新伤倏忽撕扯阵痛,赤羽不着痕迹地缓缓吸了口气,“今天,我终于将它解下片刻。到底是情动智损,还是情能生智——” “——而我此刻,到底是明智的,还是愚不可及的?” 任飘渺没有说话。 因为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这一局快结束了。”他说。 因为棋盘上不能再落子了,四劫循环之局,谁进一步都是鱼死网破,谁退一步都是一败涂地。 “劫,就是我们的结局。”他说。 因为赤羽没有落子,却从怀里摸索出一个云纹锦盒递到了他的手心里。 “我退这一步。”他说。 湖面上已经烧了起来。 “你这是进了一步,赤羽信之介。”他说。 赤羽起身再次拨动了莲花,亭中地面渐渐下沉,伴随着中央那血水交融的一局。 “是进是退,在你。现在由亭中这个密道出去,你可以改道巫教,完成你的夙愿了。”他说。 东边的湖面火势越烧越旺,直将雨夜燃成了黄昏,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包围而来。 “最后的忠告,提防酆都月。” 可是火光映不上任飘渺的脸,他的脸前所未有地苍白:“这算是对我上次要你选择的报复?” 赤羽背对着他立于亭东,忽而狠狠踹了一脚莲瓣:“一道题换一道题,不公平吗?” 亭中的地面随着冰桌飞速下坠:“西剑流的存亡,似乎和我毫无关系。你给我的两个选择,我会有一点犹豫么?” 再拨一周,亭中的碎裂与狼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赤羽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身后已经是一座完好无损的亭子,上面的石板依旧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你会,”赤羽呢喃道,“我不知道。” 但是面前却不那么清静了——河面的烈火之中,一名女子款款移步而来。 “想来你便是厌山恨水阁阁主了,我想过你会在水中动手脚,却没想到你会用火这项。” “我也想到过你们可能战胜‘十二律’与‘双变’,可我却未料到你竟一早研究透了非鱼亭的机关,料想到了所有的情况并将他放走。然而现在你放了别人逍遥快活,留下自己在这赌命回护,值吗?真以为自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女子叹息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我的部下已经将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古岳派的李淮生、十剑中剩下的七名高手,想来也已经获悉了你们的消息正在向这里赶来——你以为凭你一人,挡得下我们?” “我没料想到我现在还活着,”赤羽道,“但你不知道的事情,似乎也不少。” “第一件事,不是只有你会在水里动手脚。”他的话音刚落,女子只觉足下如有闷雷作响,还未及反应,冰河中的数道水柱被炸得擎天而上,纵是勉力稳住重心却还是耐不住冰面剧烈的震动而接连趔趄。 “第二件事,你本不该对我用火攻。”还未等女子顾及好脚下,红衣人已经飞身亭顶,立于鹤首,折扇一扬,扑面的红光直接将身后的黄昏吞噬,红莲业火焚江。 “第三件事,西剑流,向来是以火为令的,”赤羽冷笑一声,“被包围的,是你们。” 岸边的嘈杂,好像更嘈杂了。[153] ---------------------- [153]如来七彩注:师尊让我归纳此役错误,晚辈身为局外之人,难免都是风凉言辞,浅言恐有失当,姑且妄议,还望诸位前辈海涵。首先温皇并无把握,却不打算转圜,孤身挑衅十剑,树敌错一。赌坊夜袭之人杀尽而不留下一二活口以套出情报,逞意错二。未能善用北竞王麾下的杜凌云,令其提供援助,寡思错三。酆都月野心曾昭,温皇不防,以致此役情报漏泄,不备错四。二人虽于朱朱一家有愧,然其身为苗人居于华凤谷却经商于世仇中原之地,且恰逢同船,诚可疑也,然疑而不防,轻信错五。赤羽遇李少主,心生犹豫取舍难抉,迟疑错六。二人在华凤谷住下的五日,心随境迁,只思养伤,未寻退路,盖仰仗实力自信太过,轻敌错七。朱朱回转非鱼亭的一路未必安全,疏漏错八。未能考虑到全部的敌人,结合亭周十里的地势判断其战力大致分布,拙谋错九。非鱼亭机关盖为敌人所铸,生路的尽头可能有伏兵,纵无,也有暗藏凶险杀机的可能,不周错十。另外,晚辈以为,人既得到智慧,便很难再放下智慧,赤羽虽言自己首次放下智慧,却也并不切确,或许歃血共战的时候确实放下了,此弃智,方为至情至智。但最后托付不死丹,孤身断后,却只是抛下严谨去赌一个可能,寻一个答案。只要西剑流还在,此身此志还在,赤羽不可能不顾一切,那不能算慷慨相助,而是失职——正如温皇也绝不可能因二人情义不顾一切同样,公平之至。 憋。 屈。 坠落至最底端的任飘渺突然从心里冒出了两个先前从未出现过脑海中的字。 他一直在沉默,朱朱也并没有打断,似乎已经坐了许久,才复迟钝地站了起来。甬道中没有光,他用一只空闲的手拉着身后的女孩,另一只执剑的手攥着那硌手的方盒。就这样也不知在全然的黑暗里,老旧的尘埃味道中摸索了多久,脚尖才冒失地撞到了向上的石阶。 他第一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甚至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哪里。他只觉得朱朱走得越来越慢,到最后想必是累了,自己近乎在拖着她前行。 周遭的空气越发古怪,有些刺鼻得令人发昏。 但他还是继续走下去了。 掀开石阶尽头的阻碍,木板吱呀一声,伴着脆响碎裂在任飘渺的手中,再掀开覆盖的茅草,外界的空气才再次注入进鼻息。 可就在走出去的一瞬间,他只感觉其中一只手向下一沉。 不是执剑的那只手,而是握住他的那只手,像是要将人重新拖回黑暗之中。 任飘渺已经不耐,他近乎暴戾地想将人拽出地面。 可是他拽出来的,已经是一具冷彻的尸体。 她稚嫩娇俏的脸已经扭曲发青。她笑意的嘴角涌出残余的毒液。 她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她完成不了他对她的请求了。 甬道中的毒气在蔓延。 任飘渺怔愣了许久、许久。 末了终于咯出一口黑血,抹了抹唇角,潦草地挖了个坑,将朱朱埋下。 他站起身向前走。 走着走着,却突然回了头,深深地向后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后便不复停步。 身后的夜将明,没有光。天地间下着雨,没有声。 二十九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二] 人不成双心思两样,天涯何处歧路三途。 石室中本来是潮冷的。 当女子一双素手将烛火尽数置入纸灯之时,橘色的火光缓缓地爬上她苍白的袖口,屋中也随之燃起些微弱的暖意。 坐在中央的人随意地披散着一头银灰色的发,抬眼看着添罢烛火的女子,忽问道:“你现在,感觉可好?” 女子沉默半晌。 “可能不太好,”接话的是个男人,循声望去,只见这人一身浅绿上绣金线,层层叠叠穿得繁冗讲究,“先前我们已如约将三途蛊植入冽夫人体内,可毕竟此毒毒性甚巨,起初她还只是常常嗜睡、神志不清。现在虽然清醒许多,但身体仍虚弱,眼中淌血,恐怕毒性已经越来遇难控制了。最近族长都叫她在家卧床静养,谁知她根本不听劝,我们也奈何不了她。” 此人正是最年轻的洛弋族族长慕龙城。 银发人却似未听到这话,扣在腿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膝骨。 他忽然起身直接按在了女子的手腕上,随后沉思片刻,陡然将一股冷冽的掌气推进女子的腹中。 冽夫人只感到一阵寒意,随即那掌气直接袭向体内肆意冲撞的毒气,包裹一般地将其控制在内。 这人不理会那五个讶异的族长,只淡淡吩咐道: “毒气暂时被我控制住,短期内都不会有问题,你不用特意卧床休养,”他想了想还是给出了审判一样的言语,“三天,还有三天,雨神就会回来了。” 在场的人惧是一惊,五面皮鼓般绷紧了脸孔。 冽夫人闻言反不似他人那般紧张,倒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只问道:“这之前,我可以带着凤蝶和涛儿去市集上玩玩吗?” 银发人怔愣片刻,点了点头。 贞族族长犹豫许久终还是开了口: “这……让夫人随意去市集游逛恐怕不妥,万一有什么意外——” “不会有任何意外,冽夫人先随我回树屋,”银发的男人缓缓步出石室,“各部族族长,我希望你们已经准备充分——最后决定存亡的一役,即将开始了。” 无意义的小动作最爱出卖主人。 譬如精力旺盛的人常常裹胁着少年的躁动,动辄喜欢敲打桌子。温柔泛滥的家伙就连对待信笺也会轻柔地抚摸一番。老人家累了大半辈子总喜欢坐下后抬起手揉揉腰,胡乱摸索两三下也不知能缓解多少。 但身为智者却多有所不同。 敲打桌子可能是暗号。 抚摸信笺可能是投毒。 至于按揉腰身,那多半是给观者故意留个弱点设个圈套,就等着自诩聪明的反被己误。 可是任飘渺却不大一样。 路边的一个石子被他抬脚踢飞,“夺”地落进河水沉下去的时候——他倒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入春冷风小针似的,飕飕刮进空旷的头颅里直刺得脑仁疼。 他本非恪守拘谨,可如此难掩心情倒也罕有,这微小的举动还是被身旁同行的女子敏感地捕捉到了: “恩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冽夫人话音甫落,峰回路转,二人已行至树屋之下。一个粉衣的小家伙像颗掷过来的石子直奔白衣女子扑来,给了个谋杀一般的拥抱后,没有说话。 任飘渺并不准备再回答被打断的问题,正出神,一只小灰蝶也迎面撞在了他的鼻梁上。这早蝶像是终于寻着个暖和的事物落脚,脚底下几番辗转,竟立在他的鼻尖不动了,只顾颤抖着忽闪起翅膀,将他的视线挡了个彻底。 “叫恩人见笑了,”冽夫人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将怀里的女孩轻轻撂下后便忙向树屋走去,“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和涛儿张罗饭菜。凤蝶,先陪先生在这待会!” 女孩看了看母亲,无言默许。 任飘渺过了许久才捏起面上的灰蝶,低下头才发现面前的小女孩正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蝴蝶。 她忽然问他:“你要放了它,还是杀了它?” 银发人也看着手中的小生灵,也莫名其妙地答了她的话:“杀了它,不难。” “杀一个必死之人对于你来说确实不难,”女孩直视着他,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恨意,“但救一个必死之人,或许你也做不到。” “是么,”任飘渺只觉得面前这眼神分外熟悉,嘴角有些艰难地勾了勾,直到弧度渐深,才终于拼凑出一个苦笑,“不必款待了,告辞。” 凤蝶只觉脚腕又痛又痒,隔靴难瘙,便褪了袜屡观视。 只是擦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没什么好在意的。 弓腰理好了鞋袜复而抬头,又觉眼前白茫茫一片,头竟跟着有些发热发痛。 奇怪。 她只看见那银发人背对着她走远,手向下垂去,指尖分明松开,灰蝶向上跃起,翩飞而来。 它犹在瑟瑟发抖,可春天毕竟快到了,它有恃无恐。 ——不过冬天还没去得彻底不是? 千雪开窗透气,披上件毛裘给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再将手掖进自己的膝窝里夹着,不仅鼻息清爽,身子骨还暖和,惬意得很。 依旧是个上灯不算亮,灭灯看不清的天色。又是同一间屋子。他也仍散乱着一桌的药典,花了不少耐性才让思绪混乱的自己黏在椅子上涂抹起墨水。窗外青山两座云气缭绕的景致没变,恍惚时光交叠,又回到了仲秋月圆之前的黄昏。 只可惜时令不对,缺了发甜的桂香。 他正想着,手中的墨笔一停,薄纸就被人用指尖夹了去。 金袖玉手。 不用抬眼就知道这个从窗外探来的无礼之手是谁的。 “嗯,到这个字之前还是很专注的,”窗外的人点着纸上五个醒目的黑疙瘩之下一个扭曲的“麝”字笑了笑,“后面的或扁或长,耐心恐怕是耗尽了。” 千雪索性起身将长案一推,也踱到窗边,说了句特没情调的愣话: “你有事找我?” 窗外的人似乎并不着急,他斜倚抱胸,根本不看窗里的人,只自顾自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一开口却罕见的不弯不绕,直奔主题。 “神蛊温皇死了。” “死透了?” “出了变数,虽还未,”窗外人道,“不过也快死了。”[154] 窗里人也受了传染,跟着打了个呵欠,之后虽怔了怔,反应过来也只是眉一挑。 “没想到这个年头,杀人的还管报丧?” “我杀的?” “不是?” “不是。” “那就不是吧,”千雪大手一摊,“也对,惦记着王兄不够再拖上个温仔,那我不如现在给你就地正法算了。” “判断正确,”竞日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千雪,笑道,“我该是最想保住他的人,如果温皇不能坚持到巫教一役,那么我一切的计划岂不是付诸东流了……那可是弑君夺权的计划啊,不过此役过后,我就不一定保得住他了——” 窗里人盯着窗外人的笑,看得费解,看得蹙眉,看得起急冒火,看得直接将对方的前襟猛然扯来,让他措手不及,脑袋“嗵”地撞上了窗框。 “与世无争、言辞有度的竞日孤鸣——这个角色,你演腻歪了是吧?” 没想到窗外的人竟顺势靠了过来,矮了下身,单手一撑,轻快地从窗外跃进屋中,直将对方粗鲁的动作化作一个急切的拥抱。 “那你呢?有情有义、逍遥自在的千雪孤鸣——”他的手扣在千雪的腰上,他的言语轻飘飘地落在千雪的耳中,“会帮我吧?” 千雪气得皱眉又气得想笑,他摇了半天的头又点点头,挤出了一个字: “会。”[155] ---------------- [154]御兵韬注:竞王素来以岁寒三友之力控制中原局势。此次华凤谷一役,按照竞王预想,本当仅由三十六楼的少数代表象征性出击,重在将二人直接逼至巫教进行最后一役。谁知此间变数有二,一者三十六楼中的厌山恨水阁受……人挑拨利用,对温、赤二人围堵袭击,此幕后主使者应为蛰伏在中原的暗处势力,欲暂时控制中原失控的局势外,大概目标也是想用金刚不死丹……重塑筋脉。奈何彼时人力尚有限,未能遂愿。变数之二则是古岳派的李淮生。而正如狼主之后所料,竞王安排在中原的暗棋没有出面阻止的立场,而狼主身为温皇至交,武学亦属上乘,确实堪称救人的最适人选。然观狼主自若之态,或许其人缚于研制药丹之因而难以脱身,此刻正等到了一个离开王府合情合理的契机。 [155]公子开钱注:该说上面这位说话刻毒还是委婉耶。关于幕后之人想要重塑筋脉到底是为什么我们都understand!只是……他是不是还需要一副骨架和人皮呢?哦不对他皮很多,那就剩骨架了!唉什么筋骨皮的好血腥,好可怕有够可怕非常可怕! “哈,不但不动手,还要帮我?”竞日俯身蹭了蹭千雪披在身上的轻裘,绒毛的触感轻轻地扫在脸上,“你让我想到几个人。” 千雪不问,他自答:“夏桀商纣周幽王。” 千雪冷然一笑,道:“幸亏我不是王,不然还得扛着千古骂名了?不对,你可不是褒姒,人家可不爱笑,我估摸着还得绞尽脑汁吓哭你。” “是啊,幸亏你不是王……”他忽然不知千雪该怕自己的狂乱,还是自己该怕千雪的冷静。 “不扯这个,”千雪道,“可惜现在温仔要死,你的计划是不是要黄了?” “你能让他活过来,不是么?”竞日眨了眨眼睛,“燕驼龙可是我‘一时疏忽’放走的,若我未料错,他的身上该有两颗药丹吧?” 千雪哈了一声道:“你觉得自己绝顶聪明,而我简单得一眼就看透了,是吧?”千雪根本没抬手回抱,反倒是指了指自己的头,“如果我愿意用用这里,也挺复杂、挺浑浊的。” “哦,我猜错了?”他用下颌抵上对方的前襟,愈用力便愈能感受到布帛之下跃动着力量的胸膛,一呼一吸间是浮浮沉沉的波,闷憋的冷笑是突如其来的浪,几乎要将行于其上的小舟淹没。 可抬起头来——那人的面上分明平静到可怕,但胸膛中的这片海洋,分明藏不住秘密了。 “错了一半,燕驼龙的身上只有一颗药丹,不是金刚不死丹,而他要给的人也不是温皇。” “你难道真的没有研制出不死丹?” “你就这么自信我会成功?”千雪摇了摇头,眼神的平静和玩味终于褪去,恢复了认真和坚定,“竞日,别再试探我,我尊重你的选择,所以我什么也不问你。同样的,你也不要再问我了。” 怀中的人一僵,没有说话。 千雪在沉默中运转着头脑,许是久搁生锈,运转起带动着喉咙都艰涩。 他很明白,从这人出现在窗边开第一句口便明白。 这个人需要温皇安全抵达巫教,他的计划一直很顺利,可是现在却不知遭逢什么变数,安插在中原的人马当然不便出面制止。 ——此刻恰该是那个有情有义的千雪孤鸣再上演一出夜“逃”竞王府,舍命救兄弟戏码的时候了吧。 他会来,想来无非如此。 “不过既然你已试探了,我就给你最后一个回答——我会去救温皇,我要他在巫教一役之前活着,”千雪后退了几步,理了理衣裳,握了握腰间的刀柄,“还有之后。” 声音已经踏出了屋子,却仍清晰地钻进耳中。 “对了竞日,我记得轮回劫克星辰变,如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这小弱鸡可要抱紧佛脚,到时候要还输给我的话,”他叹息一声,好久才艰难接道,“可就太没面子了啊……” 眨眼的工夫,竞王府空了一间屋子,失了一片海。[156][157] -------------- [156]北风传奇注:最是自诩达生者,偏为执迷不悟人。 [157]尘中帆自渡注:千雪孤鸣先前既偶得北王的日记,想必已明白了当年之事。如果他可以问,大抵会问为何人憎恶着什么样的世界,却又在不知不觉地着手创造着这样的世界吧。但之所以不问,只因他心中已经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一些仇恨是不能用金钱、道理、感情去消弭的话,那么这些恨意又当如何处理?听之任之铸成一件件无可挽回的错误?这种循环要怎么停止?难道没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能从根本上解决世间的生命之苦与轮回之恶么? *** 【金光温赤/千竞】#29(下)[巫教遗稿(汇校汇评本)] ------------- 酆都月和千雪孤鸣的做法不同。 没有开窗,班门紧锁,光色透过薄纸打在身上,犯不上披衣也足够暖和了。 他人正侧卧在榻上,左手任务繁重,不仅双指夹一册书,掌心还要托着脑袋。右手则悠闲得很,自顾自地把玩着窗边一株含羞。 谁知门外忽来一阵风,翻了一页书,折了一株草。 帘上本是均匀地爬满了蜘蛛,死物一般一动不动。此刻一只漫着异香的手微微挑起帘幕,那些凶猛的虫们忽而转醒般“簌簌”向上爬去,留下稀疏的帘尾晃动着耀目的金线流苏。 这本是楼主任飘渺用来小憩的寝阁。蜘蛛门帘也是图个安静,防着闲杂人等冒失闯入——身上若无特制的熏香,自是尸骨无全的下场。 可毕竟天下之大。 自还珠楼易主以来,这清静之处理所当然地归了副手不说,眼下正牌的楼主汲汲赶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却是来向下属禀报情况的。 “这是苗王委托使者传来的密报。” 酆都月动也未动,背对着来者看着手中的草叶出神。 “读,我没空看。” 来者闻言,沉默片刻后拆开书信略略浏览了一番,不带任何情绪道: “苗王得知温、赤二人在华凤谷开战的消息,知晓他们已经抵达苗疆边界。巫教的最后一战即将开启,苗王需要罗将军秘密就位,此外还寄望于还珠楼能假以援手。” “我们当不当施以援手?” “当。” “楼主觉得这个忙,要如何帮?” “……” “好,那么换一个问题,你觉得现在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情报是什么?” “任飘渺在巫教,”顿了顿复而补充,“中毒、重伤。” 酆都月摇了摇头。 “倘若我们此刻派人杀他,你若是任飘渺,会怎么做?” 白衣人稍忖,遂道:“巫教之人视任飘渺为恩人,便不可能相信我方。他可以任飘渺的身份号召巫教部族对抗还珠楼,我方不仅消耗甚巨,还顺便帮他削弱了巫教的力量。” “很好。以后做出判断之前可以像这样从各个角度对自己设问,就不会得到太愚昧的答案。” 酆都月转过身,将方才摧折的那片绿叶抛进了案上已冷透的茶盏中。谁知这一转身,正好觑见来者不动声色的面和握紧的拳,他遂不着痕迹地一笑: “这草在中原名唤含羞,在苗疆则称之为苗火,轻触叶片则涩涩蜷起,羞于见人。可没想到我天天这样刺激,久而久之他竟没了反应,你说他不卑不亢呢,还是脸皮变厚得不知羞了——你来尝尝这茶,兴许就尝出了问题的答案。” 白衣人的拳头握得更紧,却还是抬手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甘、涩、凉。 “宁心安神,清热解毒,现在头脑可有清晰一些?”榻上的人终于起身,撂下手中的书,“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去赠一个新的人情,讨两个旧的报酬,”酆都月起身又将盏中茶满上,略饮一口,“你可知为何上次温、赤二人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三清道长的屋中,坏了岁寒三友的好事,夺去了药丹么?” “北王的一封信,”顿了顿,“现在看来,兴许还有你的一封信。” “这封信,我写了什么?” “赤羽信之介在何处遇难,”白衣人道,“想必这次你也要故技重施,书信的内容只需将地点改为华凤谷,另书你的两项要求,权作是一并讨回的人情。” “不用,一个都不用,这两个人情自有人主动去讨。” “你是说——任飘渺?” 酆都月不置可否,只问:“你可猜得到这人情为何?” 白衣人冷笑道:“我只知道这人情的代价,是人命。” 酆都月将怀中早已准备好的书信递给百里潇湘,眸中终于透出几分喜色。 “内容我已写好,烦劳楼主补上接收人的名字吧,我记得他现在名叫——”顿了顿复又接道,“萧无名。” 月牙泪送走复来给赤羽上药的衣川紫后,在临时据点里巡视了一圈才往营帐的方向走。这不是习惯,也不是勤勉,他只是不知再见到营帐中的人时,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先前在华凤谷的激战,他率领西剑流与赤羽里应外合,翦灭了厌山恨水阁的阁主及其部众。 兵对兵将对将,他与重伤的赤羽对阁主的一役现在想来难免余悸未平。若非阁主所擅之技正是赤羽的火属,他们二人恐怕已做了冰下尸。 在兄弟并肩取得这一场险胜之后,他们照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多赘言,照例相视一笑了然于心,照例大言不惭地回去给医部添麻烦。 可是这次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赤羽醒来,眨了眨眼睛看着帐顶,第一句话是:原来我也命韧。 第二句却扭头看着泪,他问,泪,你有那么一刻,想要离开过西剑流吗? 泪没有回答。 赤羽换了个问题,那么你想过,什么是自由吗? 他向来不擅表达,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我没有定论。” 赤羽突然想到一个人,却又迅速敛神,道:“杀自己想杀的人,救自己想救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计死生,这种生活,你喜欢吗?” “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泪罕见地回答迅速,“我们没有这个机会。” “宫本总司有了自己的选择。” “他的选择有他的代价。” 赤羽沉默半晌,忽道:“如果我给你这样的机会,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泪猛地抬头瞪着赤羽,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直到错愕惊讶渐渐软化成无奈柔和,他终于摇头,给此刻能给出的答案: “我不知道。” 赤羽垂下眼睛,却好似对泪的犹豫并不惊讶,冷静得出奇。 “我明白这些话如果我不说你一生都不会动摇,而我若开口,你很可能就要离开了。若是其他人,我可以欺骗他们的愚忠,告诉他们只有职责没有自由,但是你——”戛然而止,话锋一转,“泪,这几天……给我一个答案吧。”[158] --------------------- [158]太虚神鳞注:愚忠的觉醒。赤羽知道自己是顽固的梦中人,但从看到温皇的自由后便开始思考,故而给了月牙泪醒来的机会。 月牙泪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此刻不用单独面对赤羽。 当他终于挪到营外,掀开帐帘,却发现屋中多出两人。 一个蓄了须稍微有些邋遢的白衣人正跪坐在赤羽榻边,一个樱发的女子飒然立于一侧。 女子见到屋中又多来个男人,似觉得帐中太挤,便抱剑走了出去。 泪僵在帐外,许久未动。 赤羽倒也设想过和总司再见面的情景。 最可能是在战场上相见的敌人吧。经历酣畅的一战或是无奈的一战,落得个一生一死一成一败的结果,死者无悔,生者葬之。 再来便是理想状态,正如上次总司襄助自己与温皇,而这一次,厌山恨水阁的外围势力能够迅速得到控制,全赖一位化名萧无名的男子和一位樱发女子,传闻此人只伤不杀,却凭借一身武艺打退了第二波赶来支援的小股援兵——此人为谁,不言心知。 末尾的分明是奢望。 他梦见过三个人都在,做什么呢,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呢,恍恍惚惚没听清楚。其实他们都在,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好。 此刻奢望却在眼前上演了。 只是彼时他已更了名改了姓,你开口再也叫不回一声总司。 月牙泪立在帐中有片刻的怔愣,随即摘下兜帽也坐在了赤羽的榻上。 总司不看赤羽的眼睛,却看着他被麻布条裹得严丝合缝的上身,心知必然发生了一番凶险。 赤羽由于受伤的缘故趴卧在榻上,身上发着烧,阵冷阵热,一会看看总司,一会又看看泪。 泪则盯着赤羽露在棉被外的一双光裸的脚出神,犹豫再三,还是打破寂静,抬起只手抻了抻被子给盖上了。 “萧无名?”率先说话的人是赤羽,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只自己觉满口的陌生与刻意,可言既出也只好接着问道,“是谁将我在华凤谷遇难的情报告知你的?” “还珠楼,我欠他们两个人情,”白衣人小心地呼了口气,话锋一转,“方才来这里的路上,我遇见了任飘渺。” “他找你做什么?”泪蹙眉问道,“难道你欠下的人情,都要还他?” 总司颔首道:“他给了我一样东西,要我送到一个地方。” 赤羽陡然一惊,是金刚不死丹! 他先是震惊,却很快平静,最后心中只剩下必然。 却不知道自己当不当笑。 ——当初你要我选择,我不做选择。现在我要你选择,你却将这难题转手抛给了别人。好一个神蛊温皇![159] “事关义父的生死,”他像是要让赤羽放心,又补充一句,“这一趟我自然会亲自去。” “真是公平的交易呵,这是你还他的第一个人情,”赤羽抬头看着总司,“第二个呢?” 白衣人突然抱剑无言,屋中又陷入了沉默。 谁知正当总司讷讷欲言,赤羽却忽然打断。 “不必说了。” 他忽然想起了初识任飘渺的时候,那人与总司的一场剑会。后山上那八道凌厉的剑痕至今仍在——自己与总司那时也算是钻研了许久。 那时? 好像也没过去多久吧。 赤羽摇了摇头道: “自那日起,我就隐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想过这天或许是十年后、五年后、甚至是一年后,”他笑得有些讽刺,“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160][161][162] --------------- [159]百代风骚注:这个任飘渺表面上是狡猾地不肯表达态度,将烫手山芋扔给了宫本总司。但只要略一推敲,谁不知凭总司之心性必会将药丹送达西剑流?不过碍于面子问题不肯亲自走这一趟见岳母和泰山罢了,事实上却是做出了选择的。哈,果然我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温皇心态上主动姿态上被动当然体态主动,赤羽心态上主动姿态也主动体态却被动,真是难得契合,看完这点炖锅肉庆祝。 [160]御兵韬注:不嫌反应时间太长么,这锅肉早在三章前就该开火了。另外从前文酆都月讨两个人情之处可见此人明显预知了任飘渺会将药丹交予宫本总司送还,也清楚任飘渺会提出约战的要求——这两项内容全在酆都月的预料之内,且是任飘渺甘愿为之,他只是推波助澜便有了可乘之机,其判断可谓精准,而他培养的百里潇湘也渐有隐忍成熟之态,若二人合力对抗重伤的温皇,结局尚在未定之数。 [161]烧酒命注:老大仔……你,你以为写了后面这一大段就能让人忽略你的前两句吗? [162]郁剑须臾注:《纯情老兵媚娘子》好了,新作暂定是这个名字。 帐外射来一阵寒风,惊得帐中人都猝不及防地一哆嗦。 跟着寒风一同射进来的是一坛酒,它稳稳地落在了榻下的矮桌上。 带来烈酒的人正是樱吹雪。 她径自走到矮桌边提起酒坛拍开泥封,仰头倒了三口便甩给了一旁的总司,饮罢她便操着滞涩的中原话道: “我去营寨外——打来的,你们一边婆妈着——顺便一起饮吧!” 总司只品了一口,深邃如井的眸子就跟着润了。泪接过总司迎面抛来的酒,刚提起要喝,却已被坛口的酒气呛得眼眶发红,他又将酒放下,看着榻上正坐起的赤羽,道: “信,记得以前我和总司喝酒的时候嫌你小了些,总不带着你,”他把坛子抛了过去,“现在这坛都是你的。” 赤羽单手接过,未多言便直接举起酒坛,喉咙上几番剧烈的耸动之后,烈酒豪饮而尽,洒了他满颈满面。倾泻的酒浆顺着他锁骨正中滑落到胸膛,继而向下渗进麻布条下破裂的血肉里。 他终于觉得有点疼,嘶了一声。 总司和泪相视会意,连忙双双起身,各出一掌按在赤羽的背上,两股掌劲相辅相成,游走得顺利。掌力将方入喉的酒向外蒸腾,借势游走于体表,赤羽只觉患处窜上一阵尖锐剧痛,瞬间皮肉上的淤血连同额上热汗一同淌下。双掌的热流仍在涌动,疼痛过后只觉周身蒸得浑身暖洋洋的。 这股暖意直接钻进了鼻尖。 待二人用酒为之化了瘀发了汗,赤羽颓坐良久,终于抬眼问道: “任飘渺之后去了哪里?” “赴李淮生之约。” “呵,”赤羽置于膝上的拳紧了紧又松了松,一声轻嗤后决然站起,瞬间摔了榻上酒坛,利落地穿了褥中旧衣,披起墙上新甲,束起了披散的长发。他的指尖在腰上别着的凤凰刀镡上抹了一圈,一边走向帐外一边迅速吩咐道: “事不宜迟,宫本总司,现在神田尚在西剑流临时据点,由脚程推算,你若能如期在明夜赶到,便正轮到他夜巡……你将不死丹托付给他即可。” “泪,你留在营寨,白日让各部众休息整顿,等到黄昏开始准备,待到天黑之时熄灭火把,立即率领西剑流部众由市集方向一路撤退,所有人返回西剑流据点与祭司大人汇合,至于之后是否离开,在你。” “信,那你去干什么?”泪心中一急,赶忙阻住正欲掀起帐帘的红发人,“你要去救任飘渺?” 赤羽笑道:“或许,我只能去收尸。” “他的消息需要你亲自探听?赤羽——二十四处伤口,你昏迷的时候可知道衣川用了多久才处理好?”泪暗自咬牙,他首次觉得眼前这个最令人安心的同伴突然让人头痛无比,“好,这样,总司也会带兵,正好他要回西剑流,我随你同——” “冷静!总司已经叛逃,你要他如何服众带领大家撤退?”赤羽沉声喝道,“泪,苗疆战事在即,不容有失,我只相信你。最后一次,服从我的安排。我还未忘记身为西剑流军师的职责,怎么可能舍了此身救他……只是我既许诺过替他打点后事,自是有必要去确定他的生死罢了。事后若有闪失我自会向祭司大人请罪,你们且放心。” 说话间,纵是无奈四人却也已经先后步出营帐,步履踏出三个不同的方向。 白衣人半途停步,忽长啸,忽默然,忽又道: “希望脚下这三条路还有交汇的一日。” “总司,如果此次任飘渺侥幸得生,那么最后一战你必须胜利,”红衣人也已转身启程,“不然我……” 萧无名微怔,听那声音随着主人渐行渐远,不知最后的句子是根本未道出口,还是被风吹远了。 三十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三] 柳叶纷纷春未深、闷,冷夜三更同路人、温。 很多事总是过程混沌,始末却判然不同。 比如你起个大早上房揭瓦,专程想看看这日到底是怎么出的。结果却总错过了那个黑白判然相替的时刻,只觉得发了几个愣,鸡鸣就息了,鸟雀就吵了,白天就来了。 再比如久闷在竞王府的狼终于出巢。恰逢碧芽抽青、十里雀鸣。前天他还开窗冷得发抖,今日阳光忽有了几分诚意,走了些山路竟闷出一脊背的热汗。 恰是正月将尽时。春土惊蛰,喧阗耳畔,霎时已将人间偷换。 行至华凤谷下已入正午。 街边简陋的茶铺子把防风的布篷换到头顶遮阳,千雪打此过,鼻尖正撞见茶香,这一嗅嗅得喉咙也跟着发涩,索性坐下叫了洞庭碧螺一壶、小菜一碟。 看铺子的人是个老头。他的生意尚算不错,盖因招待周到——只见那碧螺方被沸水沏得云雾翻涌,眨眼间又被埋入棉被包裹的箱子里。千雪抬眼一瞥,见里面晶莹一片,便随口一问:“老爷子好生讲究,这可是冬天窖藏的冰?” 那老人好像揣着什么心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将温和的茶端了上来。 千雪囫囵先饮了一壶,赶路的焦渴就被温顺的茶香熄得清凉多了。他用手敲了敲桌子,又叫了一壶,趁着等候的当儿问那铺主人: “老人家,近日可有什么趣事能拿来打发打发工夫?” 老人面色陡然一白,随即摇了摇头没说话,千雪一愣,这才看出对方虚弱,便趁着他端上茶水的当儿切了脉,再看看五官以及那浑浊的眼睛,只肃然一叹道:“生意小事,老人家休息要紧。” 铺主人不置可否,拎着矮凳坐在了茶铺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远山。 一如方才。 遭了冷遇,千雪挠挠头,心里有点莫名。 没过多会儿却听邻座两个男子嘀咕起来,眼睛时不时地往他这边瞟。千雪也注意瞅了瞅那两位仁兄,不似苗人,像是中原人——俱是身携长剑、鞘镶珠玉、柄缀流苏,怕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假把式。 那俩迟疑片刻终还是向邻桌的这位发了问: “你这吃的这是什么?” 千雪闻言一挑眉,侃侃道: “一看你们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也只有岁荒粮绌的地方才讲求开春了要吃柳叶子。要做这菜啊,需得先把柳叶焯了热盐水,辅以麻油小醋,吃着倒也不涩、清爽,”他少年时自是与罗碧、温皇两位好友遍尝了人间苦甜,此时扮演个江湖客并不困难,“此外内服清热,外敷止痛,混了生姜涂在眉上还能治其痒落——真真柳叶能生柳叶眉哈,你们不要试试吗?” 言罢推了下盘子。 二人提筷略做尝试,深觉其苦而作罢,问道:“看你这又切脉又将医的——你是行脚的郎中?” 千雪心道,胡说什么行脚郎中我是行者狼主啊。继而低头看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嘴一撇,顺坡下狼道: “是啊,小时家里头苦,世代行医,长辈估计是看我不顺眼,随便找个理由就给我撵出来了,家当是真一点都不给我打点,我这走走停停也就捞点盘缠图个生计。” 他这话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有几分怨气。那俩剑士起初还因他明显的苗人特征心生几分芥蒂,这下也就直把他看作了全无心机的大孩子,说了几句宽慰话便轻声问道:“你知道这老头怎么这副脾气么?” 千雪摇摇头。 “唉,我也是方才听人说的,这老爷子命苦,本来和孙女相依为命在天允山下开了酒肆,生意倒也不错,谁知甲子开碑那日竟摊上了几桌苗……武林人士,不仅馆子被人烧了去,这大半生的积蓄也都没了。” 千雪执杯的手猛然一顿,只听那人继续道: “可这还不算最惨的。这不,祖孙两人回到了故土刚筹谋着开个茶铺重立门庭,谁知就在几天前,他这宝贝孙女也不知去了哪。” 另一个剑士抿了口茶,将误入口中的茶叶啐了出来嘟囔一句:“娘们儿大了就是不中留,指不定和哪个郎君跑了,谁想管这老棺材瓤子!” 千雪有点不舒服,蹙眉一咳打断了对话: “你们俩来这做什么的?” 两个剑士互相瞅了一眼,再看身边这位翘着腿喝凉茶的人,也就随之泯了警惕,多了分亲近,坦言道:“嗐,你知道天允山的事儿吧?” “这事谁不知道啊,消息早就传到苗疆来了!初战是天下第一掌的角逐……” 千雪啰啰嗦嗦地白话,从第一掌的轩轾难分感慨到第一毒对十剑的尽情酣战,那两个人早已听得不耐,忍不住轻笑截道: “那你可知温皇现在何处?” 千雪被人打断兴致,不悦地摇了摇头。 “小公子知道的这些都是表象,却没想想这神蛊温皇既然公然开罪了剑盟,对方哪能轻易放过?” “天下风云碑本就是问鼎争锋,生死不怨的地方,剑盟好歹也是中原的名门正派,难道他们还穷追不舍了不成?” 听到“名门正派”,两个中原剑士反倒满面的鄙薄,千雪还未好奇追问,只听其中一位已然禁不住哼道: “呸!这名门正派有千家百家也轮不上他们剑盟啊!自神蛊温皇当众杀了十剑之二、废了他们的大师兄沈吾崖之后,剑盟也算是威名扫地,故而对这温皇也一直怀恨在心。本来不死丹牵涉这么多已引得中原群侠皆怒,一条心都由琼枝楼的竹公子领导,谁知道这剑盟自己却按捺不住了! “先是古岳派少主李淮生与温皇约战华凤谷,以其独门秘技剑咏波澜重挫温皇,事成即走。事后这剑盟却趁此捡了便宜将重伤的人劫走,我们叫剑盟交出温皇,大家一齐裁决,他们却连点反应也不给,好生傲慢!别是这不死丹就在温皇身上,两方互利共惠了吧!啐!” 这剑士方才还一脸散漫,提起这事竟不知哪里涌上来一股廉价的凛然正义,脸上越说越红,人也越说越气。现下似是说得累了,喝口茶润了润喉咙,口上再无遮拦: “你刚问我俩来做什么的,实不相瞒,我们正是竹公子派来亲自同剑盟核实情况的,若是他们再这么遮遮掩掩不交人,可就休群侠不客气了。” 千雪见对方态度,不知是哪里,总觉得奇怪。忽然想起什么,遂问道: “这么说来,十剑没回到剑盟,还在这附近?” “这不在山上扎了个营寨么,鬼鬼祟祟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那剑士嘀咕道,“不过也不知怎么的,今早镇子里突然封了山,我们也不得而入,需要稍待数日,说是什么山上有瘟疫……” “瘟疫?”千雪一怔,“不过——就你们两人,不怕他们以多欺少?” “哼,他们有胆这么做,我们后头还有——” 旁边那人假作抬手喝茶,趁机用手肘兑了兑旁边的剑士,那人似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遂住了声。 而那喝茶的剑士轻轻吹了吹茶面,道:“不仅是后面,在我们之前,也会有一人先去探路。” “哦,这个人是?” 那人笑而不答,看着千雪。 幸而千雪未计较,啧声道: “你看你们,为了一颗小小的药丹打打杀杀成这样,至于吗?”言及此他稍一滞涩,复道,“这玩意在我这个大夫看来都没那么值钱啊,只要别满脑子都是逞凶斗狠打打杀杀,金刚不死丹还有啥用武之地!”[164] 那两人闻言忽然缄口不答,千雪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回答,也不多奢,叹口气付了茶钱,便向那二人请辞。 确定无人尾随,遂兜了几个圈子,向山上行去。[165] -------------------- [164]燕城无情君注:我曾听大哥讲止戈为武。但是我想,武只是最后的一种无奈,终不是止戈的根本办法。真正的止戈是止心。可是心在人在,人在剑在,剑在江湖在,或许这就注定了止戈,终究是一条无尽的路。 [165]剑老小注:所以在这条无尽的路上,无论我是否在你的身边,也将与你同行。 横去三分复而纵,纵走顷刻复又横。 屋中人坐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如果点上蜡你会发现他仰头沉思的模样,很好看。 但他手上也并没闲着,右执一把马头小剑,左捏一块皎皎白石。 他在专注地刻一枚章。 这间屋子里这样清静。 清得能从血腥气中嗅出惨怖,静得能从呼吸声中听出死寂。 不回头的剑锋落在石上的声音吱吱呀呀,刺耳。 可是现在却出现了更刺耳的声音慑得屋中人浑身一震。 屋顶上的一片瓦被轻轻地移开,月光亮极,如同一绺乌发,方扫在他的脸上又倏忽去了。 屋中人猛然睁开眼,握着小剑的手在袖间一弹,一枚银亮如星辰的物事瞬间冲着方才漏光的地方打去。 屋顶上的人猛然移开身子,月光又重新倾泻下来,而那星辰终于逃出生天直向夜空而去——可惜终被人截住了去路。 屋顶上的人摊开手,掌心停着半支梅花镖,它倒是名副其实,银花之下竟也真是脆生生的梅枝。 屋顶的人爽朗一笑,道:“哈,我是该敬你风雅,还是该哭你寒酸?” 屋中人听到这个声音登时一愣,然而屋顶上那人动得太快。 还未及开口回答,只闻呜咽门轴一声,他方起身还未站稳,腹上已经挨了狠狠的一记。冷冽的刀气接踵迫来,他的步子亦随之连连后撤,谁知这时脚上突然踩到软物,血肉的触感隔着靴底拓到脚面,这一痛一惊之下,他已被闯入者的刀直逼到了墙角。 就在最后关头,那欺人太甚的刀忽而嗡鸣一声愣是收住。与此同时,一枚火折将屋中点亮,直将墙角那人有些泛红的面孔映上霜刀。 “……你怎么在这?!” 这回换作持刀人一惊,忙将笑藏刀笑藏,口中连呼哇靠掩饰尴尬道,“赤羽军师——你方才干嘛不说话?” 你给说话的机会了么? 赤羽腹诽,正要回答对方连珠的问题,却闻屋外脚步声纷至。 赤羽随即耳语道:“由此出门往西是剑盟的马厩,你下山一直往西走,我近日安排下的临时住所在——” “嘘。”还不待红衣人吩咐完毕,千雪已然拔刀打断。屋外巡查的似觉蹊跷,试探轻叩却无人应声,遂执灯破门而入。 领头的似笃定屋中贼人必立于门后,进了里面方行两步便反手握在门闩上,欲将门轻轻往回扣。谁知还不等他自己动手,那门竟被猛力一推,自己阖上了。 他的手还未脱离门闩便永远脱离了肩膀。 还未等他觉出疼,那断了自己一臂的刀又转而剜了自己的心。冰冷的手随即捂住口鼻,掐断了他在这世间最后一口呼吸。 可是那人的刀还没有停,它在屋中挽起一轮银月后破门而出,纵横的刀气直劈入大地。 “贯地——狼突!” 随后门外无尽的刀光破地而出,鲜血与哀鸣铺满了双眼。面前如一座刀冢,祭出一片坟茔。 惨烈的杀戮正要再次回归死寂之时,千雪收刀回身对着屋中人道:“快,一起走吧。” 千雪从马厩里拐出一匹瘦可见骨的枣红劣马,紧了络头踩上马镫直往山下奔。这马也真不认主儿,吃了火辣的巴掌就没魂似地跑。山路坑坑洼洼,这可怜的畜生脚力竟也可上山下阪,出入溪涧。倒是带路的赤羽一人一骑连连落后。 两人本是仓皇脱出且行且停,见有人暗中追来,索性弃了显眼的马匿进了林中混淆视听。及至山下,避开守山的几名兵士,觉察无人跟上,便徐徐行于夜市。辗转几番,终于摸黑进了巷子最深处。 那里有一间不起眼的陋院。 这屋舍小得厉害,却偏偏显出空阔。 里面干净,却也干净太过。 除了一榻一案一椅一炉别无他物。而炉火未生,满室的阴仄薄冷。 “这就是你临时寻的住所——怎么就你一个人?” 赤羽赶至屋中即有些倦,起初还在立于桌侧,见千雪落坐,他终于难捱地解去轻裘坐在榻上苦笑道:“若非我一人,难道是西剑流全体倾力襄助温皇?” “也对,”千雪从怀中摸出一物抛来,赤羽接过放在手里,只听那人潇洒道,“亏得你那册咒术和燕驼龙的残册帮助,我在竞王府废了不少药材倒也把差的那几位药给蒙出来了。” “这是——金刚不死丹?你竟真的做出来了!”赤羽讶道,“北竞王知道吗?” “用药的情况我叫侄子帮我打了马虎眼。” 千雪总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苍白的面上透出了点薄红和未及收敛的惊喜。 “我早就说过鱼与熊掌有时是可兼得的——不是么?” 赤羽闻言苦笑。只可惜鱼和熊掌的问题似乎不能一劳永逸,偏要一道道接踵而至,后山更比此山高,稍有松懈与不坚,不仅贪心不遂,兴许还落得一无所获。 祭司与温皇之间的抉择方弥平,便又添了总司与温皇——为何偏偏总是他来做自己面前的那道坎呢?为何这个给自己出第二道难题的人,偏偏是帮自己解决第一道题的人呢? ——倘若放弃,不去救你,是不是总司就不用面对决战,自己更不用等待这第二道题的答案了? ——更何况千雪孤鸣既来,就一定会设法救你……一切,便端看你的造化罢。 赤羽忽起身披起裘衣,迟疑道:“方才在山上初交锋时还不知是你来,我打出的那记梅花镖……可还在么?” 千雪在袖子里一阵摸索道:“那玩意我不知丢哪了,有什么关键么?” 赤羽不置可否,走到千雪跟前,将手中的盒子递出。 “我不需要金刚不死丹了,你将之留给温皇即可。” “什么意思?”赤羽继续往门外走,千雪推测到一个不大可能的结果,咋舌道,“难道温仔主动将不死丹出让给你们西剑流了?” “我要——”赤羽本已走至门边,汲汲推门的手已经悬在了门闩却忽然一滞,正要开口措词却生生被这样对方的问句噎住了。 他突然觉得,想要说出口的话说不出口。 半晌,赤羽颔首,算作回答。 千雪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开嘴,终究也没说出话来。 待他怔忡之间,却见那红衣蓦地一沉,蹲地欲呕。 千雪忽觉不对,立即起身走上前抬手按在了他的额上,手上登时一阵滚烫,再思及方才路上对方御马艰辛,心中暗道不好。[165] “重伤?中毒?” 千雪连忙取血一观。 “居然都有!这是什么情况?”[166] --------------------- [165]郁剑须臾注:千雪孤鸣耿直道:“嫂子,这是喜脉!” [166]仗义执言注:如果千雪孤鸣不说那句话刚好梗住了赤羽,如果赤羽没有重伤中毒至深而是尚可支持,是否就不会去救神蛊温皇?有些选择确实只在一念之间,甚至是机缘巧合,但是抉择的方向总是一开始就注定的,人心就是偏的,心里那杆秤早就有孰轻孰重的结果。如果没这么多凑巧,那么总有被注定放弃的一方,还谈何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呢,哈哈。 许是大夫的本能,许是此前曾重伤此人的愧,许是先前为自己整理咒术的恩——鬼使神差地,千雪忙将人再次扶回榻上,先取了随身带的缓解药物救急,又忙将屋中的炉子添柴引燃,沉默而娴熟地煎起了随身带的药。 赤羽看着那人道:“你会解我身上的毒?” “废话,这毒是温皇的月影含沙,我都不幸体验过!还好你中毒尚浅并不致命,”千雪遂又补充道,“不过这种毒虽然可怕,但对经历过一次幸能保命的人就不管事了——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也进了那间屋子却无事,”赤羽心中顿时一明,勉力用扇子抵住床沿而问,“今天上山封锁,上山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拦你?” “是有人说山上传下疫病所以给封了山,可我绕了条道,”千雪拢了拢粗砂锅里的汤药,封了盖子又抬头补充道,“还有李青竹派来的人在山下候着要剑盟给中原武林一个说法——关于温仔和李淮生还有剑盟的事我也听他们说了。” “他们有多少人?” “两个人,”千雪复又忖道,“不对,他们说剑盟若不交人,后面应该还跟着些人手,不过那人说一半突然警觉起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了,所以具体有多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哦?” “他说,在他们两人之前,还有一个人去探路。” “一个人么?”赤羽暗忖半晌,忽轻轻哼笑一声道,“这三日我接连调查了剑盟临时据点的所有屋室。据我所知剑盟现踞的营寨乃是以前一窝山匪的居所。我推测温皇就在——” 赤羽正汲汲道出心中擘画,千雪这边却听得马虎,只顾着筛净了药渣,单手将乌稠苦涩的汤剂递到他面前。 “那个,你身上还有重伤吧?待一会儿去了毒褪了热我给你换药。你先喝药缓缓,救温仔也不是今晚就能办到的事,没想到我急、你怎地比我还急?我们急事缓办呗!” 千雪本意在宽慰,哪知赤羽闻言大窘。 他本想对比、纠正一下到底是谁更加急切,却终于只是摇摇头,望汤药却步片刻,遂深吸口气一饮而尽,继续正色道: “你若想要救他则一刻也缓不得了。温皇现就在暗室之中,而通往暗室的密道就在你今日遇到我的那间屋子里。但蹊跷的是密道之外竟无人把守,房门深锁,罕见人进入。我捉了一人命其下去试探,那人却在打开通道的瞬间便昏厥,我连忙将通道关闭,随后取了他的血——色已沉暗,便知他已中了毒,此毒似能在活体间传播,我自觉受了波及,遂立刻将他杀了——就是方才暗室地上那具尸体。” 赤羽言至此有些晃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千雪疑道:“难道是毒性太剧故而无人能守在外面?” 赤羽笃定道:“温皇现在毫无反击之力,但剑盟却迟迟不能奈何得了他,这下可能就只有一个——他在自己的身上提前种了毒,即使无能还手,也叫人难近。而那所谓疫病,即为你说的月影含沙,也正是剑盟之人带着病人下山求医时播下来的。” 千雪一怔。 擅毒之人炼至极境确实可做到皮肉皆毒——你将他们蒸了吃肉不但难长生不老,倒要老不长生的。但在自己身上种月影含沙这般剧毒者……也太危险太荒谬了。 可千雪转念一想,又觉对方若是温仔,竟也无甚稀奇。 赤羽道:“剑盟或是碍于面子,或是尚有一丝不愿贻祸他人之心故而未将此事广而告之,现正抱着能自己解决的希望意图提前铲除温皇。你若想救他,便要赶在剑盟自己找到此毒解法之前。” 千雪直接问道:“现在凭借我一人之力……可有什么办法?” 赤羽摇头一叹。 千雪目光一惨。 “你我二人,兴许可以,”赤羽道,“更何况现在我们还有不知数目的帮手。” “帮手?” “是啊,你今天不是遇到他们了么?” “你是说他们——难道他们是来帮我们的?” “正是,”赤羽也不隐瞒,道,“否则两个当差怎会把他们主子的交代和盘托出给你这个陌生人——想一想,你们是谁先开口说话的?” 千雪立即激动不已,看着赤羽道:“好!你出计,我出力!” 遂问计。 赤羽看着千雪坦诚豪迈的模样心中一奇,忽觉他与温皇虽为至交却也差异太大,不知他们是如何相处的? 又思及此人曾扮过任飘渺,不知当时是如何违心地拿捏着那副傲慢模样讲话的? 千雪看着赤羽对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时有点摸不清头脑。他当然想不到对方在心里正编排自己什么坏话,还以为赤羽这是敌众我寡,无甚信心呢。他见状,还搜肠刮肚想出一句鼓励—— “不要紧,黑心温仔鬼点子那么多都没能把你给害死,我相信你的实力是这个!” 言罢竖了竖拇指。 赤羽面上一红,不知说什么好,受此安慰颇觉啼笑皆非——果然不能讲人坏话,心里想想也不行啊。 他敛了胡乱的心思,正色问千雪: “可听过秦惠王灭蜀?” “战朝的奇闻杂记我倒还真看过不少,”千雪颔首道,“我记得秦惠王这老滑头要灭蜀,但毕竟蜀道难于上青天,兵路不通。于是呢,他雕了尊大石牛,每天派人秘密在牛屁股底下放好黄金,还命人造谣石牛能便金。这事传开后老滑头正好借机扬言欲将此异宝赠予蜀侯。蜀侯于是堑山填谷,开路相迎,结果没想到这秦惠王来阴的,派军队跟在石牛后面灭了蜀——呃,你该不是要我去做便黄金的牛吧?” “不,”赤羽倦笑道,“我要你去做治疫病的狼。” 千雪不解。 赤羽不怪,反倒从手中递出一物,道:“这是我方才按照他们营寨刻出的路线,有缺口的一边是北,把它交给今天你见到的那两个人——你总会遇到他们的。接下来,就按照我的吩咐明早便做些准备吧。” 千雪手中接过的是一枚白石,截面约莫指甲大小,其上并无一字,只有纵横的刻痕,反复错杂却深刻清晰。 千雪听着那人有条不紊的谋划,又看着那剑刻出的爽利纹路,紧绷的心思似也豁然开朗了。 待到对方交代完毕,千雪不禁问出了方才碍于生疏没好意思问出口的话: “……你刚才披衣起身往外走是不是不想管这档子——” 千雪从那石头上移眼抬头,再看那红衣人哪还能答他这问? ——已倒在枕上闭眼会周公去也。 千雪将火拨得旺些,封好了炉门看了看窗外的院。 当空明月孤寂凉。 照我、也照远人。 三十一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四] 彼悬壶、济满目黄土,吾纵怒、杀扑面血污! 总觉得这样的天气才是得宜的。 太阳下暖,树荫下凉,走路生些小风,你想要什么温度总能寻到一隅适从处。 竞日孤鸣现就在桥边修的木秋千上赖赖地躺着缩着微微摇晃着,正午的阳光比府中最暖的棉被还厚实,透过衣燠烤着他的身。 这本来是给府中姑娘和孩子们玩的,现在倒被他这个早起的主人独占了去。 他凝着消融的河水出神。那河快乐极了,像是被自己锢了一个短冬的孩童,现下终于脱了束缚,快然东行,一去不归。 可惜那岸不能随之而行,它擅长等也唯有一等。 想着想着他又摇头闭上眼,听得鸦叫得谐雀叫得俏,外郭开城的远钟隐逸得若有似无,顿时心中稍寂。 倒也算是鸦雀有声胜无声了。 可是任性了主人往往迁累了旁人。 方由外赶回亟寻王爷的歩霄霆从停云阁找到后花园,溜过长廊看厢房,费心辗转,最终在河边寻到了本尊。 竞日见有人匆匆赶至不但没坐起,更闭上了眼睛。歩霄霆见状一怔,还是站定略一揖手,见四下无人,便轻声凑到竞日耳边道: “药丹未成,温皇必死。” 竞日却茫茫然好像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笑道: “他好端端的,为什么就要死呢?”说着长长嗟叹一声,“他可是千雪的朋友呀。” “这……” 这不是王爷您要人死的么? 歩霄霆顿时被问得无言以对,心头莫名其妙。 这次竞日派遣自己到中原与燕驼龙碰面,正是为了确认千雪王爷有没有研制出不死丹,并私自交给燕驼龙一事。倘若无,不正是减少了温皇在巫教一役后生还的可能吗?歩霄霆迟疑片刻终于组织好了语言,道: “我们一路上虽未伤及温皇,但也算对他多有摆弄、得罪,倘若温皇最后战死,岂不正好绝了他报复作乱的可能,一切都如王爷所愿,这——还有何不妥呢?” 竞日突然轻笑一声,起身走到河边蹲下洗了把脸,如此随意看得歩霄霆一怔。只听那人甩了甩手上的水叹道: “到底不是战兵卫,你们一个个都不允许我偶尔说说梦话,偏要及时叫醒我呀。” “王爷……” “好了,”竞日摇了摇头,自己竟向属下讨起了幽默趣味,纵然失态也权作是最后的无聊了,“说吧,魔门世家如何向你交代的?” “燕驼龙说千雪确实给了他一种药丹,他匆匆告辞也正是为了送出这颗药丹给一个人。” “哦,这个人是?” “——史艳文,”歩霄霆道,“在角逐天下第一掌时,史、藏二人皆留下了严重的内伤,千雪王爷和藏镜人是至交,自然通晓治疗的解药,于是千雪小王爷用这药丹,和燕驼龙做了个交易。” “他要什么?” “半册万毒必解,正是记载金刚不死丹残方的那半册,似是要一直借去参考。此外还有一事——”[167] “令狐千里?” “是,令狐将军已按照先前的吩咐带着王府小批禁军暗中越过苗境,以王爷先前拟定之策向周边的部族兼攻兼赏,实行招降。如今招募新兵二十万余,另有十五个部族表示愿为王爷同盟,贡献其力。只待最后一战的奇袭。”[168][169] 竞日一双眼中忽似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他袖手立于河边,半晌才记得拂袖将人屏退,又闭眼,任常东流水卷来快哉的小风吹着,水悠悠,人无言。 --------------------------- [167]神弈子注:收回初见观感,千雪孤鸣之筹谋略有毫厘的提升,现已有独自处事的资格。虽仍存在漏洞,却也说明一个问题:傍依能人智者会使人寡思以致生锈。唯独身陷囹圄能急中生计。此之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罢。 [168]杀生鬼言注:又有老板招降了?哼,凭借我的能力,二十年前我要是跟了这个主子,现在是不是早就有吃有住三餐管饱三险齐全不必看人脸色行事了?可不像现在,上头那小子拿我开涮不说,下边的人也不好带,我人格本来就不怎么样,搞这种两面夹击,我岂不更不清新了。 [169]公子开钱注:哇是活的天兵君耶!昨天我和小空一见如故,刚听说你的奇闻,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又在书中见到你!放心啦,那些不能说的苦恼我已经替你和你的头儿交代啦。听说锯子那边正缺人,他和冥医联手研发了新的饮品救命水还乏人去品尝,我们会联袂举荐你哒! 可惜这恍惚的宁静又未能享受多久,身后一个轻快、一个匆匆的步伐一先一后走进了耳畔。 “祖王叔,战令下来了,我写信请求了好久,父王终于允我去观战了!不过只能跟在部队的后方……” 明明天天能见,今日再见却忽觉苍狼长大了些。 他手上正挥着父王批复同意他观战的信,脚底下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跌跌撞撞,步子虽然快,却一步归一步,每一脚都像是什么大事业似地走得认真。 是了,明明上次冬猎时,他已射得两头狼了。 自己怎么还把他当成孩子呢——怎么还是忍不住把他抱在了怀里轻声道: “在后方啊,在后方观战也好啊……” 金池终于跟了上来,看着那抱作一团的一大一小俱站在暖洋洋的春色下,突然鼻子一酸,不忍开口惊扰。 倒是竞日先开了口: “金池,准备动身吧。先拨出一队人马护送苍狼至苗王帐,顺便——”顿了顿,竞日从怀中掏出一物埋进了苍狼的怀中,“记住,这封加急信,要亲自交到你父王手中。” “王爷……” 与金池的踯躅不同,苍狼意外笃定地点了点头。 “备药备轿,事不宜迟,我们出发。” 岸仍在那,它有的是时间来经年地等。 可是这一次,竞日却走了。 “去巫教——” “阁下便是近日镇上盛传的神医?” 说话的人是个年纪较长的男子,他人坐在营寨的一把普通木椅上——兴许是身侧还侍坐六人,偏偏别有一副人主气派。 而来者是个浓眉的汉子,蓄了一撮小胡,端看有几分不屑。 “素闻剑盟的二师兄谭不问论风度品德皆不让大师兄沈吾崖,当可接管剑盟好叫沈兄避世静养。没想到亲见才知阁下实为技穷寡德之人,不但出此下策绑了区区一介贫医,还喜懂作不懂,明知故问。” “来人,”谭不问却似并不生气,如渊的眼睛里并无变化,只道,“给先生布座奉茶。” “不必,”被奉为神医的人并不领情,强硬道,“直说来意吧。” “先生多心了,我听闻大夫近日医好了不少山下染了瘟疫的病人,而剑盟之中也有所感染。在下一时心急,唐突了先生,也实是抱歉。” 神医一哂道:“阁下以为是瘟疫?” “不,是一种毒。” “不仅,还是从你们这里传到山下的毒。” “不瞒先生,正是神蛊温皇尸身上的毒。” “尸身?” “正是。此子阴狠狡猾,害剑盟颇苦,多亏古岳派的李淮生少主相助才合力拿下此徒。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人本已死亡,我们姑且欲葬之,谁知触之者立死不说,其身还散发着巨大的毒性,我们的弟子当场牺牲了三十二名。其余距离较远的在场者多多少少也有所感染,虽勉可维生,但接连身体高热呕吐,就连我们七剑亦是凭借功力勉力压制。” 神医哼道:“所以你要我提供解药给你们?” 谭不问颔首。 神医冷笑道:“你们的命是命,山下人的命就不是命,我医治你们的工夫,却不能下山医治百姓吗?” “先生说的是,医者有济世胸怀,实让谭某佩服。但祸源既出在我方,倘不釜底抽薪,终要遗祸万千,此事——还请先生搭救。”谭不问言及此,起身俯首一拜。 神医见状忽有些语塞,终道:“我不救世,只救病人。” “望先生成全,助我剑盟免于此浩劫,日后定将先生之名扬于中原——” 神医轻嗤打断道:“我若要扬名还需得你?这世上有人活得噪声不小,走起路来恨不能惊天,究其本事却多不过尔尔。我虽有一技之长,却宁曳尾涂中默而生。” “先生淡泊谭某定成全。” 神医大摇其头,道:“先叫我看看病患稍作处理,一会将解药的方子抄给你。” “多谢先生,”谭不问吩咐道,“柚渊,带先生去营寨看看重症的兄弟。” 神医本欲走出寨门,却突然停步,甩出一枚药丹抛给了相送的谭不问。 “这是……” 神医道:“此物可医沈吾崖的耳喉之症——或许眼疾也可解。不过他既然不愿睁眼,到时再自废一回双目就是了。” 在场的七人皆是眸中一亮,竟都未计较他的不敬言辞。谁知这神医还未等对方将感激之词遣出,便随着柚渊出了堂门。 “二师兄,我们……还要不要遣人暗中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大夫?” 谭不问望着手中的药丹。 “不必了。”[170] ------------ [170]太虚神鳞注:剑盟为向温皇复仇虽有不择手段之嫌,倒也尚算有其底线。一者未将毒尸曝于荒野有害苍生,二者未弃感染之下属于不顾,三者皆以其大师兄为重,值此纷乱之时无人争权,也算难得忠心。 世间总是如此,有人耗尽心力要救,就有人用尽办法去杀。 那么倘若一个大夫和屠夫做了伙,到底是为救人还是为杀人? 譬如此刻不见前堂救死扶伤,却看后院大开杀戒。那救人的固然医术高妙,这杀人的倒似个十足的新手。 他一个人披着红衣曳着广袖,不负剑不带刀笔直行来,架势是足了,步子却走得滞涩无比、十步一停,乍看去不是酩酊大醉就是病入膏肓。 ——这跛子挺俊嘿,是来生乱的,还是看我们无聊来献舞的啊? 西门马厩外的几名守卫心里正嘀咕着,迟疑之间还未来得及相互眼神交流,抒发一下对来者邯郸步法的不屑,飘荡的红衣就已经贴面立在了他们眼前,近得可以看见这人鼻梁边两泓无澜的古井。 ——他确实是来献舞的。 名为死亡的舞。 他缓缓抬手,悠然得像在打一个招呼。守卫见状已然忘了拔剑,眼睁睁地看着他原地挥袖转了一圈,再欲开口求救却已失声。 骤变之下自救无法,求援不得,只得瞪得目眦尽裂聊以表达心中惊惧。 视线消失的那一刹那,他们看到拂面的红袖中有一把陡然展开的折扇。那扇骨上燃着清淡的烟,烟中有股绵绵的香,这香竟比酒还醇,一呼一吸之间便叫人长醉了。红衣人略作一叹,抬脚绕过昏迷者直由后门迤迤然而入。 这路上人迹稀疏,赤羽更不避人,巡查者七零八落在他身后昏厥一片,他似事不关己般不作处理,自大路直踱向暗室。 自偷袭神蛊温皇、剑盟遇难之后,他已在密道的甬道中枯坐了三日。 他的头有些昏,却抵不过毒发的焦灼,通体每一刻都像放在火上炙烤,既痒又疼。 他本身为剑盟的医者,粗通些黄老,自身能暂抵毒性方侥得险生。谁知这却使他因福得祸,被授予看守之职,与尽头石门里的那具“毒尸”一同被关押在了甬道里。倘有异变,则需拨动机括,以俟人马赶来。 但他突然觉得这个命令相当可笑。 因为他发现自己笑都笑不动了,更遑论站起来拨动甬道中的机括呢? 他试图逃跑,未果。 那便勉力求生。 前两日送饭的人本还掷下饭菜,自己就着洞中水滴细泉勉强咽下。可昨晚送饭的不知缘何被人由上抛下,许是毒气愈甚,竟瞬间一命呜呼。他本以为这异变是换得生路的转机,谁知按动机括之后,接自己出去的人不但没来,送饭的人也从此再未出现。 他仿佛和这具毒尸一起被故意遗忘在了这里。 他不知道那个神蛊温皇是不是死有余辜,但他却不知自己何罪?他不知心头酝酿出的这浓烈的怨毒要发泄何处? 怪送饭的,可人都死了;怪剑盟主事者,他又怎知是哪一位拿的主意;怪命运,呵,人又能将命运怎么样;难道要怪自己么?怎么可能!我哪里有罪? 他只能将这恨最直接地抛给那素不相识的神蛊温皇,怪他身上的剧毒害自己如斯。但他偏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进了石门碰那万毒之源,速死的可是自己。 可现在的自己,又与死有何差别? 正当他迟疑着选择速死还是苟活之时,头顶的砖忽发响动,乳白的微光打在不远的石阶潮苔上,恍惚间竟有些刺眼。 随后,一道红影从这光与尘埃中走下。 他有些瑟瑟地看着他,而那红衣也平静无澜地看进他的眼中。 赤羽其实也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的。 当他下来时发现一箭之地内蜷着一物的时候,只觉背上一激灵。 他已经不知道那还是否算得上是个人——溃烂的眼边包裹着浑浊的眼球,褶皱的皮肤如同被浸泡过夜的剩茶根,此刻正死死地缩在墙角不敢挪动一分一毫,像是在畏惧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莫名地,赤羽觉得这目光叫人很不好受。 他尽量忽略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兀自沿着墙壁几番推敲,由甬道步向石门。 末了却没有按下一旁隐藏的机括,只见他手中银光一闪,小剑直将石门破开数道裂痕,随即他果决抬腿一踹,愣是直接劈门开道。 闻身后忽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赤羽本不想理,抖了抖衣上灰,向前望去。 只见正对面的粗木桩牢牢地钉在地上,固定其上的铁链垂坠而下,捆住草垛边上的一个人。 与甬道里瑟瑟而坐的人不同,他已经躺下没了一点动静。露出的皮肉虽未溃烂,却也布满血污。他似是被人掷下,蓝色长帽浸着血被摔出尺远,黑发胡乱披散,露出的手指陷在茅草中——竟枯槁得令人一时难以将两者判然分辨。 这人是…… 红衣人面上沉着的两口古井终于一动,靴尖一耸亟欲往草垛边走去,却在抬腿的一刹忽觉双腿铅垂般重,因了方才破石门的那一下,导致伤口尽数裂开,热流有的顺着腰腹向下沁,有的顺着手腕往出淌,淋在了剑柄的白马鬃上。 赤羽深吸一口气,随即手起剑落,断了墙上的机括。 谁知就在这瞬间,身后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从耳边呼啸而过,赤羽还未及反应,只见原本瑟缩在身后的人如同回光返照的箭,笔直地射向地面上躺着的那个人。 ——神蛊温皇! 赤羽也许不知自己方才断了身后那人唯一的生路。 而那人既已知自己绝无生机,便干脆不再顾忌,积压的心头怨绝不亚于屋中毒,顷刻爆发。 他冲过去抓起地上“毒尸”的枯手便将其整个人扯起,又用力一抛。 蓝衣人来回翻滚几遭又趴在地上。 “我要死了!你怎么能被人救出去!你也要死!你也要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疯子看着自己方触碰过毒源的手已是焦黑一片,反而嘶哑地狞笑起来,他已无所忌惮,索性抓起地上人的手腕狠狠向后弯折,抬了腿一脚踏在蓝衣人的脊梁骨上。 ——踏在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毒神蛊温皇的脊梁骨上! 只有轻轻的一声脆响,却轰鸣一般崩断了赤羽耳畔一根看不见的弦。 赤羽本来已经冲出、抬腿、飞踢、横扫。 那疯子没有反击之力,直接被掀翻在地上。 赤羽一番剧烈的心绪与动作后也不住地喘了起来,他的气力已见了底,但折扇骨里藏的香并未燃完,迷晕眼前此人还绰绰有余——可他却在出袖之前堪堪又收了回来。 他当然不是犹豫是否要迷晕眼前这个人。 他只是突然很想亲手杀了他! 他见过杀人,势若流水瞬息万变,马革裹尸在所难免,他以为那叫战争。 他也已杀过人,刀剑无眼情仇快意,智技相决生死无悔,他以为那是战斗。 ——可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想用最暴虐的方式杀一个人! 赤羽也顾不得那人脏污的手,一把拽来就将人向上抛起,手却未松,还未待其落下,便又重重将人砸在地上,像是在摔一枚烂透的柿子。谁知那人已入癫痴,竟疯狂地撕扯着赤羽的红衣再次勉力站起。 赤羽扬手将小剑一掷,抛在约莫温皇掌心的位置,另一只手拧住疯子的头直将人调了个面向。 疯子还未来得及看清赤羽的眼睛便感受到了对方彻骨的狠劲。 左臂一环、右臂一扣、膝头一顶,赤羽竟生生地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咙,任凭那疯子踢踹撕咬、用积泥的指甲抠抓下对方小臂的一片肉来都未动一下。 赤羽心中只有一念,只顾着使出最大的力道——直到那人一动不动地垮下身子,他才怔怔松了手。 谁知疯子使诈佯死,倒地竟还存一息。赤羽眼尖看破,咬牙长嘶,声音近乎呜咽,他用尽全力提靴碾在了那人的后颈上,随即下蹲,折扇在握,过胸、腰、骶、尾,沿着背脊一路剁开。 扇骨里匿的青烟灭了。 扇面更红了。 赤羽终于回身看向躺在地上的蓝衣人。 他一动都未曾未动。掌心仍松松地握着自己方才砸去的一口小剑。 赤羽背起人就向外走,踏出暗室方要说些什么忽又咯出一口血。 他腾出一只手利落地将血抹掉,却不肯顺便试探一下背上已经冰冷之人的鼻息。 赤羽的步子已有些站不稳,只得倚在树上暂歇。方才屠戮过生命的手犹在颤抖,此时却握在了即将吐出花苞的春木上。 他迎着料峭的风,有些恍惚地问了背后的人一个问题: “你,还在人间吗?” “——很抱歉,似乎不在了呢。” 冷冽的声音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当头从上泼下的。 四面簌簌一阵响动后赤羽甫回过神来,忽觉天色一暗,便见一人站在了面前的屋脊上遮住了西坠的日头。 赤羽瞳孔一紧,反射般回手裹紧了背后的人。 “原来是西剑流的赤羽军师啊,”那头领看着赤羽紧张的样子笑了笑,心中底气更足,“军师是聪明人,可曾听过一句话吗?” 赤羽闭目不问,对方自答道: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人既已去,军师便断了这念头莫再折腾一个死人了。不然生的受累,死的也受罪啊。” 赤羽摇头道:“你们生而不能奈何之事,不要当所有人都做不到。” 那人闻言忽然拊掌笑赞道:“好气魄好气魄,看来军师今日不但一定要将人带走,还笃信这温皇未死?你问他是死是活——”屋顶上的人忽而把声音压得很低,“劳您高抬贵手探探他的鼻息,不就什么都清楚咯?” 赤羽冷声道:“我若偏走,你要如何拦我?莫忘了我不畏此毒,你却不同。纵使你不畏此毒,也要问问你的手下怕不怕白白送命?” 屋顶上的人手指微动,四面的屋顶上露出一列列包裹严实的脑袋,其下铁弩整齐地一字排开,箭锋的寒芒刺目,皆已扣满了力道蓄势待发。 “如此距离,如此武装,你觉得他们有怕死的必要吗?” 赤羽垂下眼帘摇了摇头,道:“确实没有。” 头领见状更加得意,正要一声令下,却见那红衣人忽然扬头对着他一笑,冷声道: “因为他们还没明白发生什么变数就已经死了,哪还需要害怕——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呢?” 四面的人头亦如他们的队列,整齐划一,间隔相同地排列在屋顶,又纷纷坠落。 “嗤。” 屋顶上的人也没能再回话。 一把凉凉的剑滑进了他的胸口,在他还没有明白情况的瞬间。 杀人者走了。救人者亦不辞而别。 谭不问尚坐在前堂,却见门口属下压抑着满面的惊惧匆匆赶来。 “营寨西侧遭琼枝楼的人围杀,死伤过半,西剑流的军师借机劫走了神蛊温皇!” 闻者手中茶盏一顿:“是李青竹的人……他们现在何处?” “他们似乎是掩护攻击,现已撤退。要不要追击?” 谭不问铁眉一蹙。 “不必。只是神蛊温皇被劫……密道里的看守为何没按下机括?” “这……密道毒气甚重,为防止扩散在下命人先将其封锁,内中情形尚难得知。” 谭不问心中突然明朗,撂下杯中茶,忙问: “那么神医人呢?” 禀报的人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却见柚渊竟冲进堂内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低头沉声道: “那神医趁我不备迷晕了我,待我醒来之时只见他留给我们这张药方。是我办事不利,请二师兄责罚。” 谭不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我罚你迅速沿着山路追上他——” 柚渊转身欲走,谭不问继续道:“——给他备上一些盘缠,一匹好马。” “什么?!” 柚渊一怔,却听师兄继续道: “顺便按照药方抓药,先医治好诸位兄弟。” “就算不追究这名大夫,那神蛊温皇呢?师妹师弟的仇我们就这样放下了?”柚渊咬牙不忿,他与温皇交过手,重剑也折损在那场战斗中,他与温皇不仅有义气之仇,更有战败之辱。 “此次我们为除温皇,所费不赀,在举止上亦有失磊落,恐怕大师兄恢复后要生我们的气了,”谭不问始终攥着手中那枚药丹,声音透着倦意和叹息,“师弟,我们这次的伤亡已经足够多了,一切还待北上回到剑盟将沈吾崖师兄医好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师兄,这次若真是我们大错特错,还愿聆你……亲口训诫。 神医觉得自己脾气实在好得很。 他刚写了张药方救了一寨子害了自己兄弟的敌人,敌首却派人马来截他。劫就劫吧,他已摆好了不为瓦全的架势,对方却偏偏半天不动作。结果那边一开口,敢情是来送礼的。他一诧,好啊,送礼就送礼,礼来人去即可,别摆一张臭脸紧盯着我看啊,我没偷没抢。 他算是积了满腹牢骚不能说,索性背着盘缠,牵着膘肥体壮的烈马一路往山下溜。最终挤进小巷,停在尽头的破院门口。 神医瞭望四周无人,便连马也没拴,直接把缰绳捆几圈套在腕上,一把扯去鼻子下面令人作痒的胡须后又忍不住挠下了自己脸皮。 终于算是真正不要脸一回了。 待将那层面皮撕破后,他蹲下身子就着门口水渠清凉的流水痛快地洗了把脸,渠面上映出一张面容。 一张比方才年轻、跳脱许多的模样。 日明云暗倏忽过眼,他对着水面上的那张脸挤了挤眼睛,一吐舌头,自觉这才顺眼多了。待身上都舒坦下来,遂转身推开了院门。 可是院中的情景着实让他心头巨震。 院中有两口棺材两匹马,一架马车一个人。 那素来着红衣的人此刻竟换了一身白衣,一手执扇,一手拿着块布巾,枯坐在院中的石椅上一动不动,垂着头似乎要将地面盯出深深的一口井来,就是有人突然闯进了院子,居然也毫无反应。 还是千雪一声佯咳成功地唤醒了他。 “呃,那个,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都办妥了,你那边怎么样?温仔……在哪里?” 白衣人用布巾慢慢蘸下折扇染上的血,道:“左侧的棺材里。” 千雪瞅了眼那棺材,木料上乘,上面还布上了纯白的绢花,不禁额上青筋一跳。 “等等,你确定他死了?” 赤羽迅速地一颔首,道:“我替你备了一套缟素,在屋中榻上,你整理一下,我们即刻出城。现在疫病流传,出城检查势必严格。温皇尸上带毒,恐难出关,还是晚上走比较好,临关城门之前守城的兵士会相对懈怠。我在右侧的棺中放了些布帛,温皇……那口也盖了些。倘若他们非要开棺,我们便自言是商人,给他们些银两打发即可。” “哇……靠!你这是什么效率?剑盟拦下我赠马和盘缠那点功夫你做了这么些事?” “这马是剑盟赠的?”赤羽倦瞥一眼,“好,三匹马来拉车更快一些。” “你好歹给我留点悲伤的时间啊!” 赤羽手中一顿,好久没有说话,最终还是薄怒讽道:“我该再给你准备木棍和瓦盆,等你箕踞而歌再走?” “不是庄子死了妻子才这么干吗?再说温皇又不——”千雪似从对方的情绪中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心中忽生一念,改了本要冲出口的话,“——不是我的婆娘!” 赤羽启唇几番翕动终未接这话,心中只觉得几分奇怪。 可那人却先开了口: “关于先前曾扮任飘渺在酒肆中趁你重伤之时攻击你的事,我在此向你道歉。” 千雪不再玩笑,认真道: “在你们两人之间,我是旁人,不好置这个喙,只能以事实论——好歹温仔最后还是阻止了我那一剑。说句难听的,江湖上刀剑无眼,唯强者生,讲义讲理的地方还是少的,倘若那时候你真的……死了,不死丹稳稳落在他的手上,哪还有后面这些事?” 谁知那白衣人忽然起身道: “是,你说得对。” 他的目光直冽地看向千雪。 “所以我敬他!所以我赤羽信之介此行,就是要亲自葬他!” 千雪胸中一荡,半晌无话。进屋换衣后,遂道:“动身吧。” “好。向何方?” “向南,到一个……穷山恶水处。” 三十二 甲子正月记事[之十五] 青山上折骨换一诺,青山下春衣戏红尘。 黄昏一阵明晦后,银针纷落,霖雨蒸湿,第一场春水就落下来了。 乌青的石板正欲趁此洗个清凉浴,不巧又被熙来攘往的车马匆匆添上新泥。 这几日城中疫病横行,据传有个神医开出了应对的方子让危急稍有缓和,可进出城的关隘仍旧查得严苛,一更三点将近,城门口仍排着错杂的出城队列。较末的人群本还抱着侥幸,不一会儿又被兵士轰走了。 一架马车停在队伍偏后的位置。车前马上坐着两个人,缟素外裹着玄衣,蓑笠低垂挡着小雨。他们身后的车上盖着一张布,不用细看便知下面停着两口棺。 他们本来很惹眼,但偏偏又没人再投去第二眼——任谁家同时去了两个亲人,都不会是件高兴的事。路人遇了丧更是晦气。 可是拉棺的马上,却有一个人笔直地看着一个地方不撒眼。 ——山下城门口的一个茶摊。 那茶摊里无人,早就打了烊,遮顶的篷布积了薄薄的一潭小雨。 千雪许久才从雨中缓过神来,开口问了身边人一个问题: “你后来……可有再遇到天允山下开酒肆的那一家老小?”千雪挠了挠头,轻声道,“我上山前就是在这里喝茶才碰见了琼枝楼的人。却不想开铺的正是那酒肆旧主,倒也巧了。只是好像他家的小丫头不知去哪了……” 赤羽怔住,面上愈发苍白,只说了三个字。 “她死了。” 非鱼亭一役后,赤羽就即刻孤身探查了亭下通道。 谁知那其中果有剧毒,他自己颇通毒术才勉强抵抗,温皇当时应也不成问题,然而对于丝毫不会武功、又那么倔的孩子来说,估摸已经凶多吉少……可是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走完了暗道——直到尽头荒野上一处孤立的无字坟茔宣告了她命运的结局。 千雪半天没说出话来。赤羽一言未发,下马从路边攫下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插进了茶摊破木柱裂开的纹路里。 老旧的朽木,初绽的野花。 赤羽的指尖一顿,倒不知自己此番无意义的举动要告慰的是谁了。 出城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催迫着赤羽离开。其后的关卡过得比二人先前预想要简单许多,正待守卫要开棺检查,千雪不着痕迹地把剑盟赠的那一袋盘缠一股脑全塞进了兵士袖中,换了个简单清静。 “你就……先送到这里,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千雪道。 “我曾应他送葬之请——” “前方的路不太好走哇。” “既然当时我已默许,现在便无由退缩。”[171] 千雪哎呀一声,心道你上辈子是卞和吗强迫症怎么这么严重,面上却肃然道:“他是我的兄弟,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你暂时周全你自己就行了,尽量莫让西剑流牵扯到最后一役中来。” 赤羽颔首,不再坚持。千雪将剑盟赠予的那匹好马拨给对方后,向南方扬长而去。 留下他天地间孑然一人目送他们离开。 久久长揖。 然,心头一疑。 ---------------- [171]烧酒命注:这是小叔和嫂子就温皇遗产(体)分割的问题于华凤城门外进行磋商的戏码……吗? 千雪孤鸣近几日觉得浑身发痒。 神蛊峰是个邪门的地方。漫山的邪虫毒草虽为温皇饲毒提供了好所在,却不是宜居的好去处,再加上久未有人归来扫洒,这下益发雪上加霜。 千雪懒于整理,唯独就收拾出了一个床榻和煎药的火炉。他此刻正用火炉烧上水,煮着浸血的布条以待晾晒备用。心里头呢,却还对昨晚睡着后被毒虫咬了脚心的事耿耿于怀,琢磨着要不要学学古墓派去找根绳子来。 他一路至今都显得轻松得紧。 ——其实,也不是不紧张。 路上温皇接连几日一直没有呼吸,弄得千雪也是一慌,抽烂了两匹马屁股飞奔到神蛊峰,把好友私藏的那些个药丹连同自己的汤药一股脑全给塞进了这活死人的嘴里。若不是昨晚终于攥出了这人的脉搏,恐怕他现在已经跑去找藏仔一块埋人,再杀向剑盟了。 虽然一早便知他这个好友为寻求抵抗三途蛊的剧毒曾将替命蛊种在身上,成了两命妖精,可后来才发现此蛊虽可抵抗刀剑攻击,却难承受毒素,本还患它就此无用武之地了,现在看来,冥冥中竟未白费辛苦。 不知温仔醒来后当悲当喜? 千雪不再深想,看了看日头,也该是换药的时候了。 “我想吃饭。” 顿了顿。 “还想吃菜。” 刚推门进来的千雪听到这么幽怨低哑的声音差点吓得魂飞体外,背后一阵激灵,道: “你、你、你醒了?!你是下去给阎王爷当了一遭饿死鬼,回来就和我讨饭吃吗?!我要不要再去偷一坛风月无边给你下饭啊!” 榻上之人方坐起,被子从他的肩头掉在膝上。起身后又不自觉地摸了摸颈后钝痛的脊骨,嗟叹道: “在下方经生死之难,好友不看在情分上照拂我,更还出辛辣之言挖苦讽刺,真是在我支离破碎的心上更加剜戕啊。” “少来这套!”千雪嘴上虽骂得欢,脸却禁不住透着与进门前判然不同的喜气,直把腰间的水囊掷了过去,“来,先喝口水,给我讲讲阴曹地府的见闻,我就勉为其难地照顾一下你这个老弱病残。” “我的见闻嘛……”温皇闭目,竟真的回想了一番,“好像看到一抹红色,飘来飘去,像是……邯卢族图腾的颜色那样。” 话音甫落,他站起身来接过千雪抛来的水囊就往手上倒,还极为细致地对着屋中铜镜洗起来脸。这还不够,又执起木梳打理起了长发。 这还不够,他又道: “做饭前,劳好友为我备些热水,以待沐浴。” 千雪轻嗤道:“温妹妹啊你拿我当你仆人是怎地?” “是啊。” 温皇从铜镜中看到了千雪颤抖的嘴角,也当然一并看到了对方玄衣中裹紧的白衣,再参照屋中停的两口棺,不禁打趣道: “好友这般周到,不仅给我备了棺材和绢花,竟连缟素都衣了——温皇在天之灵颇感欣慰,这才从黄泉路上折返回来了。” 千雪笑哼道:“我倒是挺想认你这个人情的,可惜慷此一慨的人不是我啊。” “哦?怎讲?” “你的丧事都是那个赤羽信之介置办的,他好像说答应过你什么事,所以这次营救……也是他的谋划。” 千雪遂将这几日的事和盘而托。 温皇听罢默然无对。 “只是有一点心里总觉着过不去,怪怪,”千雪絮絮接着道,“赤羽让我制出救沈吾崖的药丹给剑盟,这对我来说虽然不难,可是……剑盟那帮贼孙,真让人气不过,要不是你种了替命蛊,还不交代在他们手里了!” 温皇打理好,转身站起来道:“赤羽此举倒是两全之策。一者,制造救我的空隙之后难保他们不会继续追究,而你们却偏偏卖给了他们一桩不容拒绝的人情。况且此次‘月影含沙’的毒发加之李青竹的人马着实叫剑盟大伤元气,他们此时纵是想复仇,也是心余力绌——这样便更无力在巫教一役上掺和。” “还有二者呢?” “这嘛……如此趣味的对手,赤羽有心挑战也说不定。” 千雪瞥了一眼温皇,表示不太懂你们智者的情怀。 温皇漫不经心,对着窗外愣神,忽问道:“赤羽认为我已死了么?” 千雪颔首道:“我没跟他解释,也是想试探一下。” “哦,试探的结果?” 没想到千雪一脸郑重道:“可以信任,是条汉子。” 温皇听到这个评价莫名觉得古怪,强自压抑才忍了笑。 却听千雪继续道: “但我觉得……他似乎相信你没死?可能你也发现了,在你的颈下脊梁上约莫三寸有一处断裂,看起来像逃出时造成的新伤,若真的在一个时辰内弃之不顾,就算是我也难以接骨——但好在这处伤被人及时处理过了。” 温皇笑不出了,只道: “正月将尽,我们准备一番,也该去巫教了。” 哪知千雪闻言脸色忽然一黯,递出了一个盒子。 这下换作温皇一怔。 ——金刚不死丹。 千雪道:“此物是我借鉴了《万毒必解》残册的内容和西剑流的咒术制成的,竞日……孤鸣并不知晓。” “温仔我这次……不能陪你并肩,我要与一人一战。” “如果我战胜,我会去找你。如果我战死——” 话音未落,毫无预兆的、只闻屋中“嗵”的一声闷响,夹杂着骨头错位的脆音轰鸣在温皇的耳畔。 下一刻,他的兄弟至交在他的面前折骨一跪,扬着头,颈上突起的脉偾张着压抑的血。 ——连同他所跪的地面,皆是触目的一片鲜红。 “我要一个机会。” 温皇忽而面色极阴鸷。 只听千雪继续道: “我要竞日孤鸣活着,我要你给他一个犯错的机会!” 温皇冷声问:“看来我,不容拒绝了?” 千雪闭眼道:“你可以。” 温皇单手拎起千雪的衣衽将其掷在榻上,按着他的膝盖将小腿向上一推,只闻接连“咔嚓”两声,错位的筋骨复而对接归位。 千雪咬牙半天,疼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温仔我……今天真是做了开天的创举啊,”他苦笑道,“既恳求你,也威胁你。” “你未曾求于我,也未曾威胁我,”温皇握着手中的药丹,“这是交易,只是不太公平罢了。我若放过竞日,致使他有朝一日反而有命杀你——你这是要我做间接凶手呀。” “别咒我!我不比你,天天走在刀口浪尖罔顾性命,我还是很热爱生活的,又比你年少,绝对要死在你的后面,”见温皇稍有松口之势,千雪便道,“若嫌交易不平等,我可以额外补给你礼物嘛。” “哈,在何处?” “尚在无何有之乡。” “好,我等着,”温皇道,“回去做你能为之事吧,千雪。” “那你呢?” “我也要走了。” “你觉得我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唉,我并非那般勤恳拼命之人,并未说要去汲汲赴死,”温皇道,“只不过想要换一个更加赏心悦目的地方去休养——兴许痊愈的速度要好过在神蛊峰上孤苦一人,不是吗?” “你去找他?要多久后开战?” 温皇仅从两问中择一而答: “一个月,更精确些,二十三日。” “下月月末?”千雪道,“好,在中苗、巫教纷纷屯兵扎寨后,战斗的主角却姗姗来迟,是你的风格。” 千雪欲起身,足一沾地险些坐下去,几番适应终于恢复了步伐,不回头地出了门,却终于还是边走边开口道: “不能给温妹子做饭备热水真是可惜,下个月啊,”屋外仍落着绵绵春雨,千雪披上蓑笠上马,“下个月后一定补上,连同好饭好菜、好酒好友!” 身闲心累曰寂寞。 赤羽暂住在巫教十里外的客栈,突然觉得有点理解温皇曾经的心思。 人与器物也相似,有心之人一旦闲散,便是要在原地盖上厚厚一沓旷古的尘的。 这天已入了夜,他人坐在椅上、身伏在几上寥寥写了几笔便将柔软的墨笔搁下,搭在一旁春芽色的笔觇上。 遥想今日所为,除却清晨乔装到地下驿馆接了趟信、中午按时吃了些饭、夜来写了几笔吩咐以待明日寄回西剑流——之外竟未做任何可称道出的事来,况中午罕见地养了神,不想这下居然又乏了。[172] 如此生活让他挺不自在。 这一回并非因为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空旷生活,而恰恰因为不久前刚刚经历。 既然乏了——他冥思了一下,倦倦地用手弹了弹水丞圆滚滚的肚皮——那就睡下吧。 ------------------ [172]御兵韬注:驿馆本为官府传信特设,而民间书信往来极为不便,富贵者遣人专送,百姓则多是托人捎去,效率不高。这地下的驿馆应为武林传信而设,想来铁兵卫传信往来或可效仿,必对情报往来大有助益。 屋外嘈嘈杂杂,一阵喧闹后恢复了宁静。赤羽也躺了下来。 睡前总有些事让心思紊乱的人手忙。 要小解、要吹烛、要阖门。要慎思明日必行之事,以便在心头拟好清醒的时间。倘若是儒生,恐怕还要加上三省吾身——不知若是像今日的自己这般无所事事,会不会愧得睡不着。 可惜他以上样样皆做了,躺下后竟冷得几欲蜷缩。再看几上镇纸掩好的信竟和自己处境相类,被春风吹得哗啦啦地叫着冷。 原来忘了关窗。 待心中一阵挣扎,赤羽终还是掀了被,揉了揉倦眼打算起身。 却听那几案上的信忽然又安静下来了。 整间屋子都陷入寂静里。 ——那窗上坐着一条龙,挡住了往来的风。 一条蓝白相间的,年少的小龙。 小龙背对而坐。他的肩胛耸起,头微微垂下,露出与黑发相掩映的后颈。他的手里抱着一张琴,指尖若有似无地在弦上悬而不动。 赤羽怔怔地立在原地,欲问自己是否在梦中,可又怕惊扰了眼前似真非真的幻象,不忍出声。 突然,窗上的龙拨了一弦,极重,像是久未相见的一句问候,响在了窗外的夜里,荡在缠绵的雨中。 自外刮起的一阵快然小风将那人蓝色的披风扬起,轻薄的衣角几乎要触在赤羽的脸颊,却偏偏来而未至。那人只一弦之后又熄了琴声,将一只手放在琴木上悠悠地用指尖叩出了不甚规矩的节奏,他指上的力道很柔,不知是抚在了琴额上,还是点在了情人的额上。 这细密温和的鼓点兀自响了许久,弦音似也心有不甘,汲汲掺了一手——它起初还在悄悄附和叩击声,而后仿佛得了理似的,越弹越有底气。 “雨飘渺,倦红尘,还君明珠,秋水浮萍。” 低低的吟唱声忽让赤羽骤然看清,眼前终归清明——原来飘渺红尘之中的羁旅倦客,是人而非龙。 蓝衣人手中本来喑哑的琴声越发朗润,鼓点随之败阵悄然退了场。正当此时,雨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却路见不平,欲为鼓声打抱不平——雨珠作乱泼洒、愈发紧凑,落满窗外人的琴上、弦上、衣上。曲复缓,及近终时,弹琴人的手被弦上使坏的水滴绊倒,末尾的最后一音猝不及防地跑了调子,顽皮地落进了赤羽的耳中。 “唉呀。”蓝衣人似有些埋怨那捣乱的雨,一曲终了,又抬起头看着深深的夜幕。 赤羽像是受到牵引一般,不受控制地跑到了窗前,伸手反倒带了些迟疑,试探似地触在那人裸露的颈上。发觉手下温热的触感真实无比,他忙顺着那人的脊梁轻轻滑了下去,又中途折返回到了颈下三寸处来回摩挲起来。 “谢谢你,让它至今还是笔直的。” 抚琴的人任赤羽摸着自己的脊梁,轻声道。 “我……”赤羽感受着对方那处尚未痊愈、有些微微耸起的骨,忽想,自己曾大胆地吻过他,现在不知缘何,竟被一句简单直白的夸赞褒得耳根发烫,不好意思起来。 也只得顾左右言他地问道: “雨飘渺倦红尘,那你……何必复来红尘中?” 蓝衣人闻言忽然抱琴转身,面对过来。看见眼前的人穿着单薄的衣衫望着自己,遂笑道: “我倦红尘,可红尘偏偏恋我。” “尚有所执,此乃伪飘渺。” “我要如何真飘渺?不复来见你么?”蓝衣人摇头道,“唉,可惜我一介锋镝余生,倦极思息,碰巧寻到你这位良药,怎能不采来自医呢?” 言罢,果见赤羽原本薄红的脸色被这接连的骄矜与挑衅直接给泼回冷霜: “或许你说得对,红尘恋你太深——看来阎王对温皇也不甚待见,又给你踢回了人间。”赤羽言罢才后知后觉地、长长舒了口气,“说罢,你缘何诈死,如何找到我,找我又所为何事?” “赤羽大人……真是分毫没变,”温皇既无奈又怀念地笑了一下,“我们还没到久未相见的程度,何必将话说得如此生分又难听了?” 赤羽不答,温皇看着对方那不容拒绝的眼神又是一叹,妥协道:“好,回答你的问题。其一,我并未诈死,我是真的被阎王踢回来了一次。” “是蛊?” “嗯,替命蛊。” “这蛊……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八条?” “我是不是猫妖,赤羽大人现在捅上来八刀,一试便知。” 赤羽略一沉吟,温皇接着道:“第二个问题非常简单,此处既是在巫教附近,此时又快到了最后一战的时候,温皇怎可能错过附近的情报呢。倒是赤羽大人特意用还珠楼名下的地下驿馆与西剑流往来信件,倒也算信得过我。至于第三个问题嘛……看来也只有向你讨要欠款,才像是个冠冕堂皇的目的了。” “我欠你钱?” “一千零九十五两黄金,军师大人忘记了吗?万济医会月洞门前初见之时,你就烧毁了我苦心培养一年的蛊虫啊。” “呵,如今想来,那非是初见,”赤羽道,“非鱼亭一役时,我曾听你自言精通音律,看来果然所言非虚。方才阁下最末尾的一音,不拘于律法、不缚于常俗,诙谐可人,实乃点睛一拨——未曾想温皇如此风雅人物,竟还执着于粪土黄金吗?” “赤羽大人太高看我了,就算我看破名利财权,”温皇仍坐在窗上,垂下身子近乎贴面凑在了赤羽跟前,轻声道,“却还未参透红尘色相……” 赤羽听着对方蛊惑的声音,心中一慌。那人望着他继续道: “温皇正苦于无处落脚,不知赤羽大人能否赏面收留,顺便把我的困惑一并秉烛共参呢?” 赤羽忙将折扇抵在对方的额上,啧道:“自荐枕席也无用,我今日无处招待。” “这点无需担忧,我已备好了床榻,”见赤羽将信将疑,温皇摇了摇头道,“你若不信,就将门打开看看。” 赤羽也是好奇,从其言回身开了门,门外立着一庞然大物,恐怕正是方才扰动自己门口喧闹的罪魁祸首。 是棺材。 自己亲自为他选的那一口。 “你竟还留着——这礼物,喜欢么?” “你送的。喜欢。” 正打房前经过的三三两两还未睡下的客人多带着满面同情地看着赤羽,还以为他这是惹上了什么人来寻晦气。赤羽见状忙将棺材抱回了屋中,砰地将门一关。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正当温皇随口想要打断这场寂静的时候,赤羽低了头,手抚在棺材上沉声先开了口: “我认识了一个特别特别的人。” 温皇笑。 “杀、不杀,救、不救,我曾先后有这四种念头,却都用来针对了这一个人。你说人会不会因为多欣赏别人一些,就少欣赏自己一点呢?” 他一叹,继续道: “赤羽行事一向求果决,可这一路上,我却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何其犹豫、矛盾之人。你曾说遇见我之后,突然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不怎么样的人,而我现在亦然,常常生出自厌的情绪。甚至到了如今,我仍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看到你活着一天都是我的如芒在背……” 温皇的手背上忽然落了一滴雨,他随之抬头看着屋顶。才发现连日的雨竟敲开了屋顶的瓦,垂挂在了梁上,晶晶莹莹。 蓝衣人突然从窗上跳下,抛下琴信步向赤羽走去,他携来一肩温柔柔的雨,一袖清清凉的风,伸出手,若有似无地将赤羽揽在了怀里。 这个拥抱舒服极了,赤羽不但不想拒绝,甚至带了几分困倦,不由自主地倚靠过去。 “唉,你就这么希望我死?” 梁上春雨忽降一滴,笔直地打在了赤羽的眼皮上,顺着眼角向下滚落。 温皇笑道:“看,苍天都在催你哭,叫你不要再铁石心肠下去了。” 对啊,他还活着……还活着。 纵是如芒在背,为什么却觉得还有一些欢喜,掖在心中极深的地方。 赤羽像是刚刚接受这个事实,突然牢牢地伸手捆在了对方的背上回抱,待将这份汹涌的情绪全用一个主动的吻来抵消后,赤羽平复心绪坦言道: “我不希望你死,你来了,你还在,我很开心。”顿了顿,“只不过,我若是铁石,你的心也并不见得多慈软。” “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恐怕我的手会硌坏。” “在军师大人的手硌坏之前,先牺牲的是我的背。” 温皇笑叹。 赤羽闻言才发觉自己的力道竟一直未放松,尴尬得立即将手移开。谁知却被温皇及时捉回了手腕,又将他拽了回来。赤羽被那人迅速压迫而来的气息摄得前所未有的紧张,而这紧张之中,又隐隐期待着什么变数。 “……温皇?” 赤羽只见面前极近的地方,一双眼睛正凝着他,开口前所未有的直白。 “除却和你说话、喝茶、对弈、比剑,吻你、抱你之外,温皇还有别样的所求——我对你并不单纯。” 窗外春风徐徐入。 “好啊,”哪知听者似乎毫无意外道,“那我就允你复杂。” 温皇突然像不认得面前的人一般上下打量着他笑意中的真假,却听赤羽轻嗤一声,傲然道: “巫教之战,我与你同去,但在此之前,我想邀你同去一个地方,”他的眼睛亮亮的,透着几分情意,“——若是地狱的话,你会陪我再去一次吗?” 如此盛情邀请,温皇实际上……是有点怨怼的,想象之中本当是含羞带怯的婉约场面,现在偏偏被对方带出了几分果决与豪情来。 又……又不是去英勇就义。 可是细细看去,便可见那人悬在寝衣带子上的手弱不可查地颤抖着,指尖踟蹰许久才缓缓解开。 随着肩上的衣滑落,露出了青年精健的上身。腹上剐出的刀痕还未好得利索,轻则结痂,重则露着粉色的新肉。 窸窣一声清响后,单薄的锈色寝衣已完全滑落在地面。 他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完全曝露自己的身体,他仰起头,面上滚烫,赤裸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而对方狭长的眼忽如深渊,卷着未知的风云。他缓缓地走来猛然拦腰将赤羽提起,扯下了尤在脚踝上裹着的寝衣。赤羽随着他连步撤退,只闻身后一阵响动,下一步竟直接踩进了敞开的棺中,温皇忽然轻轻一搡,那宽敞的棺材直接躺下,两个人枕在厚厚的布帛上,交叠在了一处。 赤羽的胸膛一边剧烈地起伏着一边觉得好笑,鱼水之乐行于棺椁中,这下倒也算是真的下了一遭地狱了。 温皇见状支起胳膊肘着头,轻声问:“想到了什么趣事?” 赤羽扬眉道:“无,只是事态紧急,不如我们同时推测下巫教一役的战局?” 温皇面上一委顿,望着身下之人,又很快勾起嘴角。 “好,那么我们从地形说起吧,”温皇俯下身,指尖点在赤羽的下巴上,“中原处北,从缩短补给线的考虑上来讲,不易奇袭,适合屯兵于巫教五座山外的高山上观望局势,以俟时机。” 言罢向下一滑,点了点喉咙上凸起的结,又向下敲了敲两边的锁骨。 “这是罗碧将军扎寨之处,寨西是一片平旷,寨东是避毒林,”那双手猝不及防地神速抵达了赤羽的胸膛,“如此,就到了拱卫巫教的那两座山了……” 在向下,是那狰狞醒目的二十四道刀疤。 “这里,”温皇点在赤羽的肚脐上,“满目疮痍的巫教腹地中心——还记得么——是祭坛上那棵亘古巨树,从我出生起,或者说,很久很久以前起,它就生在那里,如同一个源头,孕育了巫教的土地城池。” “嗯……” 温皇忽然低下头吻在了赤羽的脐上,眼色深深,像是在看故土,又像是在看人,几分怀念、几分恍惚。 却不想指尖刚好剐蹭在还未长好的新肉上,搅得赤羽嘶得一声又疼又痒。 “而巫教南面的背以三山为倚——”温皇的双手顺着赤羽脐下两旁耸起的髋骨摸索,即将再次滚落而下之时,却被赤羽一掌猝不及防地掀翻。 被当做活地图的人冷笑一声道:“好了,地形我已经知悉,下面我来决定进攻的策略。” 赤羽执扇直接将身下人的蓝衣层层挑开,却见那人腹上一道横贯笔直的剑痕直接跳了出来。 “这是——古岳派的那一记……剑咏波澜?” 那人不置可否。 赤羽忽想起一事。 “我记得天允山树林后的伏击一战,你曾临场创出一技不完整的剑招。” 温皇颔首道:“半式轮回。” “前几日我观狼主一技贯地狼突与轮回有相似之处,琢磨一番忽然觉得,”赤羽笑道,“我或许可以替你补全这招轮回。” “那么天下第一剑,便是你赤羽信之介。” 赤羽哈了一声,道:“温皇,你现在已经不在顶峰之上,你、陨落了。” “峰顶高寒,岂不孤寂?如今既遇到同行,与他并立在距离顶峰一步之遥的地方,也好。” 赤羽一怔。 温皇眼中一动,兔起鹘落间已然双手扣住了赤羽的双肩,向下翻坐。 局势陡转,温皇又将人摁回棺中。 “赤羽大人的策略酝酿了这么半天也不说,我有点等不及——不知是否和我的策略一样?” “休歇一月,”不待赤羽回答,温皇促狭一笑,眸子危险一眯,“直捣赤凤。” 几案上的信又颤抖地叫了起来。 开敞的窗子还是未关,琴就那样被随意地抛在那里。 屋中的枕榻上已无人,却停着一口吱呀方闭合的长棺。那棺木淋了数日的雨被泡得发潮,此时竟生出了点点细嫩的芽,一并在春风里颤巍着。 而窗外顽皮的雨越下越大,泼洒,太肆意。 三十三 甲子仲春记事[之一] 明抛去、何故之心系,暗擘画、是谁之力欤? 倦瞥天涯无数路,皆是迷障。 若别无选择只有一途,或曰执着,笔直走到黑;若面前有许多路,或曰选择,权衡取其一。盖许多人希望自己是后者,因为拥有自由去择路。 于是追求自由的故事都是这样讲的:某人一朝觉悟,于是他经历万险杀出重围挣脱牢笼,付出血的代价,最终得以为自己而活。 可月牙泪的故事有点不一样。 因为太熟悉西剑流的轮值作息、四周环境,他的夜逃轻易成功。一路疾行后,月牙泪终于停于一片树林之前。他看着远处的幽深草木,自问:往何方?不知。 只知从此往来一人,没有强加的责任、没有兄弟的牵绊,他可以踏向任何方向,去获得天地间寥廓的自由。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一点复得返自然的轻松,反倒开始希望赤羽改了主意正在这密林中埋伏只待将自己擒回责罚,甚至祭司及时发现命人追杀,怎样都好。却偏偏万籁岑寂,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由原来是这么让人难过、迷茫的事么?西剑流地牢中的气息恐怕也没此刻这般稀薄吧? ——其实他若肯再耽搁一时逃出,此刻恐怕也不必独挨这困境了。 在西剑流据点外巡夜的神田京一忽接到封急信。薄薄的一张纸上书短短的几行字,其分量却足够让所有安然歇下的人纷纷执灯起身。纵然点兵之时发生意外,白虎天王不知所踪。祭司却无暇他顾,暂时放置月牙泪逃离之事,即命邪马台笑领兵东行。 你若欲问西剑流失去了一员重要战力,怎么还能如此从容? 且看夜将尽,风将小信吹拂进炭盆,隐约看去—— 原来那一纸计策上根本没有了月牙泪的名字。 而出此计策之人尚盘腿坐在树屋的矮榻上浅眠。他的眉本来紧张地皱着,许久终于松开,支在木案上托腮的手随之猛然一沉,直将小桌上兽皮剖画的行军图肘到了榻上被褥间。 他方从梦中醒来。 这梦里没有详实的故事,只有一座山、一个执意上山的自己、一分隐隐期待的心情。 在通往山顶的路上,人欲杀我我杀之,人欲拦我我除之,人强于我我逐之。我行如大刀阔斧启山林,心情思绪皆付生杀。不过我不为身后万载名,只图生前快然事,对并不存在的所谓顶峰素来并无寄望。 却只是不甘行于人后,非常不甘。 这样的人注定孤独对吧,因为已难有人行于其人身前,他目之所及皆是无人有力涉足的荒山,他倒也合该目中无人了。 可没什么,就期待有什么。 我期待有人入目。 这期待一旦落空得太久,就会寂寞。寂寞的心情柔软得如同小浪蚀长岸,细沙卷飓风,细微而亘古,将人折耗出风骨,也折耗成中空竹。 幸而有一日天降甘霖,润泽竹心,终于在某个岔口,我遇到了同行者,比肩而行,既超不过他的脚步,也不准备落下。 可不知在这条歧路短暂相遇之人,又将在哪条歧路分道? 这梦中的我,似乎是任飘渺。 与神蛊温皇最后磋商更换身份各谋其是——此意识竟连梦境都没放过,坐在榻上的人醒来笑叹,自己是否太称职了些? 待理好褥榻,以隔夜冷茶漱罢口,屋中之人打算不再思考任飘渺的问题。可头一偏对上昏黄的铜镜,难免又觑见那副凌厉的模样。如此既摆脱不得魔障,他索性一笑了之,也就多做了几个从未在对方面上看到过的表情。 观镜中人目若秋水沉浮,半分慵懒半分沉敛,一头银瀑依照自己的习惯改为高高束起,整齐地倾泻在背上。它们本来是柔软的,可当屋门轻叩,有人推门将第一绺晨光掺和进他的发间时,那银灰忽而有了棱角,刹那间透出剑的光泽。 紫衣的贞族族长获得应允先进入屋内,瞬间即被那道银亮摄得心中一震,怔忡之间有人轻推才赶紧挪开身子,在其身后,黄、绿、红、白的四位族长皆覆青铜面具、着鲜衣鱼贯而入。 洛弋族的慕龙城率先说道:“恩人这么早便醒了,可是一宿没睡好?我们早就说近来夜间风凉,神殿更加舒适,不如——” “无妨,战策已经拟好。” 却见慕龙城许是不惯早起打了个呵欠,白雾从青铜面具两面的叶型镂空处喷出,任飘渺直视着他略作吩咐道:“战役就在今晚,容不得半分懈怠。洛弋族族长,你即刻率少数族民再去检查一遍五座神殿内的机括和甬道,保证三途蛊爆发之后忌族族民可尽可能多地撤离祭台。” “……是。” “忌族族长即刻率部众看顾好冽夫人。神蛊温皇与我约战于天黑之时祭台之上,你们全族当列阵神殿之前,假作提防其逃脱之状。待将他引至祭台之上,再伺机引爆三途蛊,莫让他看出端倪。” “是!”言罢其人已离开。 忌族承担了直接引爆三途蛊的责任,就会有必然的牺牲。屋中剩下的三名族长见他离开得决然,露出的眼睛里都埋了些悲悯之色。这种伤敌一名,自损八百的做法,恐怕古往今来也唯有一例。 因为世上只有一个神蛊温皇。 “寻风族、贞族、邯卢族族长随我向东而行,掠阵以待。” 三人皆诺。 唯独最年少的邯卢族族长应下后又踯躅半晌,多了句嘴:“掠阵?就是袖手旁观?” “是。” “恩人不亲会神蛊温皇,而只以忌、洛弋两一族的力量对抗他?” “我的剑只能败他,不能杀他。”任飘渺颔首道,“杀他者,唯有三途蛊。” “这不可能,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危险!更何况忌族已下去准备,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孤军奋战。” 任飘渺冷然道:“他没必要知道。” 少年还要开口反驳,贞族族长连忙兑了兑,示意他注意言辞。再观任飘渺,所幸尚神色如常。 “对付温皇的本就不是忌族或者洛弋族,而是三途蛊。剧毒之争,参战者本就是越少越好,”这几日巫教上下戒备森严连每个人的脸上都不例外,任飘渺念及温皇出自邯卢族,忽生一念,对着邯卢族族长道,“你把面具摘下来,我看看。” 邯卢族族长略一迟疑,最终还是依其言。 银发人眼中一动。 ——这个红衣少年竟真与那人有着同样的乌发、飞眉、长眼、薄唇。 “你是神蛊温皇的兄弟?” “不是!”瞬间的矢口否认后又不得不承认道,“是。” ——却毕竟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少年暗自攥紧拳头又解释道:“巫教族长一职为各大家族世袭,他是长子,我为次子,他素来冷心冷情,只醉心蛊术,我们极少见面根本无甚亲情可言……更何况他弑父悖伦,如此蛇蝎心肠又怎堪为我的兄长?” 银发人看着那张脸上紧张的神情,又探问道:“可他放过了你,让你成为邯卢族族长,这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呢?” 红衣少年愤然道:“你怀疑我?” 银发人玩心不复,摇头不言,挥手示意对方将面具戴上。 他虽与温皇一同来过巫教,之后渐渐拼凑出了他的过去,却从未料想过这人在世间竟还有兄弟血亲。半是因为他不像有所牵绊之人,半也是自己私心希望他孤独无牵挂。 此次自己换了身份故地重游,再思及去年秋夕那夜任飘渺的心情,着实颇堪琢磨。不知他那时会不会讽刺地想,自己也遵了一回常理,在月圆之日与血亲遥相团圆——或许他也根本不在意这些罢。 谁知道呢。 “掠阵并非袖手,我们有更艰巨的任务,”任飘渺敛了发散的神,终于正色道,“且看行军图上三山之外、旷野上的苗军营寨,他们只待巫教乱起,就会立即大军压境,届时巫教恐难逃离沦为苗疆治下部族的命运。” 贞族组长道:“可是我们有三途蛊,今夜刮的是西风,他们将军营驻扎在巫教以西,势必会遭毒气波及,我们岂不是可以不战而胜?” “可惜这位苗军将领不会乖乖地坐以待毙,他还身负将中原群侠诱入境内一举除之的责任,到时承受毒气的难保不是毫不知情的中原人。我们不可等他们察觉出三途蛊的爆发,解决完中原之战后再调转马头对付我们。” 银发人忽然觉得自己耐心太好,竟不自觉地将眼前诸位当作自己的下属了,根本不似任飘渺往日脾性,遂一敛眉,直接吩咐道: “你们三族跟随我由后山出,沿巫教外自东向西迂回行进以避开毒气,途中与通道口撤离的洛弋、忌两族会师后,即刻匿于山路两侧,备巨石伏击赶来的苗兵。” 寻风族族长虽赞同,却又敏锐地再次确认一遍: “三途蛊之事目前只有我们知晓,对吧?” 银发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道,简直人尽皆知了。 温皇带我看到一切之后,北竞王从我这里得知,之后北竞王说给苗王,苗王再说给他的部下——可此间过程实在太过迂回,也委实难以透露。他本心不愿相欺,又实难如温皇那般迅速给出一个真实却迂回的答案。 他这一缄默,面上紧蹙的眉头直叫三位族长以为他不悦。 “这……老夫绝无怀疑恩人之意,只是万事多个小心,”寻风族族长道歉连连,末了一问,“敢问恩人可知此次苗军将领是为何人?” “你们鲜少走出谷地,对外界所知甚少,但他的名字你们肯定听过。”[173][174][175][176] 银发人起身步出屋外,放眼平野,没有城垛上的旌旗烈烈,没有女墙下的月影婆娑,天色已经大亮,烈土之上天照旧蓝,水照旧流,春来草木茂盛,肆意生长,它们静悄悄的,绝不知道这里将有一场最无情的战争即将上演。 身后的族长思忖半晌,终于支吾开口问道:“恩人说的难道是——” 前面的人抚了抚腰间白雪错银的三尺锋,弹剑道: “正是西苗战神藏镜人。” ---------------- [173]太虚神鳞注:吾此前已论及巫教有固步自封之征,如今其劣势尽展,布计竟假敌人之手而不自知,消息闭塞,自取灭亡。其与海境所不同者,除却规模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其决策不由一人独断,而由各族世袭的族长相商得出。这看似公平,却存在几个值得深思的疑点。其一,温皇幼时所在的邯卢族略有上升之势,即立刻遭忌族忌惮压制,可见五族之间的发展并非自由公平。现在的短暂的团结只因为五族目前有共同的利益目标,部族间的倾轧歧视才稍有减淡。其二,歧视减淡不代表不存在。忌族与邯卢族相斗,邯卢族丧失名誉,式微之余,还需投入全力研制三途蛊;忌族丧失势力,不仅改图腾的蓝色为白,更要充当引爆三途蛊任务,作为与温皇同归于尽的牺牲品。若以人为喻,这样的民族颇乎一介足不出户的井底人,自己为自己寻苦恼。若打开门户,坦面外界清风浊风,于乱中求稳,那么内部相倾轧的矛盾、人才的更新是否也会有所改善?正例吾不知,巫教即为一反例。不知钜子当何如? [174]神弈子注:你以人为喻,欲说明无论一人还是一国若无对外界局势的把握与远瞩,则将于内自缚于血统矛盾,于外不谙世事受牵制。这是浅显正确的道理,不以喻例人尽皆知。但正如你所言,巫教无论是否有外患,族间矛盾不过是大或小的区别,无法尽然规避。你以一教一界喻一人,那我以天下喻一人,五脏六腑是当各司其职,各安其位,还是争先恐后将门户洞开,追逐争锋,造成脏腑失衡,终以强盛始而以衰亡终?因不甘、扩张、自保、内忧而走上台面,此疑心、图强之心即为谋略之始。若关上门只作人心斗,打开门即为血肉争,又当如何?君虽求安,亦不愧开乱之始者也。 [175]百代风骚注:吾与神弈子也。神鳞何必盗天下之墨学运用于狭隘之一国呀。另外,钜子不愧是随身有医者相伴之人,比喻之间竟然如此有医者风范,真真成了治天下的大夫呵,可喜可贺。 [176]御兵韬注:吾与太虚神鳞也,君所求之正例,未来的墨之一国也。 ------------- 三十四 甲子仲春记事[之二] 吾生、逆我者尽诛之,吾亡、悖我者血葬之。 罗碧自还珠楼复归军营已有半月余,王上对其态度一直未明。 临时接替他掌握兵权的将领见状不甘让出领导权,屡屡阻挠战策,甚至开始私培势力。他与赫蒙少使一直忍而未发。幸而今早一纸秘密王令来得及时。 罗碧复其位,作为主帅策领此次战役。 接令后,他当机立断,速命人召集众将共商阵法,以俟其入瓮。是时他与赫蒙少使配合将此忤逆将领及其所培党羽当众斩杀。 人既除,头颅悬于辕门外,罗碧登高鼓舞,由是军心大振,万众归心。 “观罗碧将军英姿挺拔,气势巍峨,俨然一副势在必得之态。不若摘下面罩,相互坦诚,也叫我顺便相相面,如何呢?” 而此时他方撩开帐帘打算略作修整,谁知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调侃。 “神蛊温皇?” 罗碧对这类话熟悉得很,千雪那年第一次将这人领到自己面前,对方的第一句也大类如此。这份不算太愉快的初印象顽固地留在脑海里,以致在之后的岁月里,自己见识过这人以修罗面杀人、也以华佗手救人后,心里仍觉得他既不是恐怖的杀手更非善良医者,倒更似讨打的神棍。 “本座的军帐什么时候成了你这算卦的随意休憩的地方了?” “不是吗?”温皇也不惧他中气太足而略显凶恶的口气,自顾自将灯芯点上,长唉一声,“千雪能来此喝酒,我按理也能来小憩才是。好友名号既曰藏镜,那么藏镜之余,不妨也将这份差别对待也顺便藏好才是,不然表现出来我也会伤心嘛,况且,”他以扇掩面,揖手神秘笑道,“草民此来自是有一二情报,将军不打算听听看么?” 恁多废话。 “瘟皇,千雪为你取的别号一直很贴切,”罗碧眼一翻,道,“说罢,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这么快就切入正题岂不无趣?” “到了这个时候你尚有心情弯弯绕绕?”罗碧转念一想,温皇可不就是如此,“也是,你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巫教固步自封,但民风淳朴无甚算计——你是特例——王上虽有开疆拓土的征服之心,却又碍于它实在不过鸡肋,处在万里边城之外,易攻难守。千雪说你点子多,你们两个一起,不把巫教折腾得团团转才奇怪。” 温皇摇头道:“这次千雪可不陪我胡闹。” “他有旁的事?” 温皇不置可否,却道:“苗疆此次看似有外忧,实则也有内患,而这外忧究其根本也是内患所引来。言尽于此,你问我的问题,也当了然于心了。” 罗碧一忖,思及今早他接到的秘密王令上除却复职之外,还有回军支援王上讨贼的任务,不知……到时千雪如何自处? “战场上多个小心便是,我不要紧。倒是你,准备一个人对付巫教吗?” “已有一人助我擘画,好友不必担心。只不过此次好友的战功可能要被我抢去了。” “巫教,你要杀尽,”罗碧并不惊讶,笃定道,“王从知晓三途蛊一事之后,就明白巫教之地已要不得,讨伐巫教多半只是个名头。无事,你且放手做。” 温皇挑眉问道:“王知晓三途蛊?” “是啊,西剑流此前进驻王宫,也随行参与了冬猎一事,应当是他们收集到情报上禀的吧。怎么,你还不知道,还珠楼的情报网失灵了?”罗碧一顿,忽想起还珠楼的情报网目前尽握在酆都月手里,摇首道,“对了,与你擘画那人可靠吗?” 温皇笑了一下,点了下头。又似不愿再多讲此事。 “时间不多耽搁,我此来是要告知你两件事。这第一件嘛……”他盘腿搓了搓手,“半年前千雪同我说他羡慕你的家室,将军此役之后不打算向王上提议为千雪王爷觅得佳偶吗?” 罗碧哼了一声,对这两个屡屡破坏他规矩的人真不知当气当笑了。 “我希望下一件事我听罢后会愿意赏你一坛烧刀子,而不是一掌飞爆怒潮。” “好友说笑了,第二件事,”温皇道,“天黑的一刹那,就是三途蛊的爆发时间。” “竟劳你亲自告知,不容易。” 温皇笑道:“我也是一时念起,不知这一坛烧刀子好友是赏还是不赏?” 罗碧将酒坛举起,又抛下砸碎,摇头道:“不赏。” 温皇眉一扬,道:“我满怀诚意而来,难道还要吃你一掌?” 罗碧面罩下露出的眼睛毫无方才的调侃之色,他只一掌拍落在温皇的肩上。 “现在不赏,你今夜给我好好清醒着。” 温皇可惜满屋酒香。 “当真浪费。” “我说过的话别浪费就是了。等你回来,叫上千雪和他的家室,这坛酒我们一起喝,你不得独饮,”罗碧说罢竟真的将面罩暂时摘下,问道,“现在,先生看我的面相如何?” “广颡隆准,眉眼飒然,自有睥睨之气,当是苗疆的常胜将,世间的伟丈夫。” 二人笑罢,忽又无言仅剩喟然,饶是温皇亦良久未再开口。 最终也未犹豫,起身一人向东往巫教而去。 且抛去眼下剑拔弩张的局势,来到一处相对清闲之所暂歇。 黄昏之时,一个小姑娘坐巫教后山的断崖旁,赤裸的脚踝搁在山谷间左右摇荡着。 她过早地穿上了薄衫长裙,那裙子很漂亮,腰上有简单的褶皱,是昨晚娘用铜熨斗刚烫制的新花样。母亲临被族长带走前直说过不叫穿,太冷了。可她不听,还是穿出来了。 她也过早地哼起哄人入梦的眠调,是幼时娘常哼的一首,后来她年岁渐长,心中有了隐秘的羞耻,也就不让母亲再唱了。如今数年未曾温习,再开口也逐句记得。 女孩手上哄着一只折了腿、奄奄一息的蝴蝶,眼睛却根本漫不经心,对着远处的中心祭坛发着楞。模糊之中,她瞥见有的族民正忙于检查神殿,将不妥处修缮缯好。有的用短竿在祭台四周勘探地面。更多的则是五座神殿门口列阵以待的兵士,他们安逸数载,也与忌族高层那场惨案牵涉不深,队列站得颇为随性。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眉眼间却几无触动。 只是当女孩本以为自己已立于最高处,将一切看得最清晰时,忽觉身后有一道俯视的目光。那道目光肆无忌惮,笔直地望过来—— 她回头看,身后一名蓝衫客缓缓行至自己旁边,双腿也学她搭到崖下来回闲闲地晃着,他与自己的目光相似,或者更为淡漠。 他也凝着中心古老的祭坛。 “你是神蛊温皇。”女孩果断判定道。她面上不为所动,却下意识地护住了手中的蝴蝶。 蓝衫客未看她,只哈了一声——自己最近似乎遇见不少人,怎么他们都喜不遵常法,上来净说些逾矩的话呢。 “理由。” “我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记事以来虽偶有听闻一个蓝衣人的故事,却从未见过身着蓝衣的人,”女孩直视着温皇,“可我见过另外一个人的脸。” “哦?” “邯卢族族长。” 温皇终于收回视线看向她,那眼睛里有薄薄的怀念,深深的玩味。 “他和我很像么?” 女孩也将面前的人仔细地打量一番,道:“不像。他是地上的羊,你是天边的鹰。” 温皇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谁知女孩还有后文。 “羊还有些人情味,可鹰一点也没有。” 温皇一怔,这种倔傲口气忽然让他想起了前不久方埋葬的人。 他看着女孩手中的蝴蝶,良久才理了理袖子,将左手抬起,对方掌心那只折断腿的蝴蝶立马挣脱,奋力向温皇的方向飞去。待到蝴蝶柔柔地降落在手上,他暗运掌气,指尖顿时弥散出点点蓝光,那蝶就温驯地枕于其上不愿离开。 女孩就盯着他指尖上的微芒看,刮来的山风扫在齐整的刘海上,冷透了,她抬头看,昏黄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变作了深深的蓝色。 山下的芸芸众生似有个把人瞧见了这边境况,渐渐开始沸腾。 “今晚你若坚持眼睁睁地站在这里看,会死。” 如果一把避不开的剑向你刺来,你也会眼睁睁地看着它的。 女孩这么想着却不知道怎么表达,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只能无端坚持:“除了留在这里看着他们,我没有别的能做的。我不会走。” 这时温皇指尖上的蝴蝶忽而透出磷火似的微芒,潇洒地向前飞了去。 女孩涣散的目光从远去的蝶翼上移开,惊异的眼神瞬间投向温皇,温柔的风吹着不羁的发,他笑问: “救一只必死的蝴蝶,算本事吗?” 他救了它,他肯救一只蝴蝶! 女孩还来不及细细思量对方这句话中透出的几分耳熟,她只觉得自己在死水中真是漂流得太久了,从记事起,母亲必将为全族牺牲的阴影就淹没了她。她明白求助无望,早就放弃挣扎,可是此刻似乎终于看到浮木迎面漂泊而来,面上素来淡漠的神情自然也瞬间化作乌有。她突然很想试着向面前这个人提出荒谬的请求,求他救救阵中备战的大哥,救救祭台上的母亲,还有那些即将无辜丧生的族民,哪怕是求他离开,一切不要发生也好—— “任飘渺不会与你一战,忌族这次……一切都会凶险万分,我拜托你,拜托你放弃这场战争好吗?” 然而这句恳求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因为她还未开口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温皇低头觑了她一眼,刚温和的眸子忽然冷得像两把霜刃。她几乎害怕看他,却非要瞪着他。 紧接着,蓝衫客那双刚刚救过一只蝶的手方向忽改,继而狠狠地攥住了她的肩膀,女孩呼吸一滞,脑海随之一片空白,只觉身体猛然前倾,脚下已跟着踩进了半空。 直至耳畔狂风作响,她才意识到那个人竟然扯着她的肩膀一同跃下山崖,几番借力后顺势向中心祭台俯冲而去。急速下坠的感觉让她浑身发抖,一时喉咙里扯不出半点声音,可山下已有人替她尖叫惊呼了。[177][178][179] ---------------- [177]公子开钱注:无极剑剑无极天才剑者在哪里?这时候反倒不为蝶蝶留点笔墨嘛? [178]Dark knight noted:难道你没discover this page had been crumpled by someone already,Xiao Ming? [179]东荒犁灵注:天才说其正忙于为泰山准备寿礼,吾借来观视,发现似乎是一本关于步法的秘籍,名为《落崖防摔三十六步》。吾读罢以为其火候不够,故助其增长经验。现剑无极独创之落崖步法颇得其剑法之妙,无常无定、无形无相以致无招无式,诸君或可往习之。 “你们向上看!刚才那帮人说的没错,那蓝色的人影——神蛊温皇!” “不对啊!任飘渺呢?恩人在哪里?” “支援的其他三族呢?!” 忌族族长迅速反应,登高号令:“众人安静听着!洛弋族迅速撤进通道,忌族已经做好准备,即将释放三途蛊!” 面对突发的一切,饶是族长再冷静,一切也都已经来不及了。 就要坠落至祭台的女孩只觉得身后冰冷的指尖比耳畔呼啸的风更凉,温皇以掌为刃自女孩的后腰毫不犹豫地刺入,穿腹而处。与此同时,紫色的毒气惊涛一般拍向脚下的祭台,忌族族长见状立即掌毙冽夫人,试图承接温皇突然的发难。 众人只见温皇身在毒雾之中又能自如,还道他用的是普通蛊毒,可祭台上之人触之者即死——谁都未料到他使用的却是更为残毒的三途蛊,一时间忌族族长不仅未能阻止那自天而降的疯子,反叫两股剧毒相融,借着风势如出闸的虎狼般瞬间向祭台四方扑杀而去。 幸而忌族族长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了,引爆三途蛊的刹那他已化作白骨。 万籁霎时皆岑寂。 短暂的死寂后即是恐惧的悲嚎。 当然,能哀嚎的人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能发出声音。 叠加的毒气蔓延得比预料之中更为迅速,浑浊的紫气已经笼罩整个祭台,眼看着就要沿着甬道逼近神殿,驻守在其上的忌族族民退潮般拼命向后方神殿的通道口后撤,毒气几乎与他们的步伐同时迎面袭来—— “妈的不管了,不管了!” 才将自己的族民安顿好的洛弋族族长见状,只犹豫了片刻便单手按下了机括,关上了通道口的总闸门,五座神殿的石门同时坠下发出一声震天的轰鸣。 就在这轰鸣的一刻间,为对付神蛊温皇而凝成的全族一心走到了尽头、土崩瓦解。 毒气分明距离石门还有一段距离。 来不及进入的千余名忌族族民还不及破口大骂,有的已被石门砸成血肉污泥又消散于毒气;有的发肤直接化在空气中,融入土壤里。 他们的骨血由这片土地孕育,现在又以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完整地交还了回去。 边缘的第一阵三途蛊刮过后尚有人侥生,族人呻吟着以焦肉断膝勉强向前滚爬,捶着根本不可能再打开的神殿石门。待到温皇的第二阵三途蛊过境,耳畔就只剩下了西去的风声。 这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而巫教,也许是天下间最干净的屠宰场。 温皇独自一人蹲坐在祭台之上,面前没有血肉,没有刀光,只有洁白的骨头落满面前古老而巨大的祭台。可他好像没什么心思看,眼睛只怔愣地去寻中央那颗参天大树。 枝叶已无,枯木焦黑。上有毒风泼墨似地一笔向西勾去,将远处的青山也蚀成了黑色。 什么都没有了。 祭台上颓坐的人在发抖。 他当然不是疼的,也不是累的。 准备了十七年的一场游戏于顷刻间盛大爆发,又复归于沉寂。他没有得偿所愿的快乐,更无毁灭之后的悲伤。甚至方才在断崖上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也像是被丢入大海中的烈火,瞬间熄灭,唯余一腔空无。 他试图在这空无的深渊中着陆,可是四野都空荡荡的,天下之皿几乎无处安放这个无善无恶的、贪玩的、孤独的灵魂。 有的人用两行清泪表达这种剥离,有的人用沉吟长啸排遣这种寂寥。 他在笑。 山风习习来,很凉。不是狂风大作的凉,是从袖口裤管悄悄钻进骨里的凉。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数月前千雪曾问他一个问题。 “如果最后的结果根本不是你想看到的,又要怎么办?” 他那时怎么想的。 “可我不允许自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你问他后悔么? 确实,这场游戏他等待了太久,又结束得太快。 快到他还什么也没想。 突然有一道孱弱的触感在他的面上轻轻拂过,他无尽的坠落忽然停止,止于别人的指尖之上。 温皇顺着指尖低下头,看到了一只奋力伸上来的手。这只手没有恶意,却又五个稚气的小窝,它并未试图求救,只是徒劳地想要止住他嘴角汨汨不绝的血。 看着面前血泊之中双眼涣散、抬手试图宽慰他的人,温皇才意识到死寂之中竟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一怔,很多事忽回溯至脑海。 与赤羽的合谋,与宫本总司的剑决。与锻神锋未竟的赌约。 苗疆内忧外患的一战,罗碧如何应对?千雪又要如何入局? 面前的这里不是终点。 温皇闭目思忖,此时忌族已作为牺牲品尽灭,洛弋族为诱饵已由甬道脱逃。开始的计划本该是他以三途蛊对付全族,任飘渺在甬道外以剑九对付逃脱的族民。 ——那么赤羽是怎么想的,准备一人对付四族? 温皇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又将眼睛睁开。他似乎回避了一件事,面前同样是夜色,同样是旷野,同样是身中剧毒,同样是一言不发,在冗长的密道里毒发身亡死在他面前的朱朱。 现在祭台之上的女孩,会是同样的命运么?[180][181][182] 温皇瞥了眼她的神色,隐隐有所预感。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女孩听了他的话,手上忽然一顿,眨了眨眼睛几分茫然。她的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没有漠然,那阵吃痛她已经熬过了,现在只剩下浓浓的倦意,她本来想要就此睡去,却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眼神好孤独,他还流着血呢,这血怎么像流水一样,怎么都止不住呢? 她略带焦急的脸上有一种原始的柔慈。 竟什么都不记得了。 冽夫人当初似乎也有神智不清,记忆错乱的症状。 也好。 温皇迅速下了止血蛊,起身的同时将人带入怀中平托,在茫茫毒雾中笔直向一方神殿的石门疾步而去。 “你叫凤蝶,”温皇面上残存的笑还浸在血里透着几分狠意,他突然想试着让她活下去,“凤是凤翥龙翔的凤,蝶是庄生梦蝶的蝶。” 这场游戏还未结束。 ----------- [180]仗义执言注:很多事皆回溯至脑海,赤羽、总司,千雪、罗碧,中苗之战,巫教族人,朱朱、凤蝶,连锻神锋那遥远的赌约都记得……可是不是还是有遗漏啊,哦对酆都月不是还联合别人要算计你呢么,紧要的事反而给忘了,啊可怜酆都月一个蒙昧玄者的时间。 [181]公子开钱注:空空啊你的诚意在哪里?可怜酆都月一个阿飘小鸟的时间……啊,有什么不对。 [182]Dark knight noted:Screw you! ---------- 上面那三人组最近喜欢。不知道凑一起能干出什么大事,就叫胡闹三魔吧。别为阿飘喊冤,璞玉浑金,他魔性得最本真最天然最具潜力。 今天思考了下如果不叫《巫教遗稿》该叫什么。 《苗疆遗稿》、《苗北遗稿》、《我这愉悦的一辈子》、《恋上那个恶魔巨婴》、《哪里都有我竞日的锅》还是《我狼主特么招谁惹谁了》?思来想去,也只有《温赤千竞》这个平凡的名字最高度概括。 *** 三十五 甲子仲春记事[之三] 蓍草纵横兮问鬼神,双剑飘渺兮任平生。 屠牺牲以衅鼓兮,灼狼骨为卜。 哀大荒以被难兮,执吾心为剑。 浇杜康以慷慨兮,擢荆棘为佐。 殪敌首以归来兮,披狂风为衣! 与温皇脚下过分冷寂的屠宰场不同,巫教后山东侧的平原之上还未至天黑就早已陈兵于野,鸣镝四面。 与藏镜人所在的巫教前山西侧战场也不同,这片土地上的战争没有时机需要等待,没有计策需要迂回。这里的战争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这是谁和谁要打起来了?”最后一批撤离的百姓中有一个人望了望自己住了半辈子的草房,不得已跟进了迁徙的队伍里。 苗疆久无战事,此番迁徙百姓不甚习惯,故此拖沓到了现在。 “嘘,小点声,快跟上来……你看那边兵士的穿着明显来自苗北,几天前咱们就瞅见了,是北竞王的人,”言及此,他又用下巴微微点向另一方,只见那边筑起的高台之上隐约可见一位玄衣蓝帽之人正在作法,“听说那个人就是大祭司。” “什么?你是说苗疆大祭司!那岂不是王身边的人?” “你激动什么!快走啊,一会儿乱军冲过来你想走都难了。” “怎么可能!” 闻者一叹,寻思着这苗北地处偏远,既无名将、兵力也弱,这北竞王谁看不出来是闲职一个?近十多年来别说有所动作了,就是每年供奉王宫的珍奇都一样不少——按理说,他还是王的长辈呢。于是道: “听说去年王亲来苗北度中秋时,这个竞王爷为赠王一件大氅可谓集腋成裘,他们怎么可能打起来,估计是督军演武罢。依我看,不消三日我们就又原路迁回来喽!”说着他又加紧步伐,径自乐观了起来。身边不少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心中也稍感安慰。 苗王和北竞王之间确实不该发生战事。 若依数月前竞日孤鸣献与苗王的一纸计策而行,苗王之兵正应屯于此处作为罗碧的后援,北竞王的手下也当在此从旁支持。 可是现在援助的人不愿去援助,支持的人也不愿意支持了。 苗王下令屠宰五羊三牛,以其血浇在阵前那张硕大的鼓皮上。寥廓的山峦泼了血色,这场看似意外的战争就在双方毫不意外的面色间开始了。 “古有越王,孤王听闻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苗王颢穹孤鸣打马上前,接过一旁赫蒙天野递来的酒,风卷起山间的黄土零星浊了他的酒杯,他也不甚在意,豪饮而尽,“如今看来,竞王气魄亦不遑多让,喜怒不形于色,能为不示于人,都是此中英雄啊。冬猎时孤王见你莫说御马,就是连疾走都受不住,现在倒也长了见识。敢问这忍的滋味如何呢?” 不远处竞日跨坐马上,岿然不动。 “忍的滋味啊,”他笑道,“正如同此刻王手中的酒,酿得越久其劲越烈,本来是强忍,到了最后强忍酿成了残忍,灼人又醉人,难以自拔啊。” “呵,你倒清醒,”颢穹道,“只是孤王有一件事不明白。” “王上请讲。” “在你的身后是苗北所有的兵力,这其中还包括了留给你的王牌——战兵卫,”颢穹觑了北竞王身后那位面刺龙黥之人,“这算是将手上所有人的性命都赌在这里正面决一死战,可是孤王觉得,不是你的风格啊。” 竞日摇了摇头道:“若时机正好,尽全力一搏又有何不好呢?” “可是战场,好像不只有面前的这一处,”颢穹抱胸问道,“不知西侧战场上,竞王布下多少兵力?” 竞日探了探头,趴在马头上眯眼笑道:“几无一兵一卒。” “却有人帮你从旁煽动,”颢穹道,“不知竞王在中原那几颗暗棋是否能挡得住西苗战神的怒潮,从而截住罗碧回援孤王?” “抵挡西苗战神,不是他们的任务,”竞日望了望天色,道,“对抗罗碧将军的重任,当由一个人来承担,也只有他可以承担。” “是你未现的底牌?” “此人非是小王的底牌。我已说了,在那个战场上我没必要耗费太多兵力。” 颢穹闻言疑心陡生,试探道:“若此人不来,你忠诚的暗桩也无机会知晓三途蛊一事,岂不是害惨了他们?” “一时一势总有变数,而变数或许也是好事,本来他们必死无疑,如今此人一来,反倒给他们多留下一线生机,”竞日孤鸣的笑意毫无温度,“说来,这个人能来到这个战场上,还要多亏了小千雪的援助。” 颢穹孤鸣正待开口,这时苗军阵后忽而有一步卒双手捧木函而来。 “王上,大祭司的卜筮在此。”原来他手中托举的,却是纵横列张的蓍草。 “道来。” 步卒曰诺,旋即道:“泰,小往大来,吉,亨。然一爻有变,变在三阳,爻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毋恤其孚,于食有福’。” 苗王略瞥竞日一眼。竞日身边一头戴法冠之人随即也掀开函布,只见其上分布着同样的蓍草,同样的六爻,同样的前三皆偶、后三皆奇——竟是与大祭司所出卦象一模一样。 “天命当真有趣,既说你吉又说我吉。既叫你退一步,也叫我退一步,意图居间调停,真是个不可信的家伙……可是小王从来都不想听他的话。天命所归不过是唯强是从的另一种说法,今日就算天命不归,小王也要夺这天命了。” 竞日言罢自己“哈”了一声,千军万马天地黄沙间只闻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一言: “王上,我们这一局,开始吧。”[183][184] ---------------------- [183]雪夜韶光注:知结局复观此处,忽觉这爻辞算是未中,但细思来倒也算中了。不知是人生卦,还是卦左右了人?也或许世间的行为用哪一种判词来解释,最终都可勉强附会上。不过千雪孤鸣的存在,倒像这所谓的“天命”,居间调停,终致“于食有福”也。 [184]尘中帆自渡注:早年知雪夜小友有佛缘,竟不知姑娘还有道缘。佛国之中天门修禅,其所言万法归一,归为明心见性,姑娘悟性至此,当也证明了此理。 自上次壬戌之战起,中苗已有六年无战事。 此番三十六楼的中原群侠会战西苗战神,双方布阵鼎峙,皆无恐惧焦虑,反倒有一丝久违的兴奋。 苗疆兵士兴在与老对手的再度交锋,中原奋在为魔门十剑复仇的正义感之中。 惜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中原群侠对苗兵的战力有些失望。 起初苗兵的突然袭击攻得他们措手不及。谁知后继不足,罗碧一人强横,战线却已被打退七余里。眼看三十六楼群侠虽在开始吃了不少亏,但一路长驱,还是直插入了苗兵营寨。当此时,李青竹一声令下夺粮毁灶,中原群侠蜂拥而入,这才发现苗兵军帐的布置极为简陋,仿佛临时驻扎,辕门上还悬有将领首级,恐怕方经内乱,军心未稳,一时信心更炽。 天色将暗未暗,正当李青竹命杜凌云领人再向前一举歼灭之时,忽听身后响起了一串马蹄之声。 领头之人打马焦急,人影还未行至队伍最前,人声却已传来: “诸位切勿躁进,苗兵向来骁勇,如今颓势连连,恐怕有诈。西苗藏镜人更是精通兵法,此战绝没这么简单!” 这声音温润坚定,纵未嘶吼却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话说得是有理。 可中原方经胜利,众人还都在兴头上,这时有人半途出来涨别人威风,谁听了脸色不都得垮下来。 “老子管他娘的哩!上次天允山下围攻藏镜人、温皇和那个苗疆小王爷时我也在场,今天就算是这三人都在也休想从我这讨得什么便宜。” “就是!苗人起初在边境寻衅就算了,这次竟敢来天允山耍威风,不给他们一次教训,他们就一直以为中原是任人欺负的孬种吗!” 尚有些理性的人亦随之符合道:“是啊,况且依照现在的形势来看,苗兵数目不多,据探子回报,后方也无支援,营寨亦被我们所毁——敌方值此内忧外患下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向北征讨,一战力挫苗疆?” 方才开口之人已随其坐骑行至队伍末尾,这时群侠起伏的议论唾骂霎时停止,有人惊呼,有人缄默。 “谁啊?” “是谁来了?” 靠近阵前的心中正奇这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纷纷转马向后,抻着脖子踅摸远客的身影。 只见骏马之上有一袭白衣,他袖带清风,抱拳一礼,开口朗声道: “在下云州史艳文,多赖魔门燕兄透露才略知此战蹊跷之处。事不宜迟,若诸位豪侠信得过史某,还请随我迅速撤离,稍后在下必当具言不讳。” 豪侠见来者正是云州大儒侠、位列天下第一掌的史君子,无不陡生敬意。再闻此清冽一言,反思方才的连连胜利,又好像真觉出那么些个蹊跷来,纷纷表达景从跟随之意。 “只可惜有两位壮士不能这么简单就与我们同行,”群侠正调转马头即将撤退,却听史艳文话锋一转,“诗中有李杜,前者有士子飘逸,后者有文人侠概。而今毒中亦有李杜,非琼枝楼李青竹与蓬蒿阁杜凌云先生莫属,可艳文今日且斗胆一问,不知两位是否真当得起岁寒之节?群侠涌起力战苗疆——两位又是否无愧这一个侠字?” 任飘渺所领的三族族民一路未遇敌兵,未逢险峰,行进得十分顺利。 在通道的出口与慕龙城所领的部分洛弋族族民会师之后,所有人皆是放了心松了气,还道是一切顺利。 谁知慕龙城甫一开口,却让众人这口气又倒抽回去。 ——神蛊温皇亦有三途蛊,与忌族相对抗之下稍占上风。忌族因此尽灭,洛弋族亦有伤亡,温皇未死。 闻其大意,族民早已慌作一片,邯卢族族长面罩下的双眼骤然缩得极小,他望着任飘渺的背影颤声道:“恩人……温皇恐怕会从甬道中追出,我们现在是否应该准备撤、撤退?” 人对恐怖事物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开,这一言既出,身后竟有不少人随声附和,更有人已经付诸实践了。 “久违的恐惧让你丧失判断力了么?”任飘渺步法恍若逍遥乘风,霎时已腾挪半里余,只闻他手中长剑“铮”的一声,稳稳停在一名正打算溜走的族民背心,那人已抖如糠筛不敢稍动,众人立时肃静。 任飘渺傲然笑道:“温皇的三途蛊既已引爆,那么他所剩下的也只有雕虫小技、微末拳掌罢了。此人若敢追来,我既能败他一次,也能败他第二次。” 众人见任飘渺这般自若,思及话语也不无道理,一时间又重燃起了希望。然那些个方目睹惨剧的洛弋族族民则不然,他们已无甚动静,腿腹已跑得僵硬,个个呆若木鸡。 正当任飘渺眸生狠厉回望众人,剑锋向下一挑将要斜插入地之时—— “是么?” 一道声音响起,似从面前峭拔青山的腹中冷冷劈出的剑。众人心中一窒,数千张口同时缄默,数千双眼睛同时望向了面前的甬道出口。 月色衔着顶峰从山涧小瀑倾泻而下,疑似广寒宫前水,落入人间川。一名蓝衣书生探出手背,温润的指尖拨开涧边枝杈,稍一欠身,掀开流水款款走出。 他的发顶落了山间泉,朗月星空就落在他的肩上。 他在笑。 这个笑很美,也很虚假,任飘渺只咂摸了片刻就已尝出那人嘴角的弧度里没有半点笑意。 所以他立即破坏了这个笑。 任飘渺的错银长剑还未归鞘,此时剑花一挽,调转方向,直向方自山涧中走出的蓝衣人挑去。温皇见状忙避其锋芒,将身子一侧,仰身后退数步,待到后撤蓄力足够,略一顿脚即刻又推掌向前,羽扇略阻任飘渺的剑势。 任飘渺却未就此善罢甘休,他以掌推剑,连搠三十余下,温皇且防且退,身法但有毫厘之差就要被这疯狂的疾剑刺出个血窟窿来。一蓝一银两道身影距离巫教众人愈来愈远,最后干脆翻身而上,立于山涧坡顶。 “飘渺兄好俊的剑法。”估摸着二人的交谈无人再能听闻,温皇率先开口称赞。 “夜色不错,你真不该笑得这么难看。” 温皇面上一滞,那讨厌的笑意终于被这轻轻一言当头喝去。 任飘渺的剑忽行刀法,平削竖挥锐不可当。 温皇惊诧之于细细分辨,竟是一招赤鸿飞羽。几番剑掌往来之间温皇已知悉对方怒意,不由地心中一动。 却听对面银发人问道:“我们应该在完成任务后各自分道,可是你来了。” 本该见到的人再也难寻固然伤心,本不该再见的人却又相会也浪费感情。 温皇勉力以掌卸力去应付这一剑招,奈何体内三途蛊的余劲仍在,劲力相冲之下咯了口血。 “温皇,你来猜一件事,”任飘渺见他呕血,手上随之一顿,“你说我会不会忽然生出悲悯心肠,仅留下与你结怨最深的忌族供你复仇。至于其余四族,就此放了,正好等着他们积聚力量向你复仇,倒也正好牵制你呢?” 真是,一见面就没有太平可言。 “哈,所以我不相信你,还要回来视察一下我的同谋有没有履约,”温皇也随着他打趣,脚下疾退间继续道,“忌族确实已悉数灭亡。但若洛弋族肯冒一点危险,判断一番毒气的速度,稍迟片刻再关上闸门,或许还能救下不少忌族族民。” 任飘渺角度刁钻的一剑随话语同至:“你一直对人心并不乐观,此番想必又多了一次例证。” 温皇双掌同运笑而附和道:“是啊,灾难来临之前人心是铜墙铁壁,一旦灾祸降临,无人不想避之独活,这时人心立刻就溃不成军了。” “你说得对,想必这个场景你刚刚见过,他们胆色不足,只为求生,可是——” 银发人听着他的论调不知缘何愈发愤懑,直将长剑穿地,用出一记剑二之空: “温皇,我叫什么名字?” 温皇剑指夹住逼面的剑势忽一侧身,堪堪避开后,慢慢道出一个名字: “温信。” 银发人听他忽提及这个名字,登时勃然。 温皇看着他,奈何那张生气的面孔本来也是自己。他忽觉有趣,却还是妥善道: “信,才是你的名字。” 银发人一哂,道:“莫以为世上仅你有诚,而其余人皆无信。我与你同行一程,除却药丹有两枚之事有所隐瞒,其余的所言所行皆无假意——” “哈,多谢提醒,我居然忘记追究此事,”温皇趁着对方停下攻势的一刹那,向前跨一步,这步一点也不武,反倒十足像舞,将那人执剑的手轻轻一握,就往自己怀中方向一带,“你来说说看,为何瞒我?” 这下兴师问罪的一方突然换作温皇,银发人连忙后撤,心道方才失言当真是自掘坟墓。 “不说也罢,”温皇坦言道,“如果你不瞒下此事,我就不必一定做出二选一的抉择,如此一来,当初我叫你二选一的事就无法原封不动地还给我了。赤羽,你真是记仇,这点从来没变过。” “不止如此,”银发人颔首承认道,“再见面后我一直未曾坦言此事。本来以为没有机会,既然你问起,告诉你也无妨——除却报复,我确实想看你的选择。” 终于涉及这个问题,温皇叹道:“那我的答案,你还满意么?” “我只有一个问题,”银发人道,“若药丹仅有一枚,你将之让与我——那么你,还会来灭巫教么?” “可能会。” “你会死,在与总司一战之前。” 温皇道:“不妨赌一分意外的生机。” “嗜赌如命!”二人剑掌往来已臻至柔和,任飘渺抚剑欲收,“只要人未死,一切不过是际遇耳,际遇坎坷者,反而能走更远。你又何必——” “正是。那么我与宫本总司的一战……你希望那是我的际遇,还是我的终点?” 闻者心知温皇不愿再继续这一话题开始故露芒刺,他倒也不恼,二人本就各有其道,不得干涉,如今也无须干涉了。 温皇见对方无言,又换了话题,道:“赤羽大人的慰藉方式当真别出心裁,我已心领了。不过我还未软弱至此。” “对症下药。不同人,不同的治法。” “没想到你的医术也精进了。” 任飘渺拄剑在地道:“专治不遵规矩者。” 他觑着温皇的眼睛,只见其中的笑意已经蔓延到了眉下那两口深井,较之方才挂在嘴角上的冷笑,实在真切许多,也舒服许多。 “先破坏原计划的是你,怎恁地霸道,不准别人也坏一坏规矩吗?”温皇摇头道,“我此来,不为破坏规矩,而是来向你讨教一事。” “何事?” “剑九。” “我已向你说过要诀。” “徒儿资质愚钝,忘了,”温皇收掌道,“烦请师父再演示一遍。” “你——” 他瞬间了然温皇的来意,在松风吹拂间二人同时纵目下眺,草木中有绝尘的一川水,风尘里有数不清的满谷人,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激荡。 “你觉得我一人一剑,不够看。” “不,”温皇道,“而是这战场上只有一个人,不好看。” 山下茫然的巫教族民当然不知这两人方才缘何相杀,现在又为何停下,他们只看到山顶上的蓝衣人摇扇间已陡然褪了一身温润气,换作飞扬衣,无双长剑纵插山巅之上。 竟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185] ----------------- [185]神雁子注:此处与我近日研读之《西游记》略有相似,前有水帘洞口出现狂影,后有真假美飘渺难分,不若再印一册,再赠某人。 “任飘渺!山顶上有两个任飘渺!” “神蛊温皇呢?” “神蛊温皇就是任飘渺?!” 山下纷乱的声音如同药钵中沸腾翻涌的水。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战场。” “也是我们两个人的剑招!” 山上两个银发人并肩拔剑,跃至夜空明月,仿佛他们本来就是飞鸟。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飞鸟直顺着山涧流水俯冲而下,其中一只白鸟忽浴火化为烈红,瞬间一银一红两道影又好似早已是瀑中潜龙,其势如吼,锐不可当。 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 山谷中千人皆死然,无人敢阻其锋。霜刃劈山淬火,与长空相熔,两柄出炉铸剑同时贯地,无数道剑气瞬间割裂了脚下每一寸土地。剑风狂势霎时拔起苍松、横劈溪川,虽经万般阻挠,剑气后继之力反而越发澎湃。 在地陷之时,银发身影踏着漫山遍野的乱石尸骸向后一跃,撤进了山涧中的甬道。 赤羽在尘埃中再次看到任飘渺的时候,那人的怀中多了一个尚存一息的女孩。 “站在甬道口的几名族民落跑,向西而去了。” “寥寥穷寇,不必追究。西面树林是罗碧的战场。他不会放这些人活着离开。” 任飘渺收剑,赤羽一窥那人怀中女孩的面孔,只觉颇为熟悉,细思上次来巫教之时,他曾见过这个女孩放走哥哥捉来的蝴蝶。 赤羽喃喃念出一个名字。 “……凤蝶?” 任飘渺故意补充道:“是我放置三途蛊的寄体。” “现在她无利用价值,已经不再是寄体,她只是凤蝶而已,”赤羽挑眉道,“你还要救她么?” “也许一时兴起,”任飘渺蹙眉略按了按川心,接着道,“况且救活她,就等同于我掌握了三途蛊的解法,更胜巫教一筹。只是蛊术只能保她一息尚存,现在我还需要另一个人助我。” ——这么多的理由你方才是想了多久? “是狼主,”赤羽懒得揭穿他的紧张,却还是用手背点了点对方的。感觉到任飘渺的手在发抖,他又将之虚虚握住,谁知这下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发颤、传染似的,随即连忙又放开,“这剑九,你学得不错。” 任飘渺眸子凝了赤羽一眼,道:“恩师欲向何方而去?” “两方皆是戏台。我择西面,中苗之战。” “尚有余情看戏,难道西剑流不是戏中人?”任飘渺道,“我择东,苗疆内战。看来,我们又要分道了。” 话音落毕,飘渺的身影忽东去已远。 “三日之后,锋海之滨,未竟之约,”红衣人亦抬步向西而行,“赤羽信之介恭候大驾。” 三十六 甲子仲春记事[之四] 月满沧浪一舟一人,烛浇画壁亦幻亦真。 月下津渡,浮桥的芦苇丛旁有一白衣人倚桩稍憩,衣角落了些沙尘又被夜风拂落蘸进浪中,幸有沧浪水清而濯之。这人正假寐,远处一串故意放轻的脚步声略作,他已睁眼扶桩而起。 “唉我说艳文啊,本龙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把撤退的人都安顿好了,前去查探的人马也还没回来,你再休息一下啦。” 白衣人淡淡一笑后即收敛。 “现在才刚刚开始,李青竹与杜凌云的事我还未向大家交代,你且将大家的马匹安顿好,让诸位来渡口一会吧。” 待群侠陆续赶至,史艳文伫立江头,稍整衣。他虽非魁梧大汉,月色笼在白衣上反添几分斯文,自有折人之气。 被缚立于他旁的还有两人,正是那毒中李杜。 白衣人揖手对众人道:“艳文先谢过诸位信任之谊。此番变化未及解释,我也知晓群侠心中尚有疑惑,故请大家来此,也是给各位一个交代。” 话音甫落,喧杂的人群立即有一褐衫老者站出,斟酌道:“史君子明理,我们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如果不退……”老者嘿然一笑,“我们现在是否已经打败藏镜人,换取魔门药丹了呢?” 这刁话钻得欲扬先抑。史艳文见状一擎手,命人抬出个三尺见方的木匣。待负者撂匣远离,史艳文道了声诸位莫靠近,推掌隔空一打,匣身一动不动,整片匣门板霎时如布帛裂。只等尘屑一散,里面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事耸入眼中,众人见之齐齐一骇,再细辨去,上面还竟有一对角——不是人的骨殖,倒似头羊。 “诸位想知道方才不走会如何,”史艳文道,“这就是答案。” 群侠哗然。而方才捧匣者现已立于史艳文旁,抱拳一礼,向诸位解释道: “在下快然楼副楼主汤云。方才在诸位退出三里有余时,楼中的壮士们曾请缨捕猎以饷众军,也就在原地少留了些时候,却不想恰逢一怪事。” 原来是他在林中见一头羊拼命狂奔,遂引弓,然而射出的箭还未至,这头羊却自己先倒下了。本以为遇到了守株待羊的好事,他急命属下擒入匣中窥看,这时却发现这羊身上的皮肉已经溃烂,而亲手碰过此物的属下不久便上吐下泻,出现了唇色紫黑、发肤脱落等症。 快然楼在天允山折损楼主汤停,女暴君的旧怨未销此番又遭惊变,众人各自唏嘘。 “那名属下虽当场拔剑,自愿了结,未让毒气扩散,我这个做主子的心里却终究过意不去。我知列位不乏擅毒者,杜凌云前辈就是其中翘楚,在下欲问,这究竟是什么毒? 只见旁边被缚的杜凌云眸带冷星,哼道:“我没见过。” 史艳文与汤云不动声色,却听一边的李青竹忽稳声道: “我不曾见过比这更烈的毒,不仅侵皮夺肉,细细观来,还可见其筋脉裸露处皆囊肿融化,放置下去最终只余白骨。还望史君子尽快处理,切莫感染。” 史艳文恐生变数,本就有此打算,接过汤云一早备下的火把向木匣一掷,焚毁后才道: “此物非是毒、而是蛊,出自巫教,名曰三途。这蛊只可寄于百毒不侵之体,一夕爆发,三里内唯余白骨,寸草不留。此羊殒命之处已距巫教之地七余里外——毒性尚如此烈性,幸而快然楼的的侠士们迅速打马追上,否则将会有更多不必要的牺牲。我想关于撤退的理由,艳文已向诸位说清了。” 他这一席话毕,千层浪涌,不少人恐慌之余奔逃欲走。 “那我们现在还不快离开,待会风卷着他娘的三途蛊刮来我们也得遭殃啊!” “诸位放心,”史艳文道,“方才我未将实情告知正是怕军心溃乱,现在我们已在背风的渡口,不会受到波及——” 言至此,遂有人劫后余生地舒口气,急忙打断。 “巫教为什么正巧在这个时候释放这种惨绝人寰的剧毒?难道他们也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一点播随即有人省悟,唾骂迭起。 “好个苗疆,如此阴狠狡诈。只怕我们一路胜利都是他们诱敌深入的伎俩,巫教藏在后面跟着配合,正等着我们都被这三途蛊害死呢。”“抢人药丹不说,手段还如此毒辣,真不愧是这些贼苗的本性!啐!” “他妈的,这狗娘养的李青竹和杜老匹夫,先前一直叫我们向前进军,恐怕早就成了苗贼的人,就等着我们送死呢!” 话越说越难听,史艳文欲阻,奈何众怒一时难平,很快骂声又起,这时人群中走出一名佝偻老者,众人皆识得,正是魔门之主燕驼龙。 “事情不如大家所想的那般简单咧,苗人也未必都坏,你们可知艳文为何能得知此事,及时阻止你们吗?” 方才站出的那名褐衫老者奇道:“是你放出的消息?” 燕驼龙颔首又问:“那我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消息?” 众人皆默。 “苗人的事情,自然是苗人来告诉我。本龙和苗疆的一位王爷打了个赌,做了笔交易。” “哦,易主了,这是来给新的苗疆主子作说客么?” “我说啊陶瓷耳生在杯子上好歹有个抓握的用途,耳朵生在人身上怎么就毫无用途呢,人生俩耳朵俩眼睛一张嘴,多看多听少乱讲知道吗。” 燕驼龙一言既出,马上有人出来打圆场道: “燕先生的药丹被窃其中还有苗疆神蛊温皇之过,此次我们的性命也全赖先生搭救,想来哪会有什么偏私,诸位先将话听完再论不迟。” 闻言方才开口的几人皆讪讪,可见这出头说话的是个愣头小辈,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得,我们这些没长耳朵的也就是替你这丢药丹的瞎操心。” 燕驼龙气不过道:“我的药丹系赤羽信之介与神蛊温皇两人所盗,你们怎么不找西剑流算账?难道是恨山厌水阁的侠士拼不过西剑流这个硬角色,这就把债都算在苗疆身上了?” 这话一出,下面的人又气不过了。 “我敬你魔门当年悬崖勒马回归正道,才称这一声前辈,现在怎地替苗贼说话?恐怕这包容用的不是地方吧?”“你倒不如给兄弟们说说到底是什么赌,什么交易,省去这些铺垫!” 史艳文见状将手按在燕驼龙的肩上,摇了摇头。燕驼龙遂改容一叹: “好好好,我直接来讲这交易——唉今天可真是将家底透个清白白了——我们魔门有金刚不死丹,可重接筋脉,温皇要此药,为的正是稍缓巫教三途蛊之毒。” “他要活着离巫教远点就好了,非得抢夺中原的药丹做什么?” “灭巫教。” 燕驼龙不顾众人惊疑,继续道:“《万毒必解》中虽记载金刚不死之方,却可惜是残方,魔门会把区区一枚金刚不死丹供为秘宝也正是这个原因。与本龙做交易的是苗疆的王爷千雪孤鸣,他补全了我的金刚不死之方,并医治了艳文身上在天允山一战时所受的掌伤,末了还将三途蛊爆发时日及时传信告知了我,”话锋一转,“但——作为交换,条件是我们即刻撤军、不战而退,让藏镜人以全部兵力回援苗王。”[186][187] “听到吗,藏镜人要回援苗王——也就是说苗疆正值内乱,我们一举攻之,报魔门之仇也正是时候了!” 燕驼龙哼道:“我魔门还未追究,你又在这大呼小叫什么,非要中苗打个热闹才高兴吗?” “你们魔门吃亏忍着,我却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不如我先砍了这李青竹和老匹夫,直接杀进苗疆!” “住口!”却见一直未开口的史艳文面如铁冷,一声沉喝罢,众皆肃然。 “此次苗疆倾国之战,我们就算图谋渔夫之利恐怕也会败在补给不足。长途奔袭,失尽天时地利人和,秦晋崤之战都是诸位少时启蒙篇,艳文自不必多说。我知大家都是恩仇分明的豪侠,今日之事还请诸位沉思。试想,若李青竹与杜凌云二位若知晓三途蛊之事,又怎会带领大家一同送死?他们也并非知情者,不过是弃子,终也未酿成大错。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艳文在此讨保,将此二人归我正气山庄处置,若无悔改之心,艳文绝不让此二人走出正气山庄一步,诸位以为如何?” “不愧是云州大儒侠,真真心慈,我们叹服,只是被这两人欺骗的不是史君子,对于史君子来讲,他们确实没那么面目可憎。这一次,我可能要得罪了。” 这人一席话还未说完,只见四面八方的暗器已呈细沙埋大象之势同时向李杜打去。史艳文忙回手一援,掌上连磕带弹,铮然阵阵,竟如奏征战壮曲。而奏乐之人曲罢负手,正欲开口再行规劝,却只闻两声悲鸣。他急回过头却发现方才一声不吭的汤云正归剑于鞘。 “史君子,我汤云敬你,但当断则断,你当我因诸事不顺而归咎小恶之人也好、无端迁怒苗疆也罢。李杜于情有罪,于理又会为史君子找上麻烦,到底留不得。” 脚边两具新尸的血立刻烫进他的靴底,史艳文岿然,蹙眉握拳在侧,半晌无话。 “报——” 正在此时,渡外有舟急来,船头之人对着渡口上的史艳文躬身朗声道:“藏镜人所率苗兵一路后撤至北面树林,我们下船虏了个落队,那苗兵交代说树林是早已植好的抗毒林,可趋避什么三途蛊的剧毒。我们正打算回禀此事,却发现进入树林的苗兵反皆呕血不止,我们赶紧乘船远避,藏镜人的苗军一时皆困顿其中,恐怕……苗人方面有变。” 史艳文思忖间但见中原群侠有人面露喜色,有人沉默不言,思及与千雪孤鸣的约定,胸中之意忽随晚风清波震荡不已。 “史某将诸位安排至此渡口边,本是为防三途蛊之毒,倘若风向有变,诸位大可暂避于水中,但现在我发现安排在这里还多了一个用处,”史艳文忽道,“营救苗军。” “史君子真是说笑了。现在遭逢毒蛊之变,中苗之间确实不宜开战。可不战已属仁慈,我们还要救他不成?” “确实是个笑话,”他不再留半分议论的余暇,“这个迂腐的笑话若未换得中苗和平,却叫苗疆有北上之意,那么艳文势必与苗疆反目,战一日不止,我便绝不踏回中原一步。” 白衣人忽转身面向渡口,背对众人。 “就在诸位背后,我已安排了好回到中原的退路,若诸位觉得这笑话好笑便随燕驼龙由陆路折返。若不然,”白衣人已踏上船沿,回眸道,“就逆水而行,从此便是艳文的同路人了。” ----------- [186]七彩如来注:春秋之义、信任而托,确令人向往。群侠看似冲动懦弱,实在也是获悉消息的途径有限,眼界颇受束缚。余常思倘不生于史家,而身在中原某一派门,是否也会是蒙昧的一员?那么作为庸常之人的我会理性判断、等待时机么?我理性的极限又在哪里? [187]仗义执言注:坑哥卖兄哪家强,苗疆城中千雪郎。这一赌还捎带手把内乱的事透露出去了,苗疆没亡这幸运直追吾大哥。另,冲动生浅薄、懦弱生卑劣,这些人虽然懒得成为强者,可力量绝不亚于大魔头喔,蝼蚁可最是懂得的如何用手上的小瓦砾让巨人倒下。 渔灯有些暗,照着船头寥寥数人。 事发紧急,跟上来的人都坐在舱外随时候命。史艳文恐怕有失,站在船头一面随时注意前面的情况,一面和自告奋勇摇桨的少年人说着话,不时地搭上把手。 这少年生得浓眉大眼,挺腼腆,有力气,看着挺叫人喜欢。他逆着水流划得倒也不慢,可再观其面,鼻梁上斗大汗珠就要往下摔。 “有几分气劲,平日里干活也这样么?” 少年摇摇头:“我爹说练武的把事不能用来干活,也不能老给人露两手,习惯了早晚伤到人。真功夫得到打架才能用。” “小兄弟的打法练至如此,看来是没少和人打架了,”史艳文急中生闲,一只手按在对方上下起伏的肩上,“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头有点不好意思,见史艳文并无取笑之意就低头报上了郭铮二字。 “与人动手讲求迅速,常常先将胳膊鞭子似的甩出去,再以肘追手,以身追肩,继其后力,”那只手忽然捏住了郭铮的肩头,前后微微推拽,“但倘若需要稳定的力量,不妨反其道而行之,肩推肘、肘带手,这样发力的便是整个身体了。” 郭铮悟性尚可,揣摩着发力,不多时酸疲的手臂忽已轻松不少,发力之间渐感快然自得,他欲言谢,被史艳文抢了先道:“但今天你所学的连打架时也用不得,练习便罢。” “为什么?” “因为——” “因为运筹帷幄有时倒不如莽撞突然,会吃亏的。” 渔船星点般的光芒霎时熄灭,身后黑漆漆的船舱中忽有一个声音接着史艳文说了下去。船头几人皆警觉,伺机按剑,可剑身磨鞘的声音却被琴声掩尽。 琴声说不上绝伦,断断续续,就着夜色饮下,回味中却颇有几分温和琅然,直教丁点的硝烟味散了个彻底。 一曲罢了,有人正待问来者何人,史艳文嘱咐郭铮继续行船,人已先一步掀帘步进舱内,群侠亦随之鱼贯入。只见屋中仅有一颀长之人负手持扇,身影佐着月光淡淡地映在墙上,随着险行的船左右晃动,状如鬼魅。 影子呵然一笑,赞道:“紧迫如此,史君子尚有心指教后生武学,这等从容确实难得。” “先生来得悄无声息,身法也自是不凡,不知此来所为何事呢?” 影子腾出只手点燃了琴前的轻炉小香,却听有人一声沉喝“休得下毒”,顿时即有人欲将香射灭。而那只燃香的手却将香梢一拢,轻弹三声,暗器皆落,护住了香火。而此时另一只手忽抬起,以折扇扇柄慢慢挑弦而拨。 “这张琴名唤飞瀑连珠,来自一位名唤变宫之人。” “变宫乃是恨山厌水阁之砥柱,已遭不幸,先生能得此物,想必便是西剑流之军师赤羽信之介了。” “燕驼龙知道的你都已清楚了,”影子道,“不错,当初与此琴者在非鱼亭的一战,当是赤羽此生最快意的一回。” “烧杀抢掠,谈何快意!”与恨山厌水阁同为三十六楼的群侠当即被这一言所激,史艳文见状拦声道:“眼下史某尚欠苗疆一诺,人命关天,军师此来当不会仅仅讲个故事作消遣,还望直言以告。” 按琴的折扇忽夹其一弦向后挑出三寸,又反手任其弹回。“啪”地一声响后,弦断,琴前的一方蜡台却被此劲道激出火星。 烛火渐明,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清晰,而影子之下、壁面之上,巧来绘有一尊佛,此佛颇为诡异,赤身裸体,却将袈裟抱在怀中。赤羽的影子恰覆其头,只听他倦声道: “是啊,烧杀抢掠。从今天起,这琴确实弹不出什么快意了。” “先生此意是打算烧何地杀何人抢何与掠何物呢?”史艳文迅速反应,面色不动,言语却毫不相让。 西剑流本是东瀛派来观摩学习的使团,最开始逾矩的行径已经激怒了中原武林,可是随着赤羽的叛逃,加之其行踪无定实力无底,正如燕驼龙方才所言,众人已将此事搁置。然而非鱼亭一战时赤羽在恨山厌水阁的压制下再度与西剑流联手,杀害了不少中原精锐,可见其并未有所背叛。 从前夺路而逃的人如今主动寻来,这就是挑衅了。 “你们中原人讲,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赤羽道,“这次我不烧不杀,不行霸道,更不为强盗。” “那么军师是要夺人以行王道了么?” “这个夺,或许可以换作请,”赤羽道,“但看史君子买不买这个面子了。” “我走不得。方才既已言有诺在先,请字恐怕不妥。艳文一开始对中原之事并未插手,却也有听闻军师是个果决之人,周旋放在当下还是免了吧。” “……看来与人相处,真是难免相互渐染。”他不经意叹了句,明白在场的人不会理会一句听不懂的话,也就容自己多沉吟了些时候,当初北竞王府外初会任飘渺,自己当真分毫不让,如今竟也添了迂回玩起文字游戏。他对这个已知的认知多少有些无奈。 “直言也好曲言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估摸着时间,赤羽忽抬手用折扇点向舱外,“各位不妨出去看看。” 有人掀帘走出,见后面一小舟行得急,越来越近了。 “这一叶扁舟上,载的是你掩杀我们的千军万马?” “不是千军万马,不过两个人,而且也不是来杀人的,”赤羽道,“他们是来救人的。” 那船小巧轻便,不消片刻已与群侠这搜齐头并进,船头上一个蓝衣男子抬眼看着身旁的大船皱了皱眉,却并不理会,手上像是旱鸭子被推进水中一般继续扑着桨。舱中人叫他慢些,他就粗声粗气地反驳。 “怎么慢下来啊,多一刻,茹琳的噬心破毒林不知会多害死多人!怪只怪我这么晚才听到这个消息……” “小杏花,划船如运针,讲求稳,稳中方有准、欲速则不达,”舱中的声音冰似的薄凉,轻得近乎耳语却可叫人听得清楚,“你师父说的。”[188][189] “都说去掉‘小’字了,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那白杏花蓝杏花小小杏花大杏花,选。”[190][191] “舌头有毒就别讲拗口话,万一不小心咬到还没失血过多就先毒发身亡了怎么办啊。” “那就小小杏花。” “不行不可不准不允许,”摇桨人不忿地哼了声,继而又叹了口气,“其实换个角度来想,能偶然遇到那名东瀛人获得消息也算幸运。” “偶然?” 摇桨的人没有理会这反问,喃喃自语:“只是那个东瀛人不会说话,满嘴什么卡卡扣扣的理解起来还得用写的,我当时卖给他的药是针对喉咙的,现在想想也可能有心理上的问题,如此一来就未治根本了……” 扁舟上的声音渐渐被桨划得远了。 “冥医,万济医会的成员,与茹琳师出同门,应付这一片毒林自当比诸位趁手。现在此事既有更合适的人选去做,史君子恐怕也不希望群侠被毒林波及而枉送性命,倒不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身后的赤羽以一言将众人的视线拉回,“比如,来西剑流做客。” “西剑流觉得以我为质,能换来什么好处?中原的版图,还是群侠的忌惮?”说着他前一步,琴前的一炷香被他手中的劲道一捏一按间竟震碎了香炉,纤弱的软香笔直扎进木桌之中。 赤羽并不答史艳文的话,只提醒: “西剑流既能立即遣冥医来救,当然也能立即派人来阻止。”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陡然一明,再观西岸之上,火把生生举出一片火烧似的黎明,岸边安安静静汲水的鹿瞬间被吓得仓皇奔窜,却发现身后铁马立如铁壁毫无退路,一时引颈呜咽哀鸣。 “你这贼倭奴子真真放肆,我们还可以用你做人质威胁外面的人呢,你想过吗!” 群侠之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行来,擒龙爪上手直锁其喉,赤羽缘桌一绕,瞬间站在了此人背后,折扇向前一削,“当”地一声,那人的发冠旋即被斩落在地。 既能削其头上冠,自能轻取项上头。 可惜有人不懂这个道理。 暗器已然将打在他的背心,赤羽却未避,背手以扇相夹,继而转身再将其弹射而出,直将身后发难者的脖颈钉在了墙壁上的佛头上,躯体如泥般陨落。 “常言事不过三,我事不过二,”赤羽走上前擦着墙上的血迹,不知怎地,莫名脱口一句,“这么一幅好画,被我毁了。” 无人打扰他的动作,他也就沉默地拭着墙面,毕竟无事无补,终于又自笑叹而放弃,掀帘而出,邀道:“史君子,请吧。” 剩下墙上裸裎的僧仍旧捧着衣,脸上添了抹不掉的血。 ---------- [188]太虚神鳞注:这声音这特质……难道是@默苍离? [189]琅函天注:这口吻这感觉……很可能是@黓龙君。 [190]公子开钱注:哇嘞我的@策天凤不可能这么可爱! [191]单小楼注:这毒性这灵活正是@神弈子的王骨本色。 --------- 三十七 甲子仲春记事[之五] 苍穹之上、山河之下,唯吾北龙、竞日孤鸣。 “苍狼王子,该用晚膳了。” 山顶不知名的一隅陋院外陈着二三精兵,院内只有一井一屋。 屋中过早地熄了烛火,他站在屋外屡次扣门无人应,想必屋主人已经睡下了。几名护卫本来由姚明月统领,负责看护王子在战场后方远远观战。谁知未过半日王子也没看出个门道来,就下去休息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是北竞王一手调教出来的懦性子,成得了什么事呢——他心里这么想着——也多亏是个孩子而已。 覆面之人思及此嚼了嚼口中的药草轻笑了声,摘下面具,闪身钻进了房间。 屋中冷蓝塞进暖橙,犄角的榻上果然缩着团熟睡的紫色,他两只手都埋进枕匣边的书里,约莫是看书时困意难捱,蜷着腿连被子也没来得及盖就这样睡熟了。 再瞥那床头的蜡台,不是吹灭的,是蜡油空了自然熄灭的。 来者也就将手中食盒撂下,刚好用带来的书灯给空了的蜡台兑上蜡油。蜂蜡粘稠,汨汨涌动之间散出一股倦人的甜味。 孩子在梦乡里不经意嗅了嗅,这下被这股子甜味一熏,立刻连呼吸都轻了,恐怕已经昏了过去。他如此盘算着就放下了书灯,单手一卷被子,另一只扣在小孩的肩上作势便要提起。 这时却见床头刚兑好蜡的烛火无风晃动,摇曳了两下,灭了。沉睡的孩子砸吧了下嘴,痛苦地皱着眉头,几番挣扎下眼睛陡然裂开一道缝隙。 “……你来做什么?” 正是孩子迷蒙挣扎的工夫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他将自己的手转移到榻底的被子上,向上盖去。 “苍狼王子,是我。我来送晚上的菜肴,却发现您已睡了。” “嗯,我不饿,先放下。休息一会儿我再同你们观战,”小孩将刚盖好的被子一骑,缓慢的呼吸过后眼皮已经再次沉下,“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有王在,王子切莫过度操劳战事。”他应了声,打算待其完全昏厥再打算,也就按照吩咐佯作出门状。盘算间一回身,他的肩膀猛然一震。 只见油纸窗上映出一颗头,紧接着又是整个身子,皮影小人地一步步挪过来。 思及院中有口井,此人可能由井而出。他忙将惧意一收,提步打算匿于门后伺机动作。 这时,他的脖子一凉。 一柄柳叶小刀泛着寒意停在他的喉前,后脑勺一个温热的气息凑来,逼得他头皮发麻,脸上的肌肉发胀,手上书灯险险脱手,却又被身后一只稚嫩的手握住提了上来。 “听着,我可以跟你走,”孩子站在身后的床上,瞥了眼窗外的影子,眉头微蹙,遂将那盏书灯凑到对方的肩头、自己的唇边,轻轻一吹,“但你若想留下性命,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屋子瞬间重归黑暗。 “你根——”还不等他将话说完,门轴幽咽一声,屋外的“皮影”已经踱进屋内,他的步法奇快,没人看清他怎样反手关门,一双大手已经碾着鼻梁盖了下来。“皮影”的拇指和中指按在他的下颌骨两侧猛地向下一拉,瞬间嘴巴已闭合不得,下巴像不是自己那般垂了下去。惊呼的后话被拖拽成极微弱的呕声,额上涔涔冷汗立时滴落在“皮影”本就有些潮湿的手上。 “我看条件都不必了。”皮影哑声道。 身后的孩子看见这人的影子一愣,手上的刀一抖,眼看就要向下割去。“皮影”见状横来一拳将那片银柳叶打飞钉进了墙里。 幸免于难的人舒了口气正琢磨着眼前这人是敌是友——可惜还来不及判断,他的双脚即被“皮影”占了中路,对方劲道直来、一拧,力道却侧打而出。随后那人斜身一追,拎着前襟腾挪间已将人扣在了墙上。紧接着一只手夺去书灯,捏了把滚热的蜡油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那张脱臼仍犹自呻吟的口。另一只手同时滑至胁下,在软肋上轻轻一折,顺势重重地肘了下胸骨。 那人闷哼,还未被蜡油中的药催得困熟却已被剧痛弄得昏厥,整个过程滴血未流。那一身夜行黑衣完好无损,连同揣进怀里的豹子面具顿时被除下,尽数换在了“皮影”身上。 “够聪明啊,还知道给我争取时间——你哪来的刀?”他戴上面具,看着黑暗中站在床上的孩子,随口轻声发问。 “父王见面给的。” 这几天苍狼时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父王时,自己先被试了武功,后来只得了一句话:从今往后你若是一个人,谁害你,你杀谁。 这几天明明不冷,可能因为自己只伴着刀,骨子里是冷的。现在终于被这熄灭的烛火感染上一丝温度,心也跟着松了下来。 “皮影”在黑暗中扫了眼榻上枕匣——匣子侧开,内里中空,显然藏过凶器。他正要安抚小孩,却见身后的人起身,并无害怕的模样,坚定地走过来垂手探了下墙边之人的口鼻。 尚存一息。 “谢谢。”只说了这么一句。 “谢什——” 苍狼终于被烈性的烛香熏得倦意难支,后退了几步快要坐在地上。“皮影”习惯性地接过,却突然发觉手上一沉——这孩子重了许多。 他将苍狼背起,突然觉得肩上发热,濡湿了一片,一只小手自他的胸口垂落,里面纵横的刀痕积了血洼,殷红一片。 难怪在这等香料下他还能清醒这么久。 ——果决又仁慈。他们都说我不是成王的材料,那么你呢? 他心中一叹,捏了把草药对付对付,塞进了孩子的口中。 一刻之前,豹面具独身前来,院落静静。一刻之后他背了个昏迷的孩子走了出去,院落依旧沉寂,院门的精兵已被支走,只剩一紫衣女子,他不愿多言,颔首即走。 “薄情的男人呀,就打算这么走了,也不和奴家打个招呼吗?” 女人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人也凑得越来越近,鼻尖几乎快点在了他面具上的。这女子之身柔媚无比,唯独一双桀厉的眼睛近距离地审视着他,似乎想要从面具上那一双缝隙中钻进来看透他。 豹面具紧张得肩上一抖,人却未退一步,这反映招致女子笑得更凶。他不得已轻轻来到女子的耳畔,耳语了一句。 “你们男人都是先轻薄之后再来埋怨女人要自重的吗?”紫衣女子一只手已经按在了男子的胸口,柔柔一点,“哦哟,你这眼神,是嫌弃我吗?” “怎么会,”豹面具凑过去,轻笑了下,依旧耳语,“竞王爷那边还得托明月姊姊替我美言两句呢。” “哈,你真心急啊,来人,”女暴君暗笑两声,心道这人倒直白,也就消了丁点莫名的疑窦,退了半步让开去路,高声道,“快来人呐!” 豹面具见状一惊,连忙跃上房沿,却见那女暴君眼眸带笑望了望他,就向院中款款走去。 “来人!苍狼王子不见了!” 原是虚惊一场,夜行衣消失在了夜里。 当女暴君耽搁些时间将众人叫来才推开那间屋门的时候,却发现那榻上分明还有人。 那身形显然不是苍狼。 而是被除了夜行衣,堵了嘴巴的,一个昏厥之人。 “不好——” 女暴君的步子蓦地一顿,单手摸在自己有些潮湿滑腻的肩上——是方才“豹面具”发间滴落的水。 她瞪着院中的井,故作焦急的眼色瞬间实实一寒,比钉在墙上的柳叶还冷几分。 “快追!” 紫衣人一声令下,自己的女刑已抡在院中,借力腾起,转瞬消失在了屋檐上。 晚风里有微醺的酒,涩麻了舌头绷紧了喉,幽咽自山顶而过。而崖下则是另一番景象,山青林密、河谷纵横,将士的兵戈声割碎在肃杀的风中。山崖上那双寂寥的手搓了搓,握起了杯盏,好似有烈酒酿于天地间,恰落在了他的杯中——只不过这次的酒引非是高粱稻米,而是血肉之躯。 旁有几蹙烧得噼啪卖力的火把在旷野的星夜下撑起一片火光。那光色暗淡,笼在一个异族女子的面纱上。 她很美。她在唱歌。 但切确来说也没这么正式,这大漠来的女子只是咿咿呀呀地哼,两手微拢着膝,光裸的脚丫在鸟羽织就的毰毢毯上慵慵懒懒地晃着。 “苗王单独邀约,说有事与我,该不会是请我听曲子的吧。” “不是。” “那是?” “女人。” “咳,那真不巧。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似乎都没什么建树。” 那歌姬方念罢一首哄孩子睡觉的儿歌又哼起来一曲古调停云,可她怀里既没有婴孩,面上也无思念之意。她脚下是千军万马短兵相接,她身边坐着两个人,他们有两双不同的手,那双粗糙布满茧子的手翻过来可以抹杀千军万马的性命,而那双扣着白玉扳指的手覆过去则是一个王朝的更替。 但此时这两双擘画苗疆命运的手只是轻飘飘地握着掌中酒。缠绵一曲毕,歌姬起身踱来,先给那双粗糙手中放上一坛,再替金玉之人斟满一杯。 苗王举坛一饮而尽,冷眸低沉,捕捉着面前之人流露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果不其然,那握着犀角杯的人不合时宜地看着歌姬发起愣来。 苗王见状哼笑一声。 “依我看这世上最凶的可不是宝剑,也不是什么烈毒,倒是这些吴侬咿呀的,销尽了英雄骨啊!” 苗王想起一个故事。当年高祖皇帝与苗北域外那名大漠女子的奇遇,也算是苗疆旧时佳话。只可惜后来异域女子自由身一抛,封了喜妃,自此从天上鹰隼化为水中旱鸭,最后竟落得相思成疾,高楼一跃的结局。 看来故事跌宕起伏,人生际遇也是难料。 竞日将手拢在火堆上摇了摇头,像是也想起了那段佳话,只可惜,那还不是这故事本来的面目。 可这世上谁喜欢真实。 谁又不喜欢粉饰的故事呢? “唉,素闻历代苗王皆骁勇善战,酒量也非常人可比,纵是骡族的吊儿醉,一坛饮下也照例行路如常。今日怎么只饮了一杯消闲小酒,就说起了醉话,忽然玩味起了小王啊……她,论辈分,也是王侄你的姨婆。” 苗王闻言拉下脸色。此时旁边的侍卫调了糖浆黏在丝上,捆在竹竿上驱虫,谁知竿头忽撞上一物,再看是一只蜻蛉自投罗网,正奋力扑腾着。 “你可知你年幼无怙无恃,孤挥一挥手,你也可以立即拥有一则动人的故事流传后世,”苗王看着那竹竿上的虫被侍卫轻易碾死,投进火里,只毕剥一响即化飞灰,“你可知我为什么没这样做?” 竞日默然无对。 他自答:“因为你很聪明,在我觉得你太有用、想杀你的时候,你表现得像一只软弱的虫儿;在我觉得你实在无用想除去你的时候,偏偏又帮孤王搭起一座不得不走的桥。你说,像你这么特别之人的故事,孤王该给你个什么样的结局?” “这世上有两种人会去写故事,胜利的人、旁观的人,”竞日道,“现在旁观的村民都被你的兵马遣散,能写故事的也只剩下一种人了——只有这个人,才需要费脑筋去编排别人的结局,不是吗?” 苗王蹙眉薄怒。 “孤坐拥苗疆、兵百万,你屈身苗北一隅、府兵至多四十万,如此悬殊,难道胜者不是孤王吗?” “王侄你忘了,蜻蛉之喻的前面还有一句话,”北竞王觑着竹竿道,“‘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胜与败,又岂是仅由疆域大小与兵马数目决定的,你征战多年,不该不知这点。” “好,战场见分晓,我们只论眼前事,”苗王忽起身击掌,四名虎贲士自他身后鱼贯而出,“孤王既献上了这歌曲节目,竞王可有什么回赠?” 竞日捋发一瞥,见那走出的四人皆为男子,两人刚猛硬朗,两人瘦削文弱——其中还有一人胯下骑了匹白虎,添尽威风。 “礼尚往来,小王岂有不还之理?” “好。皇世经天宝典有三,孤王自幼修习虚空灭,千雪与幼犬皆是星辰变,除却高祖皇帝一人三修外,皇室中人也只闻竞王修有轮回劫,我自出生还无缘得见。听闻轮回劫擅以寡敌众,孤王座下现在恰有五人技痒,”言及此,那斟酒的歌姬已起身向那行来的四人凑去,“不知竞王今日能否让孤王见见,这轮回劫究竟是何模样?” 话音方落,竞日探脚一挡,正拦在歌姬那双锦绣的鞋前,歌姬袖中的短剑寒光陡亮,星芒停在竞日的喉前。 她是被另一把刀停下来的。 战兵卫的刀。 竞日发梢微动,人却不为所动,单手一挥示意无妨,那从黑暗中窜出的人影从怀中递给竞日一柄长剑,蹙了蹙眉,转身重又回到黑暗之中。 “这不难,可我有个条件。”竞日把玩起手中的剑,一双眼睛直盯着歌姬,一掌探出,将对方未及收回的冷刃又柔柔推回芳袖。 “哦?” 苗王盯向竞日手中那把剑。金玉其外,琳琅华丽,剑格上镂着一个“锻”字作徽。 “在姑娘对我动刀之前,可否将方才那首歌,再唱一遍给我?” 歌姬闻言一怔,一双眼睛忙看向苗王。见对方颔首应允,也真就着坐姿又唱了起来。 是那首儿歌。 一时崖上皆静,苗王抱胸皱着眉,四名虎贲士肃然而立,白虎不耐地在珍贵的毰毢毯上搓踩着前掌,歌姬的声音仔细听去,也略有些飘忽。 唯有竞日闭上了眼睛,指尖跟着节奏点扣着酒盏。时而又啜饮一口,绵绵的酒老牛舐犊般舔在心上,他喝了这么半天的酒,好似现在才开始有些醉意。 那歌姬见他听得投入,漂亮的眼睛骨碌转了下,心生一计,暗自向身边四人使了个眼色。随即倒也真开始卖力地唱起来,愈到最后反愈入佳境。 竞日借着倦意,迟疑了下,不禁枕在了那歌者的膝上。女子的歌唱到了尾声,她看着膝上落寞又怀念的面孔如初生之婴,指尖竟有些不受控制地探出,抚顺了他侧卧间微微乱了鬓发。 谁知她的歌也在此时陡然转调,铿锵一换。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还!” 膝上那双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她的歌声也停了。 不是在慷慨悲歌的结尾停下的,是被短促有力的一声“嗤”打断的。 没人注意到竞日何时出的手。 所有人从戛然而止的歌声中回过味来的时候,竞日依旧枕在原处,歌姬袖中还未及出手的刀却反蜇上她自己的心口。身形委顿之间,刀锋微芒已自她的后心穿出。 她心口渗出的血一滴滴砸在竞日的额心。 “你!” 苗王冷眼一滞。旁边的四名虎贲士也被这突发的一手激得猝不及防。本该是五人的阵法登时改为四人。 见伙伴还未得手却已暴死,几个人面上齐齐惊怒。幸赖训练有素很快就恢复冷静,遂以四象位变阵,南北东西,将犹坐卧女人膝上的北龙牢牢困于正中。 身处北面玄武位的男人阴沉着脸,手只轻轻一震,鞭梢便如闷雷劈地。他面上变换了数个表情,终于还是难掩讽意道: “素闻北竞王以智计冠绝苗疆,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弱质女子杀来也不见眨眼。方才这招巧夺先机实在是高妙呵!” “四两拨开阴阳势、借彼几分还几分,以其人之刀还入其人之心,这已经算是我的轮回劫了,”竞日并不理会,弹了弹手中剑铗,侧支起头,陷在阴影里的长眸扫向苗王,“可王侄若锐意继续,那我不妨表演些别的。” 苗王抱胸不语,将下巴一横,虎贲士旋即武器上手,不等中间的人起身直接快步攻来。 四人配合无间,其步伐疾如风。中间的人果然未及起身,卧如弓。 一时北方玄武的鞭子、西方白虎的两柄弯刀、东方青龙的单刀直迫而来,唯独南方朱雀袖手未动,扇面抹开,暗器却已从后打来。 竞日见状将酒盏一掷,单手将歌女跪坐的尸体平推开战圈。继而转身将面朝上,一腿闲闲拱起向下借力、一腿前搭一探,迎上了玄武先至的长鞭。竞日脚尖由着鞭劲绕进去、又拧劲绕出来。一番暗较,只觉那鞭子仍急追舔来。此人看似鲁莽,实则手如鳔胶、臂若钢丝,极为难缠。一旦被鞭子绞住便如蛇困老龟,动弹不得。 发觉不对后,竞日忙伸手后撑,借单掌单脚之力一跃而起,让开急攻的长鞭。起身未稳间,又向前一鞠身,剑柄回扫向背后一掸,锋利的雀尾形暗器改道,直阻住了青龙攻势猛烈的单刀。 待赚得刹那时机立稳,竞日虚心实腹,只觉丹田气海已足,遂以逸待劳将剑柄横迎,正面接过了白虎纵跃下扑的两柄月牙弯刀。他脚下也未闲着,一提一放间踩在了白虎坐骑的前掌,虎急而暴跳,那弯刀劲道便有了刹那的松懈。竞日蹭力一扭,引其向侧方滑去。 这一蹭虽将其力导偏寸余,却仍不免被方才弯刀的柔劲震得透髓钻心,身上触电似的抖了一下。 听了四人之劲,竞日心中已了然。 ——这四个人力量各不相同。 白虎绵里藏针,柔劲劈心,是暗刚;青龙气力透骨,勇猛无匹,是明刚;玄武状若泰山,灵活转圜,是暗柔;至于那身后遥出一手的朱雀,抓之似有、撞之似无,当是明柔了。 如此明暗、刚柔的结合——竞日眉间暗蹙不敢稍霁——看来苗王这是下了杀招。 不及一言、未能多思,这场围杀的生死胜负只在眨眼之间。 竞日断然以鞘作掌,本面向白虎的身子随着脚下虚步一转,人已经凑到了玄武面前。玄武击鞭忙退,竞日慢手打三、快脚走七,足下疾晃,玄武一时看不清自己垂地的鞭梢——幸而竞日似乎也被他的鞭影所迷,加之四方干扰,也顾不得手上长剑。 玄武心中一喜,如见塘鱼咬钩。他打算去手佯攻、回手夺剑,忙将铁臂狠劈猛钳。谁知对方原本迷惑眼神倏忽明朗,直迫而来,露出了同玄武一样的眼色。 竞日未避,生生吃下腹上全力劈来的一鞭。随即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动,顺剑格一碾,将剑身稍褪开。鞭梢声东击西又来夺剑——那剑鞘确如饵食一般无力地喂给了长鞭,可剑身却未随之而去,犹在竞日手中,如月华照雪,脱鞘而出。 他脚下随之转起七星,步步蓄力,裹挟初生之罡力,如裂山海,毫无防守与退路,直劈玄武。 剑无回势,触者骨肉两分,跪地立毙。 身后雀尾镖伺机而至,向他瞬间空虚的肋下袭来。竞日双肩一震,大氅以手向后摈去,稳稳将暗器卷于厚衣中,随之妥善掷向毯上。 外衣之内,竟是一件暗红镶银的软甲戎衣。 苗王这才回过味来,心下一惊。 方才那一剑抱意弃守的攻势他于千雪手中见过——星辰变的苍河星转。 “这身戎装,你穿在袍子里也不少年了吧,”苗王心中虽疑,可此时反倒面沉如水,“这节目精彩,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是孤未曾见识过的!” “太多。想杀我?”多言泄气,竞日仅接一字、笑答,“难!” 话落剑指平抹,其势已改柔,以腰身为轴,在三人更为密不透风的绞杀中寻隙骋步。 青龙心中虽愤却仍守着冷静,念想着方才竞日承伤巧杀玄武,此刻剑势又顿时轻柔,应是突围后丧了力气,谅必是个机巧之辈。 思及此,青龙趁竞日与白虎、朱雀缠斗间果断将阔刀一横,用了八成力打向那最为灵巧重要的腰中央。 一击得中,竞日果闷哼一声,急忙回手捞剑。这突如其来的重击使他瞬间乱了阵脚,三面应接不暇,肋下又吃了一记雀尾镖。 见他趁隙拔镖时脚下步伐开始滞涩,青龙心思有戏,见其身形未稳,就吸气将刀身一横,运起十成力猝然砸下。 对方果然闪避不及这迅猛疾速的重击,脚下未动,仅剑尖向上一顶,蚍蜉撼树般点在拍下的阔刀上。 “汀——” 惊涛倒灌入深渊,只发出悠然轻吟,那柄长剑垂直向上,生生点住了阔刀。青龙只觉一种蚕丝那般细的力道顺着剑锋渗进臂膀,汇入心肺。再一呼气,鲜血顺着鼻子烫下来,剧痛顺着握刀的手撕裂进五脏六腑。 而他的刀如同被那剑的力量吸住。 “当!” 再也动弹不得。 白虎与朱雀面色惨然。此人虽示弱弄巧地骗招,却能一击即溃内力最为深厚的青龙,其谋略其实力皆深不可测。 可为何连番狼狈吃招却仍不使用轮回劫? ——又是为何我的弯刀如此轻易便再次得手? 竞日剑势连绵而至,白虎应接之间不由地瞥了眼青龙——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睁着却如死水般不动。他恐惧之间心防已溃,眼睁睁看着竞日的长剑如风摆柳,在云手之末借了朱雀的镖力,一个撩剑封喉。再看白虎之上早已换了个人。 避实就虚,借力而走,是轮回劫! 苗王抱胸的手不由地撂下又抱起,指头鼓点一般来回在臂上敲。 竞日距仅剩的虎贲士较远,此时别剑在背骑虎追及,轻而易举便停在了朱雀面前。 “这头白虎为什么听你的!”仅剩的朱雀勉力支撑,袖中镖翩然而出如雀燕群飞。 竞日挽剑画弧,身前映出一池皎然,圆月尽数将雀尾磕飞。 “这剑也本不是我的,”竞日道,“因为我不想控制他,任其发挥。他们一高兴,自然听我指使了。” 朱雀已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鬼话,以折扇抵剑——却不想那人根本未出剑。 他递过来一掌,朱雀连忙伸出空闲的手勉力相迎。 那掌上毫无力道,只是轻轻地将白玉扳指扣在了朱雀的指上。 竞日在对方指腹的白玉扳指上一按一捋,竟抽出一把巴掌大的软剑! 朱雀不及震惊,软剑已经点进他的眉心。折扇茫然垂下的片刻,竞日又将剑归入扳指鞘,扣回了自己的拇指。 方四人皆除的顷刻,竞日气海一松,身后声却如闷雷乍响耳畔。 “竞日孤鸣,你竟私修两部宝典?” 竞日调转虎头,将长剑一收,搭腿侧坐,俯身看着身前的苗王,摇了摇头。 “并非,从始至终我用的只有轮回劫。玄武巧而死于巧,青龙刚而折于刚,白虎柔而败于柔,朱雀最擅暗器却败于我的雕虫小技——你说哪一招不是轮回劫了?” “玩弄口舌!” 苗王趁竞日方破阵苦战、气力空虚之时抬手说打便打。二字钳羊马扎下,化力之掌已运在腰间。 “两脚与肩同宽,呈内八字站立,两腿微屈,双膝内钳,间隔一拳。” 说话间,竞日已跃下虎背,站在苗王面前,对着对方的膝头扎下了一模一样的钳羊马——手却趁对方怔住的顷刻,凭空先崩出了双掌。 这突如其来的掌如鲸喷浪,苗王双目圆瞠,虎口惊恸间化力强吃下攻击,却发现竞日的掌力朴健至极,既柔又刚、既明又暗——化不去! 苗王一击受创,后退七步,暗吞喉间血,冷哼一声着看向竞日孤鸣。 却看那人也同时收掌,悠悠问道:“苗王可还记得田忌赛马的故事?” “哦?” 竞日以指压唇吹了个口哨,密林一匹白马踢踏而出。 “苗王不妨与我战场再会,那时你会发现你最弱的一匹马是我的。” 苗王不解其意。竞日重又拾起毯子上的大氅披在身上,继续道: “你最强的一匹马将困死毒林。而你的中军即将面对的,是我的上、中、下——千军万马。” 苗王看着竞日面上不曾流露过的狂妄神色,心中不由地一叹。 “北竞王,孤不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到底还是复仇的快意吗?” “不,”竞日翻身上马,背剑而走,朗声笑道,“我要就是金钱、王位、权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要千古名声,要这天下因我祸乱因我安宁。” “在苍穹之上、山河之下,唯吾北龙、竞日孤鸣!” “苗王,这……” 灏穹孤鸣肃立良久终于被一旁的侍卫唤回神。 “走,去崖下战场会他罢。” “那这些虎贲士的尸体——” 苗王提气,掷地有声: “妥善葬了吧。” 谁知这一提气,他方发觉胸臆间的滞涩并不如预估的那般严重。 苗王眉间顿时一惑,再看对面山路的白马去得极快,现在早已没了踪影,他心道不好,醍醐灌顶串联了线索,劈声一吼。 旁边的侍卫吓了一跳。 却听苗王恨声道: “他说的没错,他只会轮回劫!其余的不过是虚势,最后这虚空灭的幌子才是他真正的轮回劫——以牙还牙,其他的不过雕虫小技。倘若他有力除我,又怎会骑马败走,我竟被他唬住了,来人!” 思及竞日身边暂仅有战兵卫一人相护—— “拨兵一千,埋伏山路扑杀竞日孤鸣!得之者赏千金,邑万户,封侯拜将!” 而在这声雷霆号令之后,众人皆意气奔涌,也就无人发现匍匐在毰毢毯上的歌姬那双纤纤细指微微动了一下。 刺在她胸口那刀,偏了。 山路崎岖,竞日孤鸣纵马奔逃。方才扎出二字钳羊马的双腿此刻竟有些钳不住胯下白马。 看着战兵卫在旁疑惑的忧色,竞日苦笑道: “白让你惊喜了吧,我真的只会轮回劫,那点星辰变不过偷学了小千雪一点皮毛,至于那虚空灭——”竞日声音一顿,越近崖下,空气中来自战场的腥气越浓,逼窜而来,令他浑身一激灵,喉间强压的血在激动之间全咳了出来,他忽然趁着不断喷涌的血狂笑,长年苍白的面孔涨得通红。 原来我竟这么向往这场战斗。 “那虚空灭不过是架势罢了,我没想到真的可以骗过去。不过挨了小王那一掌,此刻他也不会太好受!”[192][193][194][195][196] 他先前强吃虎贲士的攻击迟迟不肯多用轮回劫,正是为了借力入体,蓄明暗、刚柔四股力道还诸苗王,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握有三部宝典的功底而心生忌惮。 而最后更是强承下苗王全部的虚空灭。 战兵卫并辔赶上,摇了摇头,叫他不要勉力多言。似预感到了什么,伸手扬鞭,替他打了马加速赶路。 两人一路策马疾驰,即将到山脚,果被窜出草丛的千余苗兵层层包围。 战兵卫千里单骑相护,方要回手握刀杀出重围,却见一个头戴兜帽、面覆豹子面具的黑影杀进苗军阵中,笔直辟出一条血路。 最重他单膝跪于竞日的马前,双手托起本来扛在背上的人。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手中人那张稚嫩的面孔。 ——那是本该安安稳稳待在战线最后的、苗疆唯一的王子,苍越孤鸣。 ----------------- [192]盗才生注:皇世经天宝典所蕴含的武学乃是弃守爆发、卸力反击和听劲引导。虽然各有特色,相互生克,但也有共通之处,即是轻出重收。其余不谈,青龙之死便败于瞬间爆发十成之力,力尽传于北竞王,而自身却已无力。故云下者以力带掌,中者以气载力,上者以神驭气也。 [193]烧酒命注:盗才生不是写书的吗?本还以为只是个文化人。这年头文人都爱抢武夫的饭碗吗,可怕。 [194]如来七彩注:师尊所言极是。北竞王此战多用蹭、踩、扭、带,非是用力,而是用劲。而踢、踹、砸、劈、砍之类虽刚猛,却易将气打散。而轻出重收,蓄力于身,方能克敌制胜。 [195]野鹤闲云注:上面师徒二人所谈皆是武道高玄之理,其人当为武林高手,望诸位见之避让,珍爱生命,切勿招惹。另,北竞王待人竟如此真诚,与吾相类,实可取也。 [196]笑泯恩仇注:此役,心战也。苗王之计如鲁智深对镇关西,出拳之前先以切肉为由,费尽其体力,再图一击毙之。而竞日应对之法似演义所谓关羽斩华雄,利用苗王的心理漏洞。 另致上面的野鹤咸鱼先生。《礼记》云:“所谓诚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据吾所知,咸鱼先生性喜蛊毒之物,不恶恶臭也;又好阴险之人,不好好色也。自欺如此,谈何诚意! 三十八 甲子仲春记事[之六](上篇) 螳螂捕蝉、黄雀列三,顶峰弹指、蜀道终断。 这是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夜晚。 三更已过,五更未至,距离明日之始只有一个梦的时间。 可在这三方战场上却有不少人却在想:终于要结束了。 茹琳也不例外。 藏镜人本派遣她先行入林巡查,可此刻她却一动不动,只顾凝着东面巫教的远山,用指尖掠开头发,一寸寸抚过自己脸上的肌肤。 她入了神,只觉着上一眼才看到昼夜相交之刻,山峦间腾出的青紫毒雾,下一刻眼睛睁开,孤月就已在天心了。 这份恍惚让她竟未觉察自己已被包围。待按上手中金梭时还是迟了一步,就在脊背所倚的树后,有一双绿底金线的袖子已悄然停在了她的喉前。 “真难得,许久不见,我们竟在这里相逢了,”绿袖中忽伸出一只手捏在下巴上,学着她方才的动作,撩开遮盖的发,缓缓摩挲在那半张溃烂的面颊上,“我时常能想起你来,只是不知这锥心的滋味,可还能让姑娘记得我吗?” 女子一怔,身子忽忍不住战栗,这日日入噩梦的声音只消听一听,就足当剜皮食肉。见她被吓住,那只手横跃过鼻梁,又滑过那侧如绸的脸,问道:“你恨我吗?” 受制者在突如其来的惊惧中忽又冷静,缓缓地摇了摇头。 “既已无恨,那姑娘,”那只手忽下滑悬于喉咙,“能带我离开这片抗毒林吗?” 他们这股巫教残兵在林中一直西行,可又每每回到远处。恐被人设了迷障,也怕温皇那索命阎罗追上,慕龙城这才赶紧捉了落单的苗兵询问这毒林奥秘。这一问,不想却打探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而他此刻按图索骥,所求的也无非是走出去,保住一条命罢了。 “凭你的行事作风,我也知自己难以活着离开,不如死之前给我一个明白——巫教已灭,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茹琳惑道,“难道是神蛊温皇未将你们这些余孽杀尽?” “他奶奶的!”慕龙城咒骂一句,听到那个名字顿时喉咙一紧,强自压抑声音的颤抖,“那、那个狗娘养的任飘渺原来和他是一伙的,勾结起来夷了巫教全族——也对,他自小就弑父,还能指望这白眼狼能放过自己的亲族么?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逃出来还碰到你这晦气……别耽搁功夫,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 女子听罢冷笑:“原来就剩下你们这一小撮了。祸害遗千年,你倒是命大。” 扣在喉咙上的手又紧了几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咧了嘴,声音如墙根的苔藓般阴仄刻毒:“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带你们出去,但你们可能出不去了。” “可能你们已经有喉咙奇痒,胸口滞涩的感觉了吧?呵,但不出一个时辰,你们就会发觉,烂掉的,可不止有喉咙而已——” 她的话音未落,身后杀气已至。女子也不甘示弱,红袖翻腾间手掌后取,指甲中匿的毒粉眼看就要刺入身后之人的血肉之中。可惜喉前那只手比她更快,指尖瞬间已逼出花青之色,即将划破茹琳的肌肤。可它到底还是未刺下,容得女子平静地宣布: “因为这片树林根本不叫抗毒林,它的名字要更长些——” 慕龙城的身子已委顿。 “它叫噬心破毒林。” 一个红发男孩从慕龙城的背上拔出自己刚刺入的冷刀。他有些焦急,但看着这个面孔狰狞,正狂笑着的女子,一时也沉默着不去打断。 “冽风涛,你做什么?杀自己人干什么?快杀了这疯婆娘啊!”林中包围的人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吼道。 女子眼睛才从慕龙城的尸体上移开,注意到面前的人。 “请问——” “哈哈哈!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带着你们走出毒林?休想!休想!巫教的残渣余孽都是一样!今天我就助神蛊温皇,叫你们尸骨无存!” 那名唤冽风涛的男孩在她尖厉的发言中纹丝不动,他的嗓音粗粝,已被毒气搅哑,坚持着涩声道:“……请问你可看到一个身着粉色裙的女孩打这经过?” “你说什么?什么女孩,哪来的女孩?全都死了哈哈哈。”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那人本就绝望的面色又一惨,两道焦黑的液体从眼睑淌出,他抬手抹了,提刀继续向前行去。 他已盲了。 林中草木忽一响动,埋伏在暗的巫教残部瞬间劲弩齐发,攒射而出。 女子冷哼一声,无影金梭也已离手。 可惜它并没有派上用场。 “汀!” 又被什么东西弹开了。 不是巫教残众的剑弩。他们的箭还未发,人却已尽数仰面倒在地上。 “啪嗒。” 那飞来阻挡她攻势的暗器也坠落在草间。 是与她一枚一模一样的无影金梭。 “哼,一群蝼蚁!” 从深林里走来个披甲覆面的魁梧男子,他唯独露出了眉眼,可其中压抑的泰山将崩之怒已足使人胆寒。此时,这盛怒的将军终于停了步,徒手撵下一块树皮,只见那树干好似有生命一般,汨汨地淌出血来。 他将那诡异的树皮掷在地上,只说了两个字:“原因!” ——西苗兵士入林未受保护,却反中毒的原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正当藏镜人凑近要拎住冽风涛的脖颈时,女子忽上前一拦说道。 “受谁之托,忠谁之事?” 难得的,她敛了方才的戾气,对面前这个战神倒添了些坦白。 “将军应该明白,留我,我不会答,杀我,尸体也不会回答。” 她的话音落毕,掌风裹挟劲风而至。 终于要结束了么。 “你有解药,”那只宽阔的掌平摊,停在了她的面前寸许,“我丝毫未受毒林的影响。” “我提前在你的水囊里放了解药。”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一人要照顾你,他曾跟我说,做不做对很不要紧,没做错就是了,”她说,“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藏镜人本已不耐周旋,声音里透出了威胁与怒意,这下见她一介女流却也非软糯之辈,难得又多了片刻的忍让: “解药在哪?” “我没有——” 怒掌已运。 “解药在此。” 林中忽传来一声淡薄清浅的音色,一道绿衣身影翩然而至。就在他的身后,一名蓝衣人拾起地上的两枚无影金梭,也随之缓缓走来。 “掌下留人。” 藏镜人深知今日战场上的变数绝不会少,却未料到多至半时辰就生一变。 正当他发觉树林异变找到茹琳兴师问罪时,冥医及时赶至,打算用足够的解药换师妹一命,临了还捎带上那名盲眼的巫教男孩。 “解药虽然减少了伤亡,但她仍损害了西苗兵的战力,这人,你们讨不得。” “这……”冥医也觉对方有理有据,自己献出解药只能算是补救,没法和人谈条件,这藏镜人又非是中原正道,碍面子好说话,冥医有点为难。 正在对话进行至艰涩的时分,绿衣人开了口。 “在你想要斤斤计较这一人的性命之时,有一个人早已为疆外夷狄备好粮仓,汇同王府兵,只待歼灭苗王仅有的孤军了。你大可让西苗军全部在这里等死,等到内战结束,苗王的兵马无一生还,此后,你就可以听到苗王为了追击中原兵马,被三途蛊所波及而全军覆没的消息,而王储苍狼已在乱军中‘失踪’,三日后你带着西苗军迂回到苗王宫,要辅佐的就皇椅上的新王——这个消息,可以用来交易么?” 冥医怔了怔,道:“苍离你、你不是说不反对北竞王登基吗?” “先前他层层设伏却终未能让温皇与赤羽生出罅隙,互相残杀,此为失策;此后,他未料到赤羽从中作梗,让你有机会破这噬心破毒林之毒,此为失算;到了现在,他也无余裕拨兵来此地将残余西苗军掩杀殆尽,说明军中有变,他还未能铲除苗王,此为失时。苗疆内乱已成家常便饭,算是‘那个人’的责任,也是他的失职,苗王或是北竞王在位都与我无关。但如今北竞王已一败涂地,我也不妨加快他失败的速度。”[197][198][199] “……你这分明叫落井下石喔!” 那绿衣人清秀模样,声音也轻,说起话却和薄刃似的,每一句都搅着藏镜人的神经。 “你说北竞王谋反?” “粮仓,”绿衣人道,“我说,我可以告知你王府军粮仓的位置。” 未及应允,却听那人已报上一个地名便带着人离开。藏镜人心急如焚,却也只得按部就班,连忙命全军火速撤离树林。 ------------ [197]太虚神麟注:整个故事中最同情北竞王。这是比我做人失败几倍,比神弈子天运差上几倍,才能同时卯上“绿衣人”“蓝衣人”和“红衣人”啊。 [198]百代风骚注:某人也很可怜呐,好端端的,又被钜子批评了。 [199]雪夜韶光注:这语气好生熟悉,就像和我一道看书的人突然消失钻进了故事里一样…… 一路西行至尽头的水岸边,藏镜人正要吩咐全军造筏渡河,却巧见此处有船队停靠。他大觉蹊跷,琢磨着方才绿衣人的话。面上却不动声色,仍传下命令按伤势轻重将兵士重新划分为五编,准备渡河。 西苗军忙碌之间,藏镜人立于高处,向那船队为首的那一艘上望去——其上整齐地站满了东瀛打扮的兵士。 是西剑流的人。 正在这时,船舱的月白暖帘微微耸起一座小丘,紧接着一把红扇挑出,氤氲之间这片朱色不断扩大。 走出的是个他并不算太陌生的人。 “罗将军,许久未见。” 藏镜人见来者并无意外。 “我们不熟,倒是西剑流重军压境,是什么意思?” “是一点诚意。” 藏镜人闻言冷哼,显然诚意二字于他已并不算太有诚意的字眼。 “冥医的‘恰好’赶来,默苍离‘恰好’知晓粮仓的位置,迎接苗兵渡河的船队‘恰好’在此,这,难道不算是诚意?” ——“赤羽从中作梗。” 藏镜人蹙眉,万事有因,这个人为何要作此一梗呢? “如此有诚意,那你不如去和温皇开一间善堂,无条件地帮助天底下所有人就是了,藏镜人还无需你们东瀛人的怜悯。”[200][201] 赤羽闻言挑了挑眉,神色有些怪异,又立即收敛。 “非也,此诚意并非毫无条件的诚意,而是一个合作的机遇。” “合作?” “是的。我以为现在的合作刻不容缓,尤其是对将军你。” “这雪中送炭未免也太及时,西剑流有什么目的就一次说清。倘若威胁到苗疆,休怪藏镜人不领这份人情。” “错了,我们的锋镝所向从来都不是苗疆,”赤羽的朱扇挑起,现出船舱中一片皎然白色,那是藏镜人十分熟悉的白衣身影,此刻他正被锁链扣押着,似被施了什么特殊的术法,人已一动不动,“而是中原。” “杀父之仇,父死子继,你既与他不共戴天,那么,我们有合作的机会了么?” 藏镜人见状狂笑罢,只道:“卑鄙!” “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轮到我有一个疑惑,”红衣人好似并不在意对方的评价,纵身跃下,“敢问将军,这份人情,你领、还是不领呢?” ----------- [200]单小楼注:腊八这日,温赤善堂外又落雪了。每逢冷峭的天气,总会有不少无家可归的孩子来到这里讨饭,今天也是如此。清晨,赤羽推开屋门,便见门口石狮旁瑟缩着一个无家可归的绿衣男孩,他披散着头发,眼神中透着一种静默的哀求。这目光被赤羽身后的温皇看到,柔软的心如遭针刺。他温柔地搂住赤羽的腰叹道:“我们收留他吧,多可怜的孩子啊。”赤羽在冷风中抚摸着扣在自己腰上的手背,点了点头:“乱世让多少孩子流离失所,在这失道的武林里,就由我们扛起最后的仁慈和正义吧。” [201]孤雪千鸣注:……好可怕的画面。其实我觉得铁、不对,御兵韬才比较适合开善堂啊。另外,前面这位报复心极强,擅长精神胜利的家伙要是更早参注的话,估计这册子早就被人撕烂喽。 谷中的风凝着死者的血,迫得生者喘不过气来。 “为何不动!” 山麓下小股苗兵的外围忽传来一声暴喝,雷殛般落在众人耳畔,待到发话的苗王骑着马一步步赶至,才见领头的将士双膝齐跪,伸手指着被包围在中心的竞日。 “王,这人动、动不得啊。” “如何就动不得了!” 苗王顺着方向看去,只见那丈许的谷口处只站了四人。就是这四人,叫千余苗兵不敢上前一步,而那名将士指尖所指,却不是马上的竞日孤鸣,而是其中看似最无威胁性的一个男孩。 他唯一的孩子。 “苍狼?” 那小男孩闻言挤了挤眉心瘪了嘴,被身后那人掐着脖颈像兔子似的拎了起来。小孩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抬头看了看根本不施舍他一眼的祖王叔又看看对面面色凝重的父王,哇的一声作势要哭。 “不准哭!” 苍狼瞬间又吓得住了声,鼻子不住吸气带动着身子也跟着上下抽动。 苗王皱着眉,不知暗忖着什么,却岿然如山,怒目一沉罩定了竞日,气氛一时如死。 “你倒料得周全。可事到如今,你恐怕也没那力气从这里安然地走出去了。苍狼你既必杀无疑,那孤今日也必杀你。” 竞日抱胸好整以暇,笑道:“杀了苍狼小王未必可以登基,但留下他我还可以自保。你可以一赌。” “赌什么?” “赌小王会不会真的亲手杀了,自己亲手养大的乖苍狼啊。” 苗王切齿间回神,他深知北竞王此刻完全占了上风。这一仗,他若胜,对方退可以苍狼作挟;他若败,苍狼更是必死无疑,他只得一击就将这人赶尽杀绝才行。竞日要他赌,那人又何尝不是在赌苍狼这张牌对自己的重要性? 只是他明明已叫人知会千雪去暗中监视,但为何苍狼仍是被擒?难道是消息没有传达到吗…… 正想着,只闻身后一阵躁乱,苗王忙问前来禀报的将士,原是女暴君赶来。 “快!速速派人将她迎来!” 王师从中让开一路,紧接着,笔直的通道后方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 “王上,属下在此!” 一道魅惑女声透着几分焦急由远及近传来。 “属下办事失利,没能看顾好苍狼王子,让王子落入歹人之手,还望王上——” 苗王当然知道她是谁,不必转身便知道了。而正是因为没有转身,所以他未曾预料到一场剧变。 竞日见那来者,笑问:“你在说谁是歹人,谁是王上?” “哈,王爷真会说笑,奴家的王上一直只有一个,”女子轻笑两声,鞭梢在风中划开一道口子,“当然是竞王爷您呐。” 苗王心口蓦地一震。 果然。 所有乖乖的棋子都叛离了自己的本位。变数就在这一瞬爆发了。 “看来苗王这一匹下等马,到底还是小王的。” 本应跪在苗王面前认罪的女子提鞭刺向苗王。 “王爷的比喻还真叫奴家伤心呀。” 本应吊在那名杀手掌中无力哭泣的孩子俯冲提剑,挡下此鞭。 “父王,孩儿来保护您!” 这骤变就连战兵卫也始料未及,出于武人的警觉,他急忙反应过来,却还是晚了一刻。拔刀的瞬间,他已看到那名戴着面具的杀手本该悬在苍狼后心的刀,此刻已经横贯在竞日的胸口。 胜利的笑意本该浮现在竞日的脸上,可他现在根本笑不出来。 白马的身上迅速淌下一道红色的条纹。 马鞍上又坐下一个新的主人。马的旧主却被剧烈的刀气震下马去,他单膝跪地,在山麓间搓起一片尘埃。 地上拖出一道笔直的血痕。 马上之人出的这刀叫破空千狼影。 这一刀出得狠,出得利落,出得猝不及防,直中要害。 马下之人挨了这刀才发现自己已无力再站起来。他的筋脉寸断,加之方才与苗王一战的内耗,不说武功——他在地上用力动了动手,指节没了知觉且毫无准头,好像已不属于自己——就是连动一下也难。 他是废了些力气,才终于扭过头,回眸看了眼身后的白马。 马上之人抛下面具,帽子同时被风掀起。苗王瞥见来者,顿时松了口气,心头巨石稳落。而众人皆哗然,纵剔透如竞日,此刻也难免透出些迟来的震惊。 那风中扬起的,是一头披散的褐发。 三十八 甲子仲春记事[之六](下篇) 螳螂捕蝉、黄雀列三,顶峰弹指、蜀道终断。 “哈。” 不该笑的人笑了。 他本已咽尽了喉中的腥涩,这一笑之间气血回流,皓齿瞬间沁红,从咧开的嘴角汨汨钻进脖子。 该笑的人却笑不出来,坐在马上沉默着,看不出半分情绪。 战兵卫焦急不已,看着竞日所跪的地上朱红一片,血水源源涌出,似从他的膝下窜出无数红蛇哧溜溜四散爬去。血是热的,失血的人是冷的。这么多的血该是多少时间,多少佳馔美酒积蓄而来? 但失去它们,为何只消一刻。 可惜此刻没人能替他解答这个问题,混乱之中,何人还有余力去俯视他的狼狈。 在场的只有苗王略松口气。他已让开苍狼,单手拽来女刑的鞭尾向下猛磕,骤然而发的力道下一刻就扣在了女暴君的手腕上,随即向后一扭,“喀嚓”之间,不但折了那用鞭的手,更将人直接按跪在地。 “我送姚金池试探你,你埋下姚明月作暗棋?你以为凭这一手就能杀我?孤早便有所怀疑,才派千雪埋伏于井中监视。竞日孤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竞日孤鸣默然无对。 苗王见他不答,心中更添滞闷,思来尚有一问:“千雪,我派去向你转达苍狼位置的将士呢?” “放了,”答话者多余地起了说服之心,“他要是叛徒,一开始就不会把消息告诉我。” “他没向你要解药?” “什么解药?”千雪蹙眉间明白过来王兄的意思,声音忽又冷硬无比,“没有。” “那他也活不成了。” 说话间,苍狼后追而来的锋刃在女暴君的额前停下,顿了顿,又利索地归了鞘。 苗王闻声,回身看向身后的男孩,命令道: “动手。” 再看那男孩哪还有方才软糯的模样,他一手按住刀柄,一膝跪地对父王,笃定道: “姚明月身为将军实乃国之栋梁,不可轻杀,儿臣认为还需查明原因,揪出所有同党之后,再斩不迟。” 只可惜那眸中虽无软糯,却仍有慈忍。 见父王不说话,男孩又试探地抬起头。苗王也正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着星辰的蓝眼睛,相隔数载也总能窥得久违的熟悉。苗王见状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女刑掷在地上,冷声吩咐道: “现在,由你率领一队人马将女暴君押往总帐。” “是,父王。” “来人!” 苗王的话音刚落,远处确实就来了人。 可来的人不是帮他送消息的,却是来给他传消息的。 “王上!”来者是赫蒙天野的裨将,这人面上急促说话却不急躁,但显然他带来的也并非是个好消息,“竞日孤鸣的部下令狐千里,率领苗疆境外十五个部族、二十万大军,包抄了主战场。现在赫蒙将军的主力腹背受敌,在下率十人欲侥幸突围,现却只剩下我一人,还请王上派兵支援!” 一边是夷狄重军,一边是匪首北王。擒获此匪首,当可退重军。 苗王听罢当机立断,命人擒捉竞日孤鸣。一声令罢,不料战兵卫的刀也同时出鞘,刀光扫在苗军之前,向下笔直劈下一道楚河。 苗王蹙眉。 “战兵卫,苗疆与此叛逆孰轻孰重,你心里明白。” 战兵卫岿然不动。 “倘若再加上罪海之人呢?” 战兵卫踟蹰未动。 千雪打马绕过竞日,对苗王道:“王兄,让他同行吧。” “你有把握?” “没有。但我相信他的刀,至少不会对着孤鸣王室,”千雪道,“我带上人随后赶至。” 苗王颔首,蔑了眼地上纹丝不动的北竞王,随后依赶来的裨将指引,欲拨兵支援主战场。 阴风暗至。这时苗王转头打马,却听身后人忽道:“不用赶了。” 那声音仍旧是病怏怏、虚弱弱的,但这一次又添了几分冷,透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意,欲动的士卒闻此一言竟都停下步来。 说话的人还单膝跪在山路正中,而在他两侧的山脊上,不知何时已立满出没如鬼的骑兵。兵前弓手箭跃寒星,密密麻麻地指向被围成铁桶的山麓王师。 山谷里寂得唯余风草摩挲之声。 待兵马已全部卸下马蹄上的裹布,只见山顶领头一人立刻发号施令,随即箭声先下,马嘶后至。杀伐呼啸中独有一少年朗声破风而至: “北竞王府侍卫军主将令狐千里,前来救驾。” 令狐的手剑极快,王师尚不及反映,领头的将领已被他斩于马下。他一路领兵冲杀至正中,在战兵卫的配合之下,迅速将战线前推,把竞日围在王府侍卫军后。 战况急转直下间,苗王立即沉声一喝,命令王师稳住阵脚。可步兵哪里是铁骑的对手,更何况对方以突袭得天时,又居高占尽了地利? 果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小股王师已折损泰半。 苗王怒火腾起,骑上马准备突围。而谁知随着他怒火一同烧起的,还有山谷间的一道烈火。 “何处起火?” 竞王府侍卫军见状攻势顿减,顽抗的王师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却隐隐约约闻到一股米香。 “惨了。” “是我们兵马的补给营烧了,快撤!” “撤?” 空谷中忽然响起一阵笑声,肆意又张狂。 “撤是要撤到哪里?” 这声音却不是来自苗王的。 “是藏镜人!” “是西苗军来援了!” 就在天色即将破晓的刹那,一身铠甲的将军坐于马上,如神祇般、以一人之身堵在了王府侍卫军的面前。 “苗疆叛逆竞日孤鸣绥集外狄,侵我疆土,今日不除,更待何时?西苗军诸将听令——” 北竞王仰头将刚睁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眼皮却还是映出蒙蒙之中,东方的一缕金光。 日出了。 “杀!”[202][203][204][205][206] ------------ [202]太虚神鳞注:当年我确实困惑过,北竞王身为上智之人,怎会不量力,同时与这么多人为敌而自取灭亡?如今看来这败之根源,其实可以说是……没有成功拆散温皇和赤羽,让他们自相残杀而已(我自诩也做不到)。赤羽亡,西剑流与苗疆的合作断然不会如此顺利,西苗军更不会赶来;温皇则是被千雪拦下才没掺进这一脚。最后对他威胁最大的反而不是他本来的敌人——苗疆王室,简直飞来横祸。至于剩下的失策,也都不过是落井下石的纷纷稻草罢了。 [203]百代风骚注:喔,第二次了,这么着急为北竞王说话,这人还未见过面呢,字里行间就濡染上了深情厚谊,是欺负海境闭塞,国君看不到你对王爷的向往么? [204]鲲鳞玉宇注:本王一直在看。师相观书积累经验,自是有益于海境,所言皆公正有理,何来深情厚谊,又谈何向往之说。另外,师相也不算没见过北竞王。如果渡江卿算的话。 [205]公子开钱注:啧啧啧。没有,没有,当然没有深情厚谊,更没有向往。我实在都没觉得。 [206]Dark knight noted:What a good King he is, I think I'm gonna cry! 前面是兵戈,后面是寂静。 乱军正中,狼主终于得暇打马转身。就在这一刹间,他的身后的西苗弓箭手散出流矢漫天,如星辰急坠。 战兵卫以刀磕箭,数十箭落,未尝有失。而他掌中的血珠却跳满了唐刀白刃,砸地纷纷,骁勇如他,也实难自西苗成百上千的精锐弓箭手下护得一人周全。 终于,一枚银箭跃过战兵卫的肩头突袭而来,单膝跪地的竞日孤鸣根本未试图躲避,不过出于本能地伸出了不太听使唤的手、不大精准地拦在额前,却正好叫那一箭自掌心贯入肘中。 奇怪的是他并无痛觉,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整条手臂——它扎进一根钢刺,似多生出了一根铁骨。 西苗军弓箭手的膂力极强,竞日中箭后身子随着气劲剧烈后仰,他本来抬着头的,这一箭后,忽又垂了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臣服。 笑藏刀还留在他的胸口,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刀尖慢慢触了底,刀身自他的身后顶出,又一寸寸地从血肉里往出腾挪,直到他的脸也触在地上方止。 箭阵稍停,战兵卫回身见状,只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可他分明不是在俯首叩头。 他捧起了手,饮尽其上崭新的血,又将身子抵在大地上,舔舐着其上奔流的血蛇。 他自己流不尽的、混着砂砾的脏血。 白马上许久面无表情的人见状终于咬紧了牙关。 “还等什么,杀啊!”刚冲来的西苗军见这诡异的情形只觉莫名激奋,不禁啐了一声,拔刀挥砍而来。 眼见杀戮将至,狼主转身忽然从腰间取出一物。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已将所有兵马钉在原地。 白马上的人吸了口气,沉声道: “众人听令,让开一路。” 苗王回神看见千雪手上擎起的物事,心中大觉不妙。 “千雪,你要做什么?” 很快有人洞悉了他危险的意图。 “我们不能违抗军令!千雪王爷,叛徒竞日孤鸣罪不可赦啊!”西苗将士的刀只顿了一刻,还是笔直地向中央那人刺去。 “执此号令者当免死刑——军令不可违背,高祖皇帝的命令,难道你们就能违背吗?” 千雪见状悬身一躺,拎起跪在地上的人,置于马上、身前,拔刀点穴止血一气呵成,仿若吃饭般的熟练。 将那人掌中的箭一抛,千雪冷声道: “给我让出一条生路,我就给你们留下一条活路。” “胡闹!” “这……” “伤他者死,”千雪用刀背将赶来的西苗兵向下拍了个趔趄,“挡我者亡!” 他反手又用刀锋刺了下白马的屁股,马惊腾而起,越过王府侍卫、越过西苗军,从金甲将军的身边呼啸刮过。 然而他的话音未远,藏镜人忙道:“西苗军第五编队听令——” 转瞬之间再看乱军中央哪还有人? “追!” 只有一张金色的物事被掷在了温热的血泊之中。 苗王眉头紧锁,将那枚发旧的金牌捡起,其上笔意遒劲,仅有四字。 十、赦、皇、令。 都说言多语失。 可千雪不觉得,在他的眼里,竞日总是什么都得到的那个,智慧且从容,好像胜券在握,什么也失去不了。但这人也并不沉默,在督导过自己几次念书后,连千雪都嫌这人多话。他常常想,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啰嗦得像个老奶奶一样,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反复说呢。 “你都嘱咐过一次了!” 听到千雪这样抱怨时,他就笑一下,也是心不在焉的。 “人老了,记性差,多担待。” 而听者翘着二郎腿剔牙:“不担待。老你是有多老啊。” 然后两个人就会陷入年纪差距的老问题里,什么同样是两位数的年纪,打十位舍一舍大家都归了零,四舍五入都是一样你又充哪门子的长辈。那边又说我要是五十就该入到百岁了,小千雪要不要考虑叫我几年祖宗呢。 “你担得起啊?” 千雪本作势要叫的,就叫那人吃惊一次,可口型都摆开了,却还是觉得太欺师灭祖,终没说出声来。于是一场争辩又以千雪的失败而告终。 可现在能言善辩的人成了哑巴,热情开朗的人也跟着失语。身后穷追不舍的西苗兵原本还会喊杀,让过分寂寞的耳畔里能多点声音。千雪甚至为此不由地有些感激。 可现在他们也不说话了。 千雪心生疑惑,不由地回头一瞥。只见拂晓微亮的天色里腾起一阵紫气,蓝色的蝴蝶翩飞而至,诡异的烟雾中缓缓步出一道人影。 怎么会有瘴气? 难道是毒雾? 千雪忽然就不疑惑了。 “这可是西苗军整整一编的人啊——虽然是最残次的一编,不过你就这么把人全杀了,不怕藏仔千里追命么?” “西苗军忠诚骁勇,这一编虽皆毒伤未愈,却不见一人萎靡抱怨。这样的军人只要活着,就绝不会放过你,”来者又道,“况且,我还留了一个人。” “留什么人?” “通风报信的人。” “通什么风报什么信?” “‘千雪孤鸣人活一日,北竞王就绝不会踏入苗疆半步。’” 千雪闻言勒马转身。 来者身后倒下的是西苗残军,身前抱着的是一个垂死之人。 与他一模一样。 “那么接下来,”目光相抵的片刻,两个人同时开口,说出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你同我,救个人。” 三十九 甲子暮春记事[之一](上篇) 昔刑天舞戚戚戚焉,今夸父逐日邓林边。 “这就是和千雪一道那人留下的话?” “是。” “人长什么模样?” “蓝衣羽扇,儒雅斯文,”答话的是个西苗卒子,他强作镇定,却仍心有余悸地补充道,“实则心狠手辣。” 藏镜人闻言冷哼了声,命那第五编仅剩的兵士退下休息。此时此处,只余他与苗王,一同俯瞰着下方战况。 此役本名为中苗之战,发展至今却成了不折不扣的苗疆内战,其情势可谓万变于瞬息。外狄的头领起先还不信北竞王的“死讯”,团团包围苗王军,谁也没打算撤退。可他们非但迟迟不见王府侍卫军回援,后续的粮饷也未如期收到。骚动之间,等来的却是西苗军的包围,军心瞬间便溃散。 可就算遭内外夹击,他们也并非轻易可取之辈。这些夷狄老于战斗,生得悍猛无匹,苗兵久攻不下,十五个部族首领发现生机,权宜之间委任了新的统帅筹谋突围。军队一有主心骨,士气又顿时高涨——他们陷入绝境,不战便死,更何况长期为苗疆藩属,处处受制,早便蓄满了敌意。此时见苗军松弛,反而大有愈战愈勇之势。 见状,苗王的眉头蹙得死紧,可旁边的藏镜人却并不焦急,也未打算亲自下去统兵。 “我已命下属给一个人送了封信。” “比起你给谁送信,孤现在更想知道抗毒林是怎么回事。” 藏镜人据实以报,苗王思索片刻,却对事态最末提出了质疑。 “西剑流军师现在握住了苗疆的筹码,却没有向你提出任何条件?” “制造筹码在前,讨要酬劳在后,只不过讨要的时间还不是现在。而他提出的条件无非是针对中原狗子。互利共惠,有益无害。” 苗王目中仍存几分疑。 事实上藏镜人确实隐瞒了一件事。 赤羽实则已经开出一个条件。 一个根本不能算条件的条件。 起初藏镜人还不懂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能说一句废话:“刨去后续合作,目前没有任何条件。非要说,那么便是要麻烦你去接应狼主了。” “这点小事,还轮不到你来提醒藏镜人。” “狼主于我有恩,”红衣人倚树,很快又恍然道,“也对,确实用不着我说,罢了。” 那时藏镜人不知罢了的是什么。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赤羽信之介早已预知苗疆内战,而这人要他放过的也绝不仅仅是千雪一人。 还有另外一人。 这另外的一人——赤羽或许在那时才反应过来——本来也是无需提醒了。 “报!北竞王属下步霄霆来降,说有宝物相献!” “哼。”藏镜人和苗王同时冷哼一声,苗王问道:“什么宝物?” “具体是什么属下也不知,只听来一个名字。魔之甲。” 藏镜人蹙眉颇觉莫名。苗王又道: “先将他控制住。另外传令下去,十赦皇令只可赦一人,赦得了千雪徇私,赦不了竞日谋反!” 藏镜人听着旁边的苗王唤来侍卫,吩咐之间又对北竞王下了一道缉捕令。 苗王趁机打量藏镜人,那人好似并不在意这些,眼睛只看着战场。 “王,刚才说到,我赶来的时候曾命人送信——这个人虽不会插手北竞王的内战,但若仅剩夷狄内衅,他却不可能不来。” “哦?” “这是他的职责。” 苗王顺着的眼神看去,只见东方天色不觉间已骤亮,昏黄的颜色自白昼中腾起。战场上的兵士都有片刻的恍惚,他们望了望天空,却来不及想到这是暮春三月的第一个清晨。 或许是因为起了喧腾,兵士的目光又从天空上抽回,只见远方视线的尽头,数不尽的烈马踏尘而来。 领头其人披戎衣、踏千浪。 其名,铁骕求衣。 千雪从前同温皇与藏仔也不是没过过四处冶游的生活。但那都是主动进行自我放逐,和受人追逐胁迫完全是两码事。 这医患一行四人,两人醒着两人睡着。将夜前,终于在逃至苗疆边境时暂时甩开追兵,觅得一处古刹。这古刹荒弃了数载,彩漆剥落,梁木也蠹蚀,可是掸掸灰尘蛛网,东厢房的通铺倒也能让两个昏迷发热的病人安顿,分置长榻两端稍作休憩。 本来商量好了千雪负责繁重的收拾整理,温皇才肯外出觅食。谁知到了夜里,勤劳的千雪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等回来的却是个两手空空的闲人温皇。 “我就罢了,凤蝶要是饿醒哭闹,你得负责哄。” 温皇随手抛出来件物事掷在千雪肚子上,千雪摸上来,只觉手里头硬邦邦。 “唉,温皇虽见不得好友忍饥挨饿,可这城中没关门的只有一家书肆了。” “怎么,”千雪盯着《山海经》三个大字,“精神食粮我可吃不下,更何况是看过的,我又不是牛,还反刍。” 他们寻得古刹时已入夜。此地偏僻,商贩少,百姓就歇得早,平日仅饔飧二餐而已,故二人对觅到吃食也没报以太大期望。 说是这么说,千雪看着温皇往西面的抄手小游廊上倚柱一坐,悠悠然,自己却不如表面平静,心里惨惨然。他自诩有丰富的逃亡经验,但又何尝沦落到饿肚子的地步。 感受到千雪怨怼的目光,温皇建议:“那不然行五行生克令,输的充当肉脯。” “亏你想得出来,”千雪身子一歪,靠在门框上,倒也真顺着这个思路打算起来,“我肯定不好吃。我这情绪要是能流出来,保准黑水一滩;这心你剖去炼丹,那也是枚剧毒丸。以前见人给王兄上贡,说有那牛啊羊啊的,都是听着琴瑟屠杀的,心情好,这肉质也好。你现在宿怨得解了,心里多少爽快些,肉肯定不难吃的。” 他这人,但凡有余裕,就揪着那丁点乐趣不肯撒手。 “那我给你唱歌。” “……还是你拿我炼丹吧。” 温皇听罢一改悠然道: “唉,一直和你说话,我都忘了将彼岸虫从北竞王体内取出来了。” 千雪本还舒坦,一听这话蹭地从台阶上弹起,让开屋门道: “啊?那什么玩意,要紧吗?快取出来啊。” 温皇慢悠悠地站起身,可还没迈开步又坐下了。 “又怎么了?” 温皇摇头道:“突然想起他一路害我凄惨,报复心上来了,这腿不大乐意动。有时我拿自己也没办法啊。” 千雪见状反而松了口气。 “神蛊温皇是个混蛋,千雪孤鸣心道。” “这人真怪,心道还要说出来。温皇暗暗地想。” 千雪啐了声无聊,又接道:“别说,我还真有点惊讶你居然完全没对他使坏。” “唉呀,对我这般没有信心。要知道好友在我心中的位置可是名列前茅啊。” “呿,你在我死亡名单里更是头一个。” “哈,荣幸。”温皇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他不着边际地抬杠来解饱,千雪讲了半天却从未触及眼前之事半分。温皇旁敲,也只侧击出他一句话: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温皇颔首道:“却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说罢,夜深静默中,只闻千雪饥肠一声干嚎。温皇也不再为难,终于还是把袖间买来的一叠饼递了过去。 “恰有个买饼的,就将他剩余的全包圆了。” “扯,你刚还说没关门的就一书肆,这饼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没门脸,摊儿货,犯不上关门。成你说的,我何时会欺骗别人?” 千雪翻了个白眼,正好翻进屋里,还没翻下来他又一怔,忽然不作声了。 温皇眯起眼睛一瞥,只见东厢敞开的窗边有一个小小的脑袋冒出来,正盯着天边看。两个大人又同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天上有一轮娥眉新月。 是凤蝶醒了。 温皇没想到他对千雪的判定先一步落实到了自己头上。 “最好的结局”是面前的孩子眼神混沌,对人又疑惑、又淡漠,俨然已经忘记了不该记住的事情。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其母冽夫人也曾有过类似症状。只不过这孩子病得更重,也忘得更彻底。包括巫教惨案的一切。 这倒完全省去了大人对孩子,任何一句多余的解释说明。 “最坏的时候”也正是现在仇恨被莫名地泯去,反倒叫人有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千雪瞅了眼立于窗侧的温皇,径自摸索着屋中的残蜡点上。末了,他溜上了通铺正当间儿的大片空余处,盘腿坐在女孩身边切了切脉。 “稳定了,筋脉有所恢复。” 言罢又回头偷了眼身后躺着的大人。见那人还未醒来,他又扯下了一页温皇买回来的“精神食粮”,圈在火苗外用蜡油立稳,让那光线稍稍黯淡了许多。一番忙叨,这才想起温皇买来的饼,递了那小姑娘一个。 通常来说两人之中应对自如的是温皇,千雪一到尴尬的时候就口讷。现在该自如的人不自如,也就轮到该支吾的人不再支吾。 正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顺着窗边望着远山,挠了挠头,灵机一动。 “咳,话说啊从前北山下有个叫愚公的人,年近九十……”没有自报家门,也没前景交代,千雪盘腿撑着下巴,一边嚼着饼,一边讲起故事来,没成想多咬几口还尝出股椒香牛髓的味道,不由地吃得更香,这故事讲得也越带劲。小孩子嘛,就该听个开心的、有希望的故事。听了好故事就会乖乖睡觉,乖乖睡好觉,明天才好赶路。 小女孩啃着手里的食物,难得不嫌他唐突,却在那故事即将结尾时突然打断: “后来天帝被愚公的诚心所感动,命人背走那两座山,从此两地再也没有高山阻隔了——你要讲愚公移山的故事吗?我早就听过了。” 说话倒真不客气。 千雪闻言先觉丧气,那小姑娘一双乌溜大眼睛还透着稚嫩,嘴里却说起老成话。他又反觉着好玩,道:“就你聪明,你都听过,就不能再品味一遍吗,为什么牛长那么壮,就因为它胃多会反刍啊。” 彼时义正辞严的千雪也来不及想自己是否将不欲偏施于他人了。 “我不想回味这种故事。” “啊?” “这故事太好,世上没这么好的事。” “哇咧你个娃娃,小小年纪……还喜欢听点惨烈的不成!” 千雪一怔,心中泛起嘀咕,她到底有没有忘了巫教一战的事?但这么大的孩子,会主动选择遗忘,撒一个这么高明的谎么? 他左右想不通,也没再深想,打算先哄孩子睡觉。可自己实在和她口味相左,挠了挠头,怎么也没从里头抠出个凄惨的故事来。 这时他手上一松,那本精神食粮“啪”地坠在铺上,千雪一拍脑门,骑着驴找驴,竟然把手头的东西忘了,故事不就在这里吗? 遂捞起来随便翻开一页。 有了读本,发挥反倒受阻,他讲起故事也不再绘声绘色,一字字念得磕磕巴巴有些催眠。 他挑了个悲壮的故事念。 先是刑天舞干戚。讲罢犹豫了会儿,又择了夸父逐日。 这些凤蝶也记不得在哪听过,只觉听了第一句,就就隐约知晓结局。可这次她偏偏没打断,还越听越精神。 “刑天比夸父偏执。”她听完故事这么说。 “哈,温仔你真是捡回来一块活宝,”千雪看这小娃娃开口就妄议仙魔鬼神,随便接个茬,“那你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夸父最后知道自己一定追不到遥远的太阳了,于是死前放弃了逐日,也放下了一直支撑他的手杖,化作了一片桃花林。而那个刑天无论是生是死,心里也只有地位,或者是……”小孩忽见两名大人齐齐看来的目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饶是天性冷静,也一紧张,却仍嗫嚅着说完最后两字: “战斗。” 千雪本没打算认真听童言童语,可这话却扎进他耳朵里似的,偏偏听到心里不太是滋味。最后他竟有些探寻请教的意思,开口问了个: “那,你觉得哪个好?” 孩子毫无犹豫地判定:“夸父好。” 温皇总是那副人在此、心不在焉的模样,千雪已经很习惯了。可现在却有点不一样,他皱了皱眉,见西面游廊上停了些乌鸦,随即在沉默中脱口道: “从前有座山,名曰发鸠,其上有木,名唤柘木,林木间有一种鸟,其状似乌……” 他们今夜讲的都是俗白的故事,看似不同却又相类。千雪当然知道,这又是个关于“逐日”的故事了。精卫欲见归墟的日出葬身东海,但与刑天不同,她的精魂没有继续追逐,与夸父的放下也不同,她衔木以填,弥平灾劫,誓言世代相继,永绝后患。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精卫是以德报怨,你大概觉得她比夸父更好,”温皇在故事的结尾忽生一问,“但比起刑天,到底是谁更偏执了呢?” “这是执着,不是偏执。执着好歹顿悟自可疏导,偏执可是越堵越厉害啊。” 温皇或许在问凤蝶,又或许无需回应,但千雪还是不由地插嘴答了。他认真说上一句,又寻思着自觉不对,执之一字硬要疏导么?空空大师心里也没个答案,再加上无人应声,怪不好意思的,他再来的话又换作了打岔胡诌。 “啊我听说这个精卫还是炎帝的女儿呢,名叫女娲。诶,是炼五色石补天的那个吧?那么威风,结果最后轻易就淹死了,可惜啊。” “……女娃。” 身后有个许久不曾开口的声音传来,如同干涩的柴一样在屋中劈开。 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不过低声的两个字,差点把千雪从通铺上劈得跳起来。 这是竞日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怔忡间千雪仍没有转过身去,只呆坐疑问地“啊”了一声道:“你在叫凤蝶吗?” 显然不是。 那人没应声。久久,又听他轻轻地吸了口气。 “填海的叫女娃,补天的叫女娲。” 千雪蔫耷下脑袋,指尖翻过来覆过去地捋着书页,发出躁动的哗响,最终还是挤出一句: “啊,记住了。”[207] ----------------- [207]天门扫洒僧注:哈。那么谁是精卫,谁是刑天?刑天是否真的只是刑天而已?逐日者又会不会成为夸父呢? 话音落下,见凤蝶已吃饱,他遂又将手边的一摞香饼反手递到身后偎在墙角那人的手里。竞日也没推拒,收了。 此后千雪又抽着讲了几个故事,直到终于把凤蝶讲入梦乡,才草草闭目歇下。席间他曾拙劣地再次念错,故意混淆些无伤大雅的名称。 温皇无心挑明,看着躺在墙角那人纹丝不动的枯影。 他好像只醒了方才那一刻,说了句话,也吃了些东西。中途觉得食物的味道怪怪的,但也坚持吃完了。之后他又昏睡过去,自此也没再言语。 似乎这个人只是病了,此外一如往常。而他们都跳过了某个重要的步骤,将逃难粉饰得更加体面,似不过是场落魄的冶游。 千雪反在这平静的气氛中不自在着,温皇却已觉再正常不过。 心生悲喜,天又不会因此变幻阴晴。来时路已是过去,而双目生在前方,回头着实是个累活计,这一点上越聪明的人就越懒惰。 况且不说回头,有的人连停下都不愿。尤其前路之途有逼命的游戏在,就更难抛下寻求刺激的心。这一点上越聪明的人反而会罕见地扔下懒惰。 比如眼前的,锋海之约。 而这次—— 温皇却想,不妨换个玩法。 三十九 甲子暮春记事[之一](下篇) 昔刑天舞戚戚戚焉,今夸父逐日邓林边。 辛夷才谢小桃发,四时最好是三月。 次日晨朗气清,千雪送走一身逍遥的温皇。 可温皇却把凤蝶暂留给他,千雪道是扶老携幼,再难逍遥。 温皇对此的反驳是:“他们现在姑且可以走路,不用你扛。何况有了凤蝶,下山买办会方便许多,目前苗兵还未发现她。” “哇,她大病初愈,你可有良心啊。” 温皇不睬,忽念起一事道:“你再给我一枚药丹。” “什么药丹?” “昨天你放在北竞王食物中的那种,”温皇眯了眯眼睛,偏偏正经道,“珍贵的,金刚不死神丹。” 千雪脸上一热,忽觉自己在笑,赶忙咬了下嘴角收敛。 “少来,你怎么知道……我这可就剩一颗了,别弄丢啊。” 千雪递了出去,却也不问他为何要用,就叹息着认了命。 温皇看他的目光忽多了一丝玩味。 千雪当没看见。 也对。他当时心里只在想,这孩子此时跟着他还有可能逃出生天,跟着这随时不知上刀山还是下火海的温皇走那就是死路一条。 何况身边多个会说话的,对此时的千雪更算救星。 见山底下稀稀疏疏已有了些农人,千雪也不便多送,到了半山腰就原路折返。 他人已数宿未睡,这下紧绷的神经初逢暮春小风,哈欠一打就连着没个停,一路上的心思全花在琢磨推门第一句该说什么好。 “温皇留下这女娃暂时就要跟着我们了。今天我们给她讲女娲补天怎么样?” ——说这话是不是有点讨烦啊,显得我好像对昨天那句纠正耿耿于怀似的。 怎么才能逼得他不得不说话呢? 千雪想得入神,倒也无暇他顾了。 入神到甚至在推门之前,都未发现厢房中已经无人。 “……竞日?” 踢开门,他瞬间只觉屋中的味道不对,不是那股固有的潮木佛香,而是股好闻的烈酒之气。千雪忍不住多嗅了下,心肺却反觉发紧,脑袋嗡地一下如烂醉般地滞涩。 不对劲。 思及避毒的药草已在数日前营救苍狼时全数用尽,他连忙关门后退欲逃。可撤回的后腿却偏偏在此时打软,膝窝猝然一痛,反应过来时,发现已中了两枚铁蒺藜,双腿绵软得迅速向下跪去后,整个人也随之歪在了台阶上。 千雪知是陷阱,赶忙将酸胀的眼睛闭上,可耳朵却怎么都闭不上。朦胧间只听古刹里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缓缓响起。 “那老苗王说北竞王死了,我看就算不死也该废了,但这心眼儿倒一点不减,够贼,自己先溜了,也不知他一个人能逃哪去?” “属下现在去追一定还来得及——” “不用。抓北竞王对我们而言没什么好处,反让苗王更下决心来拿我们,倒是千雪孤鸣自投罗网,他这条命还能和老苗王说道说道,北竞王的事还是留给苗王自个儿操心去吧。只不过听说这千雪孤鸣武功不赖,怎么这么不堪……”男子嘀咕了句,眼珠一动,还是道,“算了,榕烨,先将人带上,严加戒备,我们走。” “是,大人。” “不是。” 说话的人是个车夫,他戴了顶落土的白毡帽坐在马车外,那车的辐条也渍着泥,停在了一家武器铺前。 在这座边境的城池中,像他这样往来中苗作商客打扮的人很多,没什么稀奇,更没人会驻足听他些说什么。 “我为罗将军麾下,非是苗王直隶。” 马车的帘席微微拂动,一个病怏怏的声音从中渗出: “那你是来救我的么。” 如众人所料,北竞王确实跑不了多远。可他岂止跑不远,他一步也跑不了。 他本就却是被这驾马车“请”来的。 “也不是,方才事出紧急我才出手相助。苗疆境外,罗将军已安排好了去处,我不过是负责将你们送过去,救,也只救这一路而已。现在,就只等狼主赶来了。” 这时,马车所停的武器铺前终于有人走了出来,看样子该是掌柜。这掌柜裹着短襜,却还是裹不住便然大腹,此时额头正沁着层薄汗,他见了车夫堵在自家门口,非但毫无嗔怪之意,反是面有愧色。 车夫低声蹙眉先问:“阿福,我要你请来的人呢?” “狼主已被人擒走了。” “什么人?”车夫的脊梁一直,“可是苗王的人马?” “这……我也不知道。” “可留下什么字吗?” “没,我赶到的时候,那院中透着股酒香气,先冲进去的弟兄直接晕过去了,我派人打远处瞧瞧情况,见庙里屋门都敞着,院子也空无一人,”阿福赧然,“……我们也就没人再进去瞅了。” “那你就没派人待毒气散了再一探究竟?” 车夫大觉不妙,正欲向山上赶去再探蛛丝马迹,打马的瞬间,却闻车中人忽然开口道了声停。 “我接到的命令是将你和狼主一齐送出,不是你一人,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带走狼主的就是苗王,万一落在敌人手里你叫我如何与罗将军交代?”车夫以为这人要置之不管,情急嗤道,“再说就算是狼主被苗王抓回去,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你现在就算筋脉稍复,也只是能动而已,武功却还是尽废,多一个人还多份力。现在举境都在缉捕你,狼主包庇你不说,还能给你治病不是——” “嘘,别说话,”一只手瞬间凉凉地悬在了他的脖后,如刃,车夫顿时一悚,“凤蝶来了。” 这时只见方才被竞日遣开的粉衣小女孩捧着怀里大大小小的包裹、食盒,挪步缓缓而来。她利索地将东西都递到那双伸出的手上,于车外道: “按你说的,都当了,但不值三百两黄金,只有二十两。” “……无妨。” 只闻车里窸窣一阵响动后,帘席被掀开一角。 那车夫警觉正要将人拦回去。 “你别下来啊,这镇上指不定有苗王的眼——” 再看那从马车里走下来的人哪还有什么雍容华贵、锦衣华服? 那不过是个褐衫劣靴、粗服披发的山人,模样也较竞日老了数岁,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也称不上落魄颓废。 这人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平静地打开凤蝶带回来的食盒,看着里面的冷粥新茶、枣饼春酒。 “原来今天是寒食,怪不得清晨的时候郊野已有不少人了。” “你……” 他将吃食和身边的人匀了,端着粥碗抿了一口,先问了那铁匠掌柜一句:“你有迅速通上山的路是吗?” “是,现在要用吗?” 竞日不置可否,却问:“地道?” “这、对的,我平时做铁铺生意,图方便,就在山里掘些矿。” “你身边有人擅长挖地道?” “嗐,我就会,也不算什么本事。” “你刚才也上山了?” “是。” 竞日闻言凑近了两步,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嗅到阿福身上残余的酒香。 风月无边。 这酒曾是夜族上贡的专酿。两年前自己尚能从苗王处分得十坛,而自夜族因谋逆被夷了全族之后,他就只喝过一坛。 于锋海处。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那车夫本来还一意孤行,执意上山,被竞日那么一吓,再见其气势,不觉间口气就软了起来。 怎么办。 这句话竞日被人从小问到大。有时是办事不利的属下问,有时是合作者问,甚至有时不过是胡闹却不知如何收场的千雪来问。 他着实太擅长回答这个问题了。 “你替我问一个消息,送一封信。一个消息自锋海讨,”竞日喝罢了粥,自腰间果断取出一把剑,抛向车夫,“用此物换。” “至于这一封信,就送到锋海旁边的万里边城,交给新上任的兵长,”他说着几步走到路边垂柳旁,攀了色泽尚嫩黄的一枝,“你就说,让他去取个礼物。” “等等,你确定劫走千雪的人一定不是苗王的部下么?” 竞日心不在焉,蹲下身,双手在墙角拢起一个小小土丘。 “如果我是苗王,我会先抓了北竞王再将狼主引来,一举两得。只有一种人会只抓了狼主,却不打算擒北竞王。不然,反受其害。” “你说夷狄?”车夫惑道,“他们打算以狼主的性命威胁苗王退兵?” 竞日颔首,末了又摇摇头。 “其实他们不知道,狼主这张牌对于苗王来说——” 他的话在半截戛然,到底又只顾着垂头择枚小石,与手中柳条一并插入小丘之上。 他起身掸掸手,旋又凝着自己掌心的伤口发怔。旁人还道这人不过兴起非为,却不晓得他开敞的指缝,正好遥遥夹住了那座孤坟似的小土丘。 “备好笔墨,你们再随我来。” 可小丘太浅,柳枝根基不深,就算是一抔尘土,也未过多时就被春风卷走了。 “啪嗒。” 倒在原地的只有那枚无人问津的小石,兀自细长尖峭着。石上有指甲轻轻勾划出的白色浅记,横竖寥寥几笔。 曰北。 四十 甲子暮春记事[之二](上篇) 空谷琴断,埋酒何为。竹石余磬,十年一杯。 锋海是个怪地方。 其身在苗疆却又不属苗疆。其剑炉炽热,常年积薪,却任尔雪落风过,不留一片,实在又是处冷清之所。 可今天却与不同以往。 不仅剑炉熄了,向来寂寥的海畔也林林总总立了不少人。这些人之所以能够走进来,自然是得到了这个孤僻主人的授意。 “你也是来看杏坛文魁最终之争的?” “是啊,想当年赤羽信之介夺得天下第一辩,神蛊温皇坐拥天下第一书,而锋海主人锻神锋以木为宣、以剑为笔,画出了江山卷,自也是天下第一奇画了。可这锋海主人不服并列第一,竟又要加这一场比试,这才广召武林豪侠前来见证。而这神蛊温皇,更是天下第一毒,此等奇人奇事,怎能——” “得得得,你也别在这褒了,要说书是怎么地?我可听说杏坛文斗最后一场时可把你们这帮臭书袋全给吓跑了。告诉你,今儿这仨可都不是什么善茬,你脚底下可得提前抹好油,”打断的是旁边一个糙汉子,他自顾自抻着脖子往人群前面挤,“再说了,还说什么想当年,不就是去年的事嘛。” “是啊,就是去年,”书生闻言喟然,“可我总觉得,自那惊鸿一瞥后,已过去太久了……” 当然,有人只带来眼睛求一观,也有人却多背了刀剑求一战。 在这挤挤挨挨的人群之外,一座山崖石壁上,还有两名白衣人遥遥而立,觑着静坐在烘炉台上等候的锋海主人。 “你猜这一局,谁会胜呢?” 百里潇湘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酆都月意不在这三人的文斗。 “我既已来此,难道是为了求败么?” 他的话音刚落,山下的喧闹顿时肃然一窒。却见烘炉台侧忽有两道身影飞身而上,由悬空的石阶,一直走向锋海主人正中静坐之处。 那是两名男子,一人着蓝衣,一人着红衣。 “是神蛊温皇和赤羽信之介!” 一石千浪,锋海顿沸,但未出半刻,却有人一声劈开了连连惊叹。 “不对!” 确实不对。 那蓝衣人长衣华丽脱俗,手执风水轮盘,模样好生俊俏。但比及温皇却稍嫌生嫩。 至于那红衣人,步履坚定,沉稳踏实。但比及赤羽又实在太过老成。 “什么啊,根本不是本人嘛!” 这两个“假冒者”躬身一礼,坐于锻神锋两侧,又同时解下背后所负之物,置于身前。 正在众人莫名之时,锻神锋终于睁眼瞥了来者一眼,心中了然,带出一声冷哼,开口只有两个字: “理由。” 红蓝二人眼色略一交换,蓝衣人便清了清嗓子,自觉先开了口。 “在下识龙影,粗通堪舆的一介散人。此次只是受神蛊温皇所托,替他道一言:此番失约,着实只因时机不巧。” “哦?怎么个不巧法。” “因为昨日是个重要的日子,”识龙影笑道,“是任飘渺与萧无名,这天下两大顶级剑手约战于神蛊峰之日。” “哼,他是任飘渺还是萧无名?看戏不如入戏。借着另有好戏的借口,温皇就无胆量来此一争高下了么,”锻神锋蹙眉,昨日任飘渺与萧无名决战——如此重要之事,他先前竟一点不知,怪哉,“再说,戏在昨日,不在今日。” “这嘛,别人决战都打到家门口了,做主人的难免要拂拭一番战后的尘埃。只可惜与锻先生的这一赌约,恐怕又要拖延了。” “拂拭?没想到他变勤奋了。” “士别三日。” 锻神锋摇头不再理会识龙影,继而问向红衣人:“你呢?” “在下柳生鬼哭,隶属于西剑流。此来,也是代军师向先生致歉的。” “让我听听,赤羽信之介怯懦的借口,又有多么复杂玄妙。” 柳生鬼哭摇了摇头:“军师只有一句话。他说——神蛊温皇必然背约,我去,胜了也是枉然。” “哈,”锻神锋闻言,几能想到那人说这话时既笃定又傲然的神色,“我很难想象他们事先没有约定好一齐背约。” 但更难想象的着实还在后面。 “他们倒是曾言要一同赴约。” “好个一同赴约,又一同背约,”锻神锋道,“既已决定背约,又何必遣人致歉,多此一举!” 识龙影闻言忽笑道:“其实此来,我还有另外一事。” 说罢,他放下手中轮盘,将自己面前那个正大长方的浅蓝色的包袱双手奉上。 可这奉的对象,却是柳生鬼哭。 “这是神蛊温皇赠与赤羽先生的礼物。” “正巧,”柳生鬼哭同时也递上了个小小物事,隔着外面的云纹红绸略能见其也是个长方棱角之物,“这是军师相赠的回礼。” 烘炉台下喧闹又起,这些赶至锋海的人恐怕大多都与锻神锋的心情相类,还未及看那一红一蓝的两个身影离开,就先一步拂袖,失望地离开了。 ——毕竟这次的红蓝两色,远观再如何与本色形似,比及那惊世的红与傲然的蓝,也总嫌暗淡了。[208] 当然也有大觉趣味者。 ——毕竟少数。[209][210][211][212] ------------------ [208]蒙昧玄者注:一同赴约,一同背约,一同赠物……这些走的人是被闪瞎了吗。倒是锋海主人在自己的主场搭了戏台,却让别人上来做戏,非但自己插不上话,还没丁点戏份,可怜、可叹。 [209]花芦春暮注:我一直惑于此书真伪,现在倒有一个方法检验。不知此书锋海主人是否看过?试想,倘若此事为真,据其传闻中之个性,断不会再留此书于世,使后来者观之。若有人看到锻神锋曾注,而此书尚存,便有三个可能:其一,此书为伪书;其二,那个作注的锻神锋,并非锻神锋;其三,一二兼之。 [210]皓腕霜雪注:难道就没有可能是锋海主人看开了,不在意? [211]锈剑注:看开?唯这一点,绝无可能。 [212]仗义执言注:这就有意思了,我先前见过锋海主人的注迹,而我也看到了这里。 烘炉台上再次只余锋海之主一人。 由喧嚣至岑寂,仓促得仿佛只在一瞬,狂奔来、飞逝去,形同虚幻。 远处山崖上的二人仿佛这时才从那短暂的会晤中回过神来。 “不妙,温皇竟放弃了锻神锋这场挑战,不但私自提前了与萧无名的决战时间,还篡改了地点!萧无名今日根本不会如约来到锋海与温皇一战!酆都月,我们快离开!” “来得及么?” 这应声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酆都月。 那是非常清冷、又陌生的声音。 “沈吾崖?” “你为何在此?” 两名白衣人不由地同时转身,看到身后同样伫立着另外两名来者。 其中那名清冷声音的主人缓声问道:“我为何不能在此?” “哦?你的眼睛恢复了。这倒让我好奇了。” “医术本就精妙。” “不,我好奇的是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自己的师妹师弟惨死于他之手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受人之恩,”沈吾崖平静道,“纵有前仇,也不该以小人之举报之。倒是举手之劳,不妨相助。” 他这一话毕,摆明了不合作的态度,叫让酆、百二人无言以对。 百里潇湘只得向旁边满面英气的男子寻求突破。 “你可是古岳派的李少主?” “正是。” “你又是为何而来?”酆都月截住,沉声道,“你曾与温皇为敌。” “是了,先前我确与温皇约战于华凤谷,他以重伤之躯赴约。可在我出剑之前,他从未向我展露出丝毫颓败,许我全力一战。我纵重创温皇,却至今怀愧。此后,他的朋友在这般情形下,依然赠药医好了沈兄周身之疾。昨日,温皇更是命人将金刚不死丹再研,遣人连同药方一并物归魔门原主。这一回,我是敬。此人虽不正不邪,却并不卑劣下作,当得起傲之一字。 “我们听闻,他在巫教之战后已耗损泰半,今日又要同锻神锋周旋。如果在这时,萧无名恰被有心人遣来,兑换战约,凭温皇意气,也断然不会拒绝。就算赤羽在旁,这次也再无可能相助,今日必为温皇最为困窘无助之时——你们正是料定了这些,才在此处等待着最后一手杀棋的契机,我说的对吗?” 闻者皆默。 李淮生言罢单脚后撤一步,做出了个邀请的手势,现出了他身后一众人马。 “还珠楼的援兵已被我们两派人马合力控制住了。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来,非要说原因的话,”男子笑道,“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确实不想看你们趁人之危,与我犯下相同的错误。那种胜利并不会快乐。正巧,昨夜古岳山中有人造访,献来好茶。你们想见他,而他也正想邀你们一饮。” “那么二位,请吧。” 山崖上的人去了,山下的锋海也空了。这场让来者失其所望的盛会散了,一切都恢复了原先的枯寂。 但烘炉台下,却偏偏还剩下一人。 此人待所有人走后,才拾级而来。他的模样普通,腰间却挂着一把好剑。那剑华美瑰丽,锋海主人第一眼只看到了剑格上镂刻的“锻”字。 当年千金不取,意气相赠,王路未尽,长剑不离。而今日,却以宝剑相还? 锻神锋不禁怀疑近日听到的一个消息。 “北竞王真的死了?” “与死无异,但他有一个疑问。” 锻神锋蹙眉。 “死人还有什么疑问,说吧。” “他想问,你的风月无边是从哪里买的。” “哼,原来是打算醉生梦死,了却残生么。” 锻神锋接过剑,出鞘抚刃,半晌无言。 那人看了这剑光一闪,只觉如皎然月华,不由赞道: “果然好剑!” 这时锻神锋才终于肯抬眼看了看这人,道出一个地方: “交趾。” “交趾国自联姻以来,素与苗疆善,通商互市,十年无战事。其地盛黄檀,作木器,朝贡之数甚巨。自接管临近夜族之遗土,存其酿酒之俗,广植高粱。虽少善耕者,经两年惨淡经营,收获亦佳。” 倘若时间退回到三日之前,生活照如此一成不变,那么苗疆的史官大概会这样记载这个地方。但如今的历史改写,偏偏在祥和安乐的描述后添了一笔但书。 ——“然甲子年,受叛逆北竞王、姚明月嗾使,伙同外狄,叛。” 在这片壮丁出征,仅剩余妇孺老幼的土地上,人人愁容,唯剩下高粱尚青青。一名妇女扯着孩子的胳膊,好不容易才和交趾王宫门前的巡逻兵士搭上话。 “前方的战况谁都不知道,就是知道,军机也不可能泄给你。甭问,等着吧,该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兵士本来倚在树荫,没打算理睬这焦急的妇人。像这样的他这几天已经见了十来个了,早就生了腻烦。这下见不得女人抹泪,还是不耐烦地添了句毫无意义的判断:“应该没事的。” 妇人听罢,像受了莫大安慰,拉着孩子缓缓走了。 这兵士叹口气,四下看一圈,见附近无人监看就要再倚回树上。行动间忽觉眼前一昏,这本也没什么稀奇的,困乏缺觉,常有的事。 可是他没有看到树荫下稀疏早凋的绿叶飘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又落定于地。 因为他已倒在了地上。 泥地上两道轻轻的车辙印悠悠而前。 “原来这醉遍苗疆的风月无边既是酒,也可以是毒啊。” 坐在交趾王殿左席的人自斟一杯酒,咂摸片刻,将杯沿旋在指尖打转,似无意,仰头瞟了瞟王座旁侍立的少女。 “夜族虽灭,美酒尚存,倒是不幸之万幸。” 他喝得很陶醉。原本该在殿中陶醉之人反难陶醉了。 王座上的交趾国王这时终于开了口: “物皆两面。正如不久之前我当你是个智者,而现在看来却是个愚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饮者确实不像个聪明人。 在他揭下平庸的人皮面具后,藏着的分明是一张贵气非凡的脸孔,可这又反衬得他身上那些破衣烂衫境遇更为尴尬。他是酒中仙子,可额上已冷汗岑岑。他看起来从容,可事实已毫无退路。 哪有聪明人会让自己毫无退路呢。 王座上的人虽无惧怕,却有几分疑惑。 “你现在多数筋脉已废,能动弹也就这双手了,我倒真是佩服,你坐在这躺椅上,还能用迷药将门口那些个守卫迷晕。可外邦正因为你的失败遭老苗王围困,全军在战场上随时可能覆没。当初你派令狐千里来和我们大夸海口,说什么多年运筹,必胜之战。可现在呢?交趾面对的是亡国灭种之灾!我们还没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倘若你孤身来此只是品酒而无退敌之策——你要是我,对于这种废人,是杀,还是不杀,啊?”国王也抿了一口酒,忽玩味起他的名字,“北竞王?” 前方噩耗不断,千雪孤鸣这张牌也是时候该由大牢押送至战场了。战事分明迫在眉睫,可国王的焦躁却在看到眼前这位狼狈的罪魁祸首时消散了不少。 ——数日前,他还不足与苗疆首智北竞王一晤,如今,这个人的命却像一颗小小的弹丸被他拿捏在手。这种满足感,又不由地让他找回几分陶醉。 “得杀,”竞日又饮下一杯,“毫无利益可言之人,唯一的价值不就是杀掉泄愤吗?” “你人之将死,想得还挺明白。谅在我也是野心不足才会为你所动的份上,”交趾王对旁边侍立的少女使了个眼色,“榕烨,去,给竞王爷捎一壶更香更醇的风月无边来——你看,怎么样?” “醉生梦死,不错的结局,”竞日看着那少女领命而出,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可能没这么幸运。” “哦?你的意思是说除了用来泄愤,你还有别的价值?”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这一句话好像说在琴弦上,是回拢的,从远方瞬间滑向近处,铮然落在耳边。可国王还未及听完后面的句子,只觉一双手已将他鲸吸而来,“比起利诱,威逼其实更为简单。” ——又沿着小腹洞穿而去。 “——!” 瞬间的惊惧与痛苦,足以阻塞住国王所有的听觉与思考,他只顾推拒着那只出奇有力的手掌,想将对方抵在腹部要穴的扳指小刀拔出来。 “……你的武功根本就、就没有废!” 竞日对他的话置之不理,自顾自接着方才说下去。 “可我既可以给你威逼,也可以给你利诱。” 言罢一掌将国王稳稳推回大殿正中的宝座,又将小刀收回扳指,他一刻间站起又坐回原处,主动。国王亦如是,被动。 除却交趾国王腹部那道伤口渗出点点猩红外,方才那刻似乎什么也未发生。 “比起以狼主为底牌威逼苗王,不如换一个可以给你们带来利益的合作对象。” “你、你要做什么——快来人!” “中原。”竞日道,“史艳文在苗疆不知所踪,也许……” 说到这,又骤然停下,冷眼觑着面前惊慌失态之人——只知恐惧,根本没有在听。 竞日眼睛忽一沉,话还未说完,就起身沿着大殿长阶未还头地走了。 “报!” 该来通风报信的人总是恰到好处地在最无用的时候才出现。 “禀告王上,大事不好,劫狱者开凿巷道将千雪孤鸣劫走了!” “什么!为什么不及时告知?” “我们正要禀报,外面却有人干扰,围住王宫,还劫持了酒窖的榕烨姑娘!” “声东击西,中计,”国王捂住伤口,惊魂甫定,勉声叹道,“没想到北竞王府竟然还有人马……” “不是北竞王府,领头的是个少年,我们本以为是胡闹,可他那一把短刀根本叫人招架不住,据说他是——” 轻快的脚步由石阶上踢沓几步而来,年轻的声音故意做旧几分懒调。 “是铁军卫新任兵长风逍遥,听说你们这里有好酒,我呢,就来咯。” 春寒早倒,美了花树,伤了禾苗。 千雪孤鸣被人从巷道里拔出来的时候,只觉探出地面的手先是摸到一层薄雪,后出的身随即裹上一层浸湿的淤泥。 这夜,下春雪了。 可他此时却欣赏不来梢头万树梨花,也没法心系田家冻害。他近日在牢中竭力以内力逼毒,故要无时不刻地提防巡守发现。这就闹得此时非但余毒未清,还捎带上筋疲力竭、脑子混沌,走起路来,脚下的步子都是绵软的。 助他脱逃的胖阿福正赶忙召人填堵巷道,以防追兵。千雪朦胧中走出几步才想起回身道谢,这时却被人扣住手腕向前抓去。 “谁!”千雪虽未能提前察觉身边的气息,武人本能倒也足够使他在受攻击的瞬间全神戒备,给予反抗。可这个人的力道着实不小,根本挣不开,扯着他一路跑到河边也未回答他的问题。 “把裤腿和袖口系上,这样容易浮起来。罗碧派来的人马已在对岸接应,你随我来。” 说话这人的声音本来适合绵里藏针,现在却翻覆过来,将针露于外,急切又不容拒绝。 可这次换作千雪没应声。 见对方干戳在岸边毫无反应,那人叹了口气,蹲身将千雪的靴子掷进河中,替他抖擞了下裤脚。趁其鼓起,又连忙扯了自己的发绳扎紧,复杂的束发正这番扯弄中瓦解,披散下来。 将千雪的两只腿全部束好,他作势要起。可未及完全站起,只觉发顶有一双手轻轻落下,随着他起立的动作又绕向后面,顺着长发滑下去。 最后也像跟绳似的,松松垮垮系在了他的腰间。 可腰间的衣料不比从前那身大氅滑顺,千雪犹豫的手正好得以涩在对方腰间住不动。可他的指甲却还是不小心剐了线头,挣脱间偏偏将衣襟扯懈了一片。千雪喉咙一紧,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皱了下眉。 “收起来了?” “当了。” “哪家?” “不赎。” “缺这点钱?” “是。也是弃杖为林。” “你放弃了?” “只这一次。因为那一刀根本没有震断我的筋脉,只是暂时错位。” “再加一次。金刚不死丹,可以让错位的筋脉立即恢复。” “伤人再医、讨价还价,我从前倒不知你原是个计较的人。但这次换我救了你,全抵消了吧。” “不行。” “哈。” “笑什么?” “笑你不仅计较,还十分无赖。如果我当初没有把日记和十赦皇令锁在一起,或者苍狼偷的时候更有针对性些,现在又会怎么样呢。” “你忘了用,我不过替你用。” “它对我从来没用。罪人尚可莫须有,赦人还能赦谋反吗?你看,你偷我的东西,这又能抵消一次。” 其实偷去也正好。 竞日想,这形同虚设的东西也算发挥了价值,足可作苗王赦免千雪的台阶了。 正想着,钝如千雪竟能洞悉他的计划似的开了口。 “就这次不能抵消,”千雪认真道,“放弃让我回苗王宫的计划。我给你种一片桃林,不在话下。” 竞日忽又不看他目光,侧过脸,没说话。 他看见细雪落在河岸上,河面上。 河岸上的雪枕下去,它们睡了、沉寂了,河面上的冰砂却不安分,跃着、融化着。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也跟着这么既静着,也跳着。 这时一只手扯住了千雪的前襟,一双唇点住了他的鼻梁,又滑落。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们同时坠落到春末的长河里。噗通一声巨响后,忽然又完全静了。 千雪在没顶的冷河中完全舒展、放松。 他们不知顺流湍行了多远。千雪凭借直觉,忽从流水中仰头一探,对岸已至,其上一片蓊郁的树影。定睛,居然真见桃林一片,枝头粉润,枝末霰雪,仙境仿若近在眼前。 “竞日孤鸣!” 在他看到桃林的这刻,手上一直握着的力道却径自挣脱,顺流而去,忽已远在天边。千雪未及吼出声,连忙伸出脱力的手,及时攥住了一捧水。 水急。 水东流。 四十 甲子暮春记事[之二](下篇) 空谷琴断,埋酒何为。竹石余磬,十年一杯。 “你说,他遣人送来的,也是一个长方的包裹?” “是的,只不过要小上一些。” 古岳山昨夜积了薄雪,苍翠的绿色添了白茫。一蓝衣少年立于山顶一处小院的月洞门外听候着吩咐。 “进来吧。” 得了允许,识龙影捧着云纹红绸的包裹迈进院子。他刚步过游廊,便见湖桥之上有一人倚石而坐。更为难得,那人只是颇为随意地披了件白衣。 再及近,见他原来连靴袜也未着,赤着脚悬在新雪上,凭空打着旋。 识龙影心中诧异,却又不敢多问。他被这人莫名的快乐搅得恍惚了,直到收了赏金即将离开,才想起还有一句交代险险忘记。 “古岳李少主和沈吾崖已将酆、湘二人带来,现只等楼主一人了。”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珠木碎裂之音。 紧接着,大珠小珠落玉盘。 啪嗒啪嗒,凌乱舞步似的连连作响。 “不必了。既是他二人的游戏,那就放任他二人去玩吧。”桥上那人嘴角的笑意像是终于核实了什么,轻轻勾了起来,“我忽然,没兴趣了。” 识龙影不明其意,赶忙走回院子,却见院中早已无人,只余地上一个折断的楠木算盘。 以及一地的算子。 少年低头看去,只见墨色之中唯有一枚朱红的算子是被碾碎的,但木珠不实,中空。而它的遗骸旁边,一张细长的红帛上又落了寥寥几笔墨字。 那字神骨逸秀,识龙影还未及细细分辨,只听空谷中一声长啸,啸后又是歌。 字是怀着轻快疑问的字,歌是怀着轻快期待的歌。 那小调中透着异域之趣,却同样有悠悠况味,与这帛上所书字字相同,情态相通。 “冰白炭黑应难识, 朱火蓝流今相似。 昨夜飞瀑攀柳枝。 何日樱复月明时?” 蜉蝣此生相晤罢,又待何日樱复月明时呢。 月已落,日蒸蒸。 “你问新搬来镇上的人?有啊,前几天我就听说了,是个采参的。” “采参的?”询问的少年褐发高束,背着包袱,这天气好端端地不冷不燥,他的嘴唇却皴裂开,兴许是说话太多,怠倦之故,此刻他听到肯定的答案倒也没多惊喜,只是随口一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怪人。照理来说采参的应该清早上山,隔三差五带着自个儿的药材到山下的集上卖,可这人,半个月了,却从没见下过山,就待在自己那琅琊小居里不出来。偶有个把寻医问药的,倒也真往山上去找他。况且他也一把年纪了,身子骨又虚,却不见他儿子闺女寻来……”卖鸡的摊主絮絮叨叨,说到这突然上下打量起面前这个少年,脑中不知如何一番错搭,“难道你是来寻父——” “干嘛非得娶妻啊,这辈子就一个人不行吗,说不定他就是孤家寡人呢,”少年不满地啧了一声,继续引导正题,“照你这意思,他会医术?” “听说是粗通,久病成医而已。” “好嘞,”这少年出手阔绰,一欢喜,直接抛出个钱袋,沉甸甸的,里头也不知塞了多少银子,他此刻不知听到了什么,终于有心情看看这店主身后的货,“你家这鸡这么矜贵,一只住一笼啊,不过可真好看,给我挑俩会下蛋的。” 那摊主接了钱袋,模样自豪道:“嘿,我这鸡可不是用来下蛋的,放一个笼里还不都打起来了。” “喔,这是斗鸡?” “可不,小头大身架,细腿线爬爪,个个都是一顶一的战士。” 少年听这话心头一乐。 “那褐毛花尾的长得壮,不错,”琢磨半晌,手指遥点,“还有那个,蔫头耷脑、颈部炸起一圈白毛的,我也要了。” “得嘞。”摊主年纪也不小,看这少年慷慨朗润,忍不住多句嘴,“这回父子重聚,你可要好好待你夸叔。娶妻生子可是人生头等大事,小子别瞎忤逆,听你爹的没错。” “……夸叔?什么夸叔?” “混小子,自己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摊主道了个名字,“单夸。” 混小子拎起两个铁鸡笼,闻言愣住。 “单夸?” 他反复在嘴里念了几遍,随即“哈”了一声,抬腿就走了。 琅琊小居不在山麓,不在山顶。不上不下,就藏在了半腰众山径其一的尽头。 从狭隘走到豁然的千雪站在草庐之外时,心里还朦朦胧胧地想,这到底不是一处纯粹的乡野人家。 青石铺地,白树环绕,偶有山中野云酿成的小雨将玉屑敲落一地潮润。院中炉火上正咕嘟作响,药的清苦气味竟也算得上三分入木——沁得柴门都是这个味道。 推门而入,再看那煎药的人趁着朝露未落,细细撷取。其形其状,好像对草木有情,对进来的人却无意一顾,自顾自的专注。 ——分明是不知稼穑之艰的文士坯子。 来者暂时也不想破坏气氛,将手里东西一撂,习惯性地走到炉火上顾起了药。 就好像他也在这住了好久似的。 可谁知他刚买来的两位仁兄毕竟是“一顶一的战士”,战斗都不分场合的,一褐一白两只稳在地上刚歇口气,就在笼上磨喙,瞪视之间呜咕着就要隔笼互削。 千雪赶忙将两位战士提起,放在院中对角才重拾清静。可这下又太静,不能算是惬意的那一种,他就索性拨拢起药草,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说……单夸兄啊,这药娇嫩,比你手里的露水也差不了多少,再熬就要过劲了。” 那采露者还是忙着自己的活,直到告一段落才叹道:“来找我的无非求医问药,你既懂药,又何必来找一介乡野山人?” “嗐,医不自医嘛,我有病。” “你有病?”单夸走过来,依其言将炉上药取下,换上这数日所集的半壶甘露,“什么病?” 千雪盯着对面人的方头方脸,尤其是那一撮胡须,气不打一处来,哼笑道:“没囊没气之病。” 单夸唉了一声,上手搭了下千雪的脉。 “果然病入膏肓。但山人尚有一解。” “何解?” “出此门,向东边走去,不回头,一跃即解。” 千雪大摇其头:“那不行,我解脱了,你的病不就治不成了。我也是大夫,怎么也得先医好你。” “我也有病?” “比我更严重些,”千雪严肃道,“没心没肺之症。” “天生的。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我都活到了今天,活一日赚一日,你就不必费心了。” 换了身份,千雪没想到自己依然被他堵得没话,炉上露水只得再次参与进话题。 “温了。” 单夸接过来沏开野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千雪面前,终于问道: “战争结束了?” 千雪颔首。 “……将士如何?” “藏仔与铁骕求衣合作,围剿了夷狄战士,虽然中原略有侵扰,但苗疆的损耗倒并不太——” “我是问我的将士。” 千雪一口就将茶饮尽,舌上还发着涩: “士卒收编。将拒降,皆战死,无一生还。”[213][214] ----------- [213]始恋小玉注:这错了吧,我记得那个步霄霆就投降了啊,还献出了魔之甲。 [214]剑老小注:……哈吉咩,你的《恋爱三十问》看得根本,不、及、格。 盯着对方瞬间骤变的神色,千雪又补充:“那个,不过我还没回去,这些是听来的,很可能都是假的。” “嗯。” “怎么?” “该然。我若胜,也会想办法赶尽杀绝。” 毕竟还隔了层脸皮,他瞬间能很轻易地换回一副早已预料到的模样。 也正是千雪最反感的模样。 他本来还察言观色,谨慎着自己的言辞,可就在这一句之间却蹭地心头火起。这人一向如此,为何就是到了现在也没有哪怕纹丝的改变。 淡然淡然,该然该然,到底要然到何时? 偏不然呢! 虽无法总结自己愤怒的要点,可千雪隐隐觉得自己就是有道理的,索性由着本性蛮横,将对面刚撂下杯子的人扯来,迫人面对着坐在自己的腿上,来承受他满目的凶光。 “少装模作样,置身事外、该然,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山民,啊?” 单夸一动不动,由着他折腾。 千雪也真就更折腾,抬手就将那装模作样的胡子给扯下抛去。感受到对方积蓄的怒气被挑起,怀中人身子先是本能地一抖,随后反倒放松了。 可装模作样的不止是胡子,还是整个脸孔、整套外衣,千雪恨不能立即全部毁灭重建。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揪开对方腰间的织带,随即刺啦一声就给粗直裰撕成了上衣下裳。上衣尚能松垮垮地挂着,下裳却径自滑了去。 燃着恼意的毁灭还在继续,这番撕扯简直不成体统,但承受者却出奇得平静,直至全身只挂一双袜的时候,单夸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千雪捏着他的下颏自上而下撕开那张假面皮的时候,竞日才迟迟生出股冷意。他被这生鲜的感受刺激得打了个激灵,瞬间认知到自己已经完全赤裸地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 被迫恢复为竞日的人忽然死命地在千雪的膝上挣扎起来,双腿出于本能地收拢,试图遮羞。 “手,起开!” 可对方占了姿势之便到底更为灵活,三番五次按住不叫他动。竞日无法,只得整个身子急切地搂上对面衣冠整洁之人的脖子,一点点蹭过去。叫他看不见,也叫自己看不见。 千雪这次倒没推拒,两只手同时顺着对方颀长的腿弯滑了下去,将袜缓缓褪下。而舌尖更顺势抵在竞日不得已凑过去的胸口,沿着正中那道还未愈合的刀口,逆而上。 “啊……” 正当竞日剧烈颤抖濒临失控之时,千雪单手抬起,将悬在自己肩上的面孔掰来凝着,另一只手却在石桌的包裹里踅摸着什么。 竞日实在想要移开,不看那双锋利的眼睛。对方好似能听到他内心的抗议,下颏上的手也终于松开。千雪终于摸出一个面具,其上未开孔窍,谓之“一窍不通”。 他双手替竞日系好戴上了。 视线陷入完全黑暗的人不由松了口气,甚至滞涩的身子也跟着软了下来,变了个人似的,蛇缠住千雪。 千雪托着怀里的白玉蟒,轻松就站起身。竞日也不知这疯狼想做什么,只听到对方单手将柴门推出吱呀一声就要往出走。竞日刹那崩溃,混乱的脑子稍作判断,知道自己目前的功体恐难完克千雪,只得拉拽着对方的外衣试图往里钻。 这下反倒是千雪由着他撕撕扯扯,脚底下却还是一步步坚持往外走。山上的风总比山下冷峭,竞日与他博弈之间早已下了汗。 在千雪终于停步时,他打着冷战心里暗自判断,出门沿道向东,该是一处峭壁。 千雪忽道:“温皇。” 竞日听见这个名字喉间一耸,惊弓鸟似地弹起,挣扎着要站起来躲在这混人的身后。 这时却听始作俑者继续道: “——温皇已回到神蛊峰,我把藏仔那帮人打发回去后,就将凤蝶送到他那去了。” 千雪本就气性不大,现在虽还未散尽,可恼火也算熄了大半,竞日紧贴的腰侧几乎能感受到那人腹上促狭震颤起的笑意。 “我现在还没跳下去,就觉得我这没囊没气的病好多了。神医,你这药房开得不错。” “是,哪能没囊没气,你是威风了。” “你也不差,前几天溜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 “不然呢,等着罗碧安置和控制么。” 话还没说完,他就又被人竖直放下。千雪的气息骤远又近,肩上也在这时忽然传来柔滑的触感,千雪抬了他的胳膊,将袖穿上。穿针引线似的,一阵叮铛啷的玉石声响在耳畔。 “得得得,你有理。” 竞日有点发着怔,以致颈子重又蹭上柔软温柔的毛裘时,才意识到千雪给他穿的是什么。 “亏你又赎回来,怕我目标还不够明显么。” “你怕吗,”千雪哼笑一声,“一切都是该然的单夸兄,哦不对,夸叔?” 竞日不答,许久才问: “你这种人,是不是别人没把你坑到死,你就总保持着幼稚的幻想?” “啊,是啊,有问题吗?”千雪坐在一边,叼起根草,索性承认,“我这么过,乐呵。” “没问题,但虎落平阳,也能咬死蠢狼。我就怕我哪天玩死你。” “嘿呦,像你这种聪明人,就喜欢提前怕这怕那的。我都不怕你玩死我,你怕个什么?” “是,你比我聪明。” “实话。从小到大,这是你头一回说句我爱听的,够写祖宗牌上供着了。” 竞日一叹。 “……你也够顽固。” “弃杖为林,我就是突然想,这杖你甭弃,林你也到手算了。” “世上还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 “跟着我嘛,好事更多,”千雪撇嘴道,“反正依我看,你这脾气啊只要还活着一天,那就不能指望你安生。你不喜欢斗吗?我跟你斗。” 千雪本以为此言能换来一滴热泪,却不想立刻招致一盆冷水。 “你斗不过我。” “你哪来的自信?”话是这么说,千雪确觉竞日说得对,但碍于面子,怎么也得穷找补一番,“你和我比皮白肤嫩,诡辩算计,我当然比不过。但要是上山砍柴,下海戏水,野史逸闻,坊间传奇——” 千雪话还没说完,只觉屁股搓在地上又颠簸着站起,身子瞬间给竞日一双手吸了过去。 “那也是我更好,”竞日按在千雪胸口的手又向上滑到肩头,柔劲一按,立即重新将人拍得颓坐在地,“别忘了前几日,你还不分女娲女娃,比文比武你都比不过,也就医术比我好。” 千雪在铁的证据面前理屈词穷。 “……我比你小,过几年你给我等着。” “这时候你又比我小了。” “啧!”这人戴上面具后反倒满不客气,也不拖长音、也不假虚弱,开始针尖对麦芒了,千雪被刺得又气又乐,“您不还是我四舍五入的祖宗嘛——不说这了,你想啊,这世上总有你还不会的是不是,咱逐项比试比试,你搞不死我,就休想搞后面的什么王霸之业。” 千雪抬头,看那戴面具的人闻言梗了下脖子,心里就想,这人嘛,有时候还是锱铢必较、脾气坏点的好。 竞日凭着感觉坐在千雪旁边,许久才问道: “第一项比什么?” 千雪不知是否是错觉,身边听似平静的声音好似自方才起就有点发哽,但他也不点破,依旧对话如常。 “斗鸡。” “刚才那两只?” “对。” “那我要养那只褐色的。” “行啊,没问题。” 千雪终于露出数月来第一个平静的笑意,见身边的人不再言语,他忽然将野草一呸,圈上对方的肩膀,凑到面具那个粗糙的木唇上就亲了一口。 “以前老听你说什么面具揭不下来了的鬼话,我还不大明白,”千雪的手猛然上移,将面具后面系着的绳子解开,“现在,我把它揭下来了么?” 满目的昏暗重又透出一线天色。 不知是不是因这道光芒太耀的缘故,千雪看到面具猝不及防地坠落后,揭开了一双通红的眼眶。 他们面向悬崖而坐,而在他们的身后,尚有三四条路。下山的、上山的、去别人家做客的,以及回家的。似乎只要一息尚存,抬起脚就又可以走向任何地方。 他再没说话,对着千雪眨了眨眼,这次他在对方的目光里不回不避,坦荡荡地任那滴泪落了下去。 下雨了。 日头渐炎的时候忽得机会偷半日清凉的赤羽信之介将书房的纸门拉开。天色将暮,他就盯着空庭发着愣。 放空是叫人惬意的,头一空,外物之景就更得隙在其中扎根。根一实,景反虚了,白茫寥远,有与无就在此之间。 祭司的病体痊愈已有几日,今夜正好设宴以庆,西剑流上下正因此忙碌着。 不过赤羽未受热闹的感染,一如往常地去监牢探了眼史艳文的状况,随后又打点好了手头事务。这倒不是因为他沉着喜静,正相反,他此刻难得没什么耐性。心里有一个重要问题悬而未决的人是无心享乐的,故而赤羽也就打算多避一会热闹,晚一些再去赴宴。 正闲敲着折扇,轻扣门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独处的寂静。 这时候大约是衣川紫派人来换茶水了。 “放在桌上吧。” 但这回进门的人并未服从指令,三两步一直走到对面的纸门之外。 并站在了坐着的红衣人旁边。 赤羽愕然之间仰起头看着身边的人。 “……泪?” “嗯,”沉默的男人点了下头,“我回来了。” 赤羽与这熟悉无比的人对视了一眼,遂又觉得愕然不必,理所当然。 “你见过祭司大人了?” “还未,但看到了柳生大人,”泪看着赤羽,竟难抑地笑了下,“回来得太是时候,柳生大人的意思是先不打扰众人的情致,倒是这顿戒灵鞭要拖到明日了。” “也好,今日先全心准备筵席。” 赤羽虽也跟着笑了下,却又皱了皱眉,似有隐忧。正思忖之间,忽注意到那人肋下挟着的一个蓝色物事。 “收获了什么?” “你的收获,”泪将包裹利索地递去,“柳生大人叫我送来,说是锋海之会上,神蛊温皇遣人送来的。” 赤羽接过,也不拆开,放在了一边。 泪见状了然,请辞道: “我先下去了,一会儿记得过来。” 赤羽颔首的时候,泪已推门欲走,临了又念及一事。 “月初我听说了任飘渺与萧无名剑决后双双失踪的消息,就去了一趟神蛊峰,恰好看到樱吹雪在,她说总司正在崖下闭关,而神蛊温皇之后去了古岳山。二人都无甚事。”泪将兜帽掀起戴上,淡淡留了句多余的话就走了: “神蛊温皇倒是个特别的人。” 赤羽自方才一直在袖中盘握的折扇终于被撂下。 “特别吗。” 院中早樱正盛,风和夜一起降临在细密的雨中,它们一道将包裹的蓝布拂开,蹭出几声清响。 是琴。 赤羽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轻轻在弦上勾了一下,又觉潺潺若有流水声。他侧头看了看手边厚重出奇的长琴,忽起一念。 “铮!” 他劈手就以手中小剑直接断了琴弦、碎了琴身。碎裂两分的木如泥屑散,讵知正中一坛酒由此破琴而出。 酒上一方白纸倒挂。 纸上书二字,曰十年。 远方那种特有的、使人心反而静谧的小小喧闹渐渐消失。 他这处的弦断,远方的弦又续——晚宴要开始了,人声骤然静下来,渐被单调清凉的乐音取而代。 赤羽本欲独自拍开泥封,半途又顿住,思来想去,还是走进院子里亲手将这坛酒埋进了樱花深处。 远歌响起。是怀念之歌,是他熟悉的曲调,熟悉的东瀛念词。 赤羽跟着哼唱,唱出来的却是句句汉文。 狂川白雪同一色, 浪人君子判不同。 何日愁城攀柳枝? 何夜樱开月明时? 冰白炭黑应难识, 朱火蓝流今相似。 昨夜飞瀑攀柳枝。 何日樱复月明时? ……十年樱复月明时。 赤羽未唱出最后一句。 在琴声独吟许久之后,远处的尺八终于姗姗而鸣,那首寂寥简单的歌已经结束了。他推开纸门走出空庭,隐没入灯火如鳞的夜里。 身后空庭中的一切依旧。惊鹿竹节中部支起,短截迎在流水下。这时,水与雨积蓄得满了。 “嗒——” 竹节短暂地扣在石上,又义无反顾地弹起。 唯有这一声余响透过檐外细雨,久久回荡在了赤羽信之介的耳中。 [215][216][217][218][219][220] ------------------ [215]琅函天注:依花芦春暮所言,我认为此书确为伪书。温赤二人相约十年后再战,而温皇若真的在十年前那场西剑流对中原的战役中曾挺身而出过,我们又怎会不知其名。至于竞日,我实在不认为矜傲如他,能接受千雪施舍的救赎。此故事好在结局美好,又失在结局美好。这结局由于美好得让我不能信服,终究沦为一个骗人的故事罢了,不值一提。我会继续调查下去。 [216]御剑须臾注:若是温皇暗中出手,你又如何得知?千雪与竞日隐居深谷,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住在哪一处?你不信就是骗人了,我若是相信呢? [217]蒙昧玄者注:痴人才信。十年前,我曾看见过千雪孤鸣,一个人。 [218]北风传奇注:说不定只是被北竞王派出来买西瓜喔。 [219]雪夜韶光注:看到的都不一定真实,更何况是自己乐于歪曲事实也要相信的东西呢。说不定注者也并不真实,比如,我并不是我。 [220]野鹤闲云注:是了,诸位又何必执着真伪?笑泯恩仇一定是赤羽吗,段小楼又一定是北竞王吗,而闲云野鹤究竟是神蛊温皇,还是只不过为著者自书的一个游戏?故事真真假假,而故事之外的故事,也或许始终都并不存在。但就算真假相杂又如何呢。执迷者乐于受温柔的欺骗,求真者也能从梦里醒来,此足矣。 而我竟是痴人。 *** 【金光温赤/千竞】尾声 [巫教遗稿(汇校汇评本)] 跋 我著此杂作之意起于十年之前,草成此书于一年之间。故事起于秋夕王府之聚,而今秋夕方过,也算巧合。此期间吾思考最多者唯有两事,其一曰择路。 择鱼之路,还是熊掌之路,又是否有兼得之路? 明天我该花多少时间卖干粮维持生计,又该花多少时间著此胡作非为之书?这是小路之择。 至于稍大者,赤羽叫温皇抉择药丹,温皇就叫赤羽抉择生死。狼主吞了鱼和熊掌,竞日孤鸣纵挣扎,到底迈上争王之途。宫本总司更是足不旋踵,毅然决然。他们之间或彼此干涉,却又终究走在自己的路上。或许我是月牙泪,唯他不知当如何选择,最后朦胧选择归来——或许也无需选择,我在浮世里最终迷茫,又最终回归。 可我虽不知路,如今却隐约辨得方向,取经西去,艰难险阻,到底要向最寒处行去。 再,鱼与熊掌可以兼得吗?或许也不必要兼得罢,杂味混淆,难成精纯。狼主这味杂陈的救赎,傲如竞日,是否领情?狼主竭尽所能,又是否能得偿奢望?谁知道。 况且多么义无反顾的救赎都伴随着控制,至于知己,更多不过是知与见相当的代名词。 救赎、知己,这些美好的字眼真正美好么。但人们又总难戒除对此的渴盼,我无定见。 所以故事所书,不过我一己偏念尔。 自结局之末往后十年,苗疆与西剑流合作,魔之甲复活炎魔之计败露,而史艳文早已从监牢脱出,不久西剑流战败东归。赤羽的霸道王道终究失败,神蛊温皇的名号在武林之中也再罕有人知。千雪孤鸣今浪迹何处,竞日孤鸣现归于何方,王心可还在否? 无人知。 也就更无人再问起当年惊艳武林的这一场十年之会是真是假,又是否有人践约了。 所思二者,曰意义。我卖干粮维持生计是否有意义?我著此不入流之物是否有意义?故事中的人各自所执着的,又是否有意义? 但写至结局我才知,原来问题的乐趣也可止于欣赏问题本身,探讨意义也实在无甚意义。在这不薄不厚的一沓时光中,若说真有意义,或许只有一种:他们存在过,他们有过喜乐,他们的故事无论本来面目如何,也到底曾发生过。我更因此喜乐,因此存在着。 而今二十年潦草而去,几番征战变迁,飞扬的尘迹掩埋于老者之心,旧事也难再重提,心中却也更难放下。 恰好半月前,我听闻苗主苍越孤鸣迁其王殿于北竞王府的消息后,便决意趁此契机再“偶然”路过一次停云楼,不想却有意外之喜。 我于途中遇一男子。此人着白衣,年逾不惑,却仍不减温文卓然之风骨。他于桥上信步,吟诗而去。 诗云: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停云一楼。 楼上醅酒今还温,温酒不是当年人。 当年十指算计尽,今朝何处扣柴门。 柴扉小犬嗅野粟,拾于王谢吹北坟。 君自瀛洲逐浪来,恩仇负手白骨埋。 我是红尘孤独客,飘渺趁意眼青白。 龙吟狂雨逍遥落,鸿飞偶踏旖旎斋。 潇湘一别十年晚,酒一壶,青山在。 吾终不知其人为谁,其意为何。暗生揣测,未免失真。只当是故事自作主张地讲了谎言良多,于此处但求一分客观罢。 唯载以纪之。 甲申年八月秋夕。 谢子虚。于乌有之山。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独倚高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